- 第1节 5 追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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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沉重的黑夜都是鹰表白的前奏。
这世上有谁知道他从何处来呢?
好些天了,他一直徘徊在拉萨河畔发呆。干枯得近于燃烧的草儿,好比他腊黄又脏黑的脸。河风撩动着他破破烂烂的羊皮袄,看上去像层层叠叠的羽毛,他额上黑得仿若一团牛毛发亮的卷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身后是一座座长不出青草的山,一派被阳光和雪水冲击得锈迹斑斑的山体,宛如他身上那件脏不拉几的羊皮袄。山上的经幡不分白天黑夜地飘舞着。他时而侧过身,背对拉萨,仰望那些随风飘荡的经幡。他是否听懂了五彩经幡传递出上苍千年的祈愿?他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不敢多看拉萨一眼。
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大桥。桥头伫立的哨兵,好些天来,看都没看他一眼。
桥的那边,是人声鼎沸的拉萨。
大地上光斑在移动,他瘦长的身子也在移动。他踮起脚尖,像一只渴望飞翔的大鹰,拖着沉重的羽毛,缓慢地跑了几步,又垂头丧气地停了下来。他的脚趾不知何时已露在靴子之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没有理会那几根红肿得像红萝卜一样的脚趾,虽然上面已经布满了小石榴般的脓疮。可他懒得理会它们,任它们这么嚣张着。他围着自己的影子,在原地转了个圈,无人看他。他不停地用那双充满奇异的眼睛躲避着冷暗的光斑,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不停看着他的,似乎只剩下了风。风,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都在往他的方向吹。他的眼睛在风中多了几分浑浊和迷茫,还有寂然。他用手抚了抚冰凉的脸,像一个放了气的篮球一下子跌陷在草地上,没精打采来回滚动了几下,突然又像一只加足了气的气球从草地上飘浮而起。他突然睁大了眼睛,蓝墨水一样的水面看见了他的脸,那上面有一双惊恐的眼睛,里面布满血丝,他快不认识自己了。他躬起身,掬起一捧河水,抚在自己脸上,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但河水比他的心情更倾于平静,那缓缓流动的气息,就像拉萨城里飘出的一首首美妙情歌。他盘腿坐在河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天空。此时的天空是红色的,红得有点儿令他不知所措,拉萨的天真是奇怪啊!一抹红得发紫的夕阳正从西边山上漫过河面,涉过拉萨的大街小巷,缓慢地爬上布达拉宫的脸。某一刻,他望着布达拉宫的复杂建筑发呆,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房子呀。他从没见过,他被红色的天空和那些老房子拉直了目光。但是,很快他的眼睛就开始敏捷地转动,然后,微微低头,双手合十,闭目祈愿。他的嘴唇嚅动得飞快。
没有人知道河边的这个无名少年,他是谁?他在干什么?没有人注意。
那么多车辆和人群从桥上呼啸而过……
这一回,他看到了大昭寺的桑烟,听到了布达拉宫的法号,还有哲蚌寺那一排排经轮转动的响声。他的眼睛不时地一张一合,人潮涌动的画面像一张张网向他忆念的世界撒下来。他不知拉萨究竟住了些什么样的人,也不知拉萨天天都发生着怎样的故事。他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奇形怪状的城市,这片离他心灵遥不可及的风景。除了发呆,别无选择。
桥上这些天到底过了多少人,来往多少辆车,他不知道,也无心去看,他在想着谁能替他解决昨天的昨天发生的事情呢。没有人了解他,很久,他都在那里枯坐着,像油画里一根僵死的木桩。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解决问题,桥上的哨兵急火火地朝他跑了过来。
“嘿,这些天,你在这里都看到了什么?”
他摇摇头。
“对面就是拉萨,你可以从桥上过去呀。”
他摇摇头。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一定想去拉萨,对吧?”
他摇摇头。
“你什么意思?”
他依然摇头。
“我真拿你没办法。一句话也不说,你究竟啥意思嘛? ”哨兵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红得吐血的眼睛,一下子又看到了他红肿的脚趾,哨兵有些急了:“你,你的脚这是怎么了?哎,我忘了,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语? ”
他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哨兵。
“你总是摇头,我,我,我不懂你啥意思。 ”哨兵狠狠地朝着地上几只带翅膀的蚂蚁踩了几脚,然后把目光从他脚上移到他脸上,转念一想:“咦,你一定是饿了吧?走,跟我走。 ”
哨兵拉着他的手,很快把他带回了桥边的岗亭里:“来,你坐在这里烤火。”
他站在一边,看了一眼哨兵,又看了一眼那个碗口大的红通通的电炉,没动。
“坐下吧,坐到这里来烤火吃东西。”
哨兵给他馒头,给他包子,给他牛奶,给他可乐,给他巧克力。可他都依次摇头,不吃。哨兵拿他没办法,眼睛不住地盯在他身上搜来搜去。他看都不看哨兵一眼,慢慢地端坐在炉火旁,扫了一眼哨兵挂在墙上的钢盔帽和盾牌,不知不觉,一下子把眼睛落在了哨兵斜挎在胸的枪上。那是一只81-1式步枪。外壳亮锃锃的,像渡了一层光泽透明的枪油,在他的眼里却好似一把寒光凛冽的刀。许久,他都沉浸在对枪的注视中,哨兵不知所措。突然,他的眼神从那支枪上猛然转移到哨兵眼睛里。哨兵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了几步,哨兵心里发怵,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睛里露出可怕的光亮,让哨兵感到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当哨兵正欲问问他的时候,他却不再看哨兵了。哨兵只好小心翼翼伸过手去摸他腰间挂着的那把藏刀。然后请求地说:“借我玩一下好吗?你的刀,真漂亮,我喜欢,很粗犷,有牧人的味道。你一定喜欢我的枪吧?来来来,喜欢就让你挎一下,嘿嘿。”哨兵热情的表现,满以为他会爽朗地答应,可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仍然只是摇头,不仅没有接哨兵双手递过的枪,还双手自觉地护着他的刀壳,很用力,好像它会被哨兵抢去似的。哨兵急忙把枪收了回来,心想自己怎么会遇到一个这么难打整的人。枪也不要,刀也不肯借,哼!算是我遇上倒霉蛋了。哨兵转过身,从箱子里拿出一桶康师傅方便面,朝他指了指这个。他依然摇头,拨浪鼓似的。哨兵拂拂袖,一点不客气了,心想你这人怎么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要怎么样?哨兵于是怒火冲天地摇着他的双肩:“你不吃,你不吃只会像上次那个流浪的小孩,饿死在这桥下。我可不想再被群众误会骂我见死不救。喂,你总得说句话吧,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不习惯吃这些东西,还是嫌味道不够好呀?你不吃,只能看着河里的鱼儿吃了。 ” 哨兵一边说,一边将手狠狠地一推,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统统掉进窗外的拉萨河,河水咕咚一声,就吞咽了它们。哨兵的恼怒并没有停歇。哨兵想,你不吃,让拉萨河里的鱼儿吃。哪里来的野孩子,气死我啦!哨兵把牙咬得格格嘣嘣的,哨兵感到牙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想对着他狠狠骂一声,可是,哨兵很快觉察到他诡异的眼神,还有他红萝卜一样粗壮的脚趾头,哨兵慢慢恢复了平静,最终什么也没有骂出来。哨兵无可奈何,却找不到理由对他微笑,就那样袖着手,傻站在那里,风从脖子里灌进来,好凉。
他突然站起身,黯淡的眼神在那一撮浓黑的卷丝下怒气冲冲地盯了哨兵一眼,然后,一声尖叫,一阵风似的朝门外扑了出去。哨兵伸过手,欲拉他回来。他拼命似的跑,一眨眼跑就出了岗亭。那一刻,他的速度像是天上的雄鹰在飞,一瞬间,就飞出了哨兵的视野。
哨兵冲下岗亭,停在桥上,望着远方他逐渐消失的影子,耳畔全是他怪怪的叫声。哨兵锁着眉,朝那声音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再看,还是什么也没有。车流依旧,拉萨河无声地流淌,虚弱的太阳挂在空中,像刚哭过脸儿似的。
这些天,只要不执勤,哨兵就开始到处找他。哨兵沿着河流上下找了数十公里,也没看见他的影子。哨兵开始在岗亭里吐烟圈,捶打窗子,责怪自己,错了,错了,可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自己每天可以守护桥上来往车辆和行人的安全,却怎么也弄不懂一个藏族少年的心?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所有问题到了他面前,他都只是摇头?他是要去寻找拉萨的亲人吗?尽管拉萨就在他眼前,可谁也没看见他从桥上经过。他为什么不愿过桥那边的拉萨去?包括天天在桥上执勤的其他哨兵都想不通。哨兵猜不透他为何不直接进入拉萨。他的徘徊又能说明什么呢?如今他究竟去了哪里?哨兵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把双脚插进了拉萨的大街小巷。这些天哨兵像疯了一样,见人就问。哨兵急急忙忙问了好多人。好多人看都不看哨兵一眼,只顾摇头。哨兵看着那么多人都在摇头,迫切地想早点找到对自己一直摇头的他——
“告诉我,你们快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哨兵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最后停在布达拉宫广场,对着天空大喊,声音飘过汤东杰布屋顶的云朵,就像瞬间飞过的一只鹰,它似乎连羽毛都没有让哨兵看清,很快消失在一片丝绒般湛蓝的天宇之中。
哨兵又吼了一声。
无人应答。哨兵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最后只好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了他前些天出没的河边。哨兵总想在河边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可是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鹰群掠过的天空,一片羽毛也没落下。哨兵坐下来,坐在风里。哨兵再无心情看一眼天天天蓝的天空,现在只想休息。哨兵闭着眼,掏出香烟,盘腿坐在向阳的草地,河对面是哨兵自认为很熟悉的圣地拉萨。哨兵一边吸烟,脑海里一边清晰地浮现出刚刚马不停蹄走过的布达拉宫广场,人潮人海的大昭寺,琳琅满目的冲赛康,朵底路,娘热路,德吉路,色拉路,当热路,金珠路……想着,想着,一阵风沙从远远的地方袭来,拉萨渐进模糊。哨兵睁开眼,望着被风沙席卷的拉萨,眼睛像是眯进了沙子直发痛,内心由此产生强烈的怀疑。这座守护近两年的城市,在哨兵眼里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它像一座陌生的城堡,令哨兵在这个起风的下午找不到答案。哨兵眨了眨眼睛,望着风尘滚滚的拉萨,烟,一支接一支的抽个没完。哨兵什么都不想干,甚至忘记了去岗亭换岗,哨兵像被这个下午的风擦亮了眼睛,却又感觉是撞昏了大脑。他到底去哪儿了呢?难道他真是鹰变的,会飞吗?怎么我一个军人追不过一个少年?我是不是太失职了?哨兵对自己感到失望,当然并不是仅仅因为身上的这套制服,重要的是哨兵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惊讶。他怎么像风一样眨眼就没了呢?阵阵河风拂面,哨兵丢下手指上最后一只烟蒂,倒在地上,什么也不想,便沉沉地睡过去了。确切地说,哨兵是昏过去的。这些天,他太累了。
不知何时,风里传来了一种特别的声响。这声响极大,有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哨兵从来没有听过。哪里来的这声音呢?哨兵只是从电视上的海面听到过类似被浪涛打得惊心的鸥音。这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哨兵—莫非是他的声音?他怎么会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呢?分明夹杂着鹰的嘶鸣。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听上去感觉是人与什么动物在搏斗。朦胧中,哨兵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个声音。但是声音似乎又不在近前,他伸手去够,没够到。于是,哨兵在地上来回滚了几回,抓住一撮枯草,彻底从地上翻了起来。那个声音还在凄厉地尖叫着,它被风传递得若即若离,哨兵吃不准它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但哨兵分明又感应到那声音对自己的召唤。哨兵用拳头猛地砸向自己的脑袋。哨兵嫌自己在这个时候不够清醒,真想快速从梦中醒过来。可这绝不是梦,忽然,声音嗖的一声从河面滑过哨兵耳际,像是从河岸边最高的那座山上发出的。哨兵揉了揉眼,仰着头,开始移动脚步,那个声音像是在空中与他周旋。哨兵望了望四周,没发现任何可疑目标。哨兵埋着头,走了几步,把眼光定格在那座经幡猎猎作响的山峰。不对呀,那山里不可能真的住着神仙吧?哨兵影子飞一般地朝那个地方奔去。
河两岸听到这声音的人们,都停下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他们站在原地四处张望,那神情就像藏北的游牧民张望飞机打头顶飞过,但他们此时并没有看到任何飞行物。人越来越多。从拉萨巷子里挽着长袍,翻过铁栏,争分夺秒跑出来的红衣喇嘛,停在桥头的一刹那,面色极其慌乱和茫然,像是听到了某种信号,手中数着的念珠,顷刻散落一地。喇嘛伫立着,惊慌失措地望着经幡吹拂的山上,许久才躬着身去撵那些满地乱跑的珠子。
此时的哨兵,向着山上爬行的速度早已超过了鹰的飞翔。
当哨兵即将接近那个声音的时候,天空裂变般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山谷里抛出了一枚炸弹—其实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鹰。哨兵又迈了几步,仔细一看,还没看清鹰的眼睛,鹰尾巴后面又飞出一样东西—是一个断臂的少年。哨兵一下子怔在那儿。哨兵不敢再往深山里钻,脚步已经迈不动了。是什么味道?一种很刺激的腐烂味儿被风携裹着灌进鼻孔。这迫使哨兵继续往前走,哪里是走啊,简直就是在费力地挪动身子!
再往前,拐过弯,挪到少年和鹰起飞的地方,哨兵再也走不动了。哨兵眼睛直盯盯地目视着前方,眼前的一切真让人糊涂。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庞大的垃圾场,拉萨所有的垃圾都堆积于此。哨兵闻着散发着各种怪味的垃圾,迅速双手掩面。就在捂住鼻子的一瞬间,哨兵倒退几步,顿时目瞪口呆—一只手臂,一把藏刀,在眼皮子底下泛着两汪淋淋的血光,它们散发出腥臊的味道,刺鼻,像两条卧在狼藉堆上的花红蛇,异常醒目,哨兵的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差点晕厥。阳光和山风看见哨兵双手捂胸,背过血光,蹲下身子,好像有一样东西就要从他胸中喷射出来。涩涩的山风吹走了哨兵的帽子。哨兵直起身子,伸着手,往前跑了几步,却无力够着飞翔的帽子,于是停下来,转过身,冷静地正视着地上的手臂和藏刀,慢慢地,他开始对刚才把心撕碎的声音做出了智慧的判断:少年砍下自己的胳膊—一定是为了拯救受伤的鹰。但鹰不允许少年这么做,尽管鹰已经奄奄一息。哨兵这回像是突然弄明白了少年的不吃不喝 —少年焦灼不安的心情一定与鹰有关。哨兵这么想着,帽子在天边已经飘得很远。地平线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天空模糊了,雪山模糊了。整个世界都模糊了。河岸边的房屋,街道,人群,寺院,宫殿,雪山都在一点点变小,变小,变小,最后完全消失在哨兵血光浸染的眸子里。哨兵的眼睛里只有少年的手臂和血在蠕动,如同夕光反照,晚风吹拂的拉萨河,看似平静,却刻不容缓地游荡在静水流深的黑暗里。
少年和鹰那惊天动地的互救之音在哨兵内心久久盘旋。
哨兵把眼光抬向天空—少年骑着鹰在空中来回旋转,他们失去了方向,旋即慢镜头似的从高空笔直地坠入拉萨河。一时之间,哨兵有点儿眩晕。哨兵看到鹰和少年是那么摇摆不定,晃晃悠悠,他们像一个梦缠绕在一起,不知是鹰驮着少年,还是少年抱着鹰,他们如同一片金色的羽毛飘摇而下。哨兵燃烧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清凉,他们像是离他越来越近了,近得好像一眨眼就要飞过来,近得似乎一下子就有可能跌落在他的怀抱。哨兵忽然感觉有一样东西哄的一声从胸中射了出来,像是一支带血的箭,一种撕裂的疼痛针尖一样扎满胸口。
“嘭”—拉萨河水涌起的浪花冲上云天,冲得哨兵一脸雾水,他打了一个激灵,像是彻底清醒了。
哨兵用飞的速度在跑。看上去是要躲避什么,其实哨兵是想迎接少年和鹰的降临。可一切都晚了。
河水湍急。哨兵从山顶尖叫着跑到了河边。排着长队的人跟随哨兵的声音把河边围得密密麻麻,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有几片带血的羽毛在平静的河面上被风吹来又吹去。他们被哨兵诡怪的举止弄得满心狐疑,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的人们都已散去,哨兵一个人立在那里。
汹涌而过的拉萨河水冲不净哨兵惶恐的心迹,风在哨兵的脸上呼啸着,像一群长满了牛角的孩子站在他头上吹着海螺。
河水中央隆起的布条与树桩在风中撕扯着,像是在述说着什么。无人能懂,只有哨兵不时地斜视它们一眼。
从此,拉萨河畔又多了一个传说,如同一首荡气回肠的哀歌。
“听说你一定知道少年和鹰的故事?”
哨兵经常一个人坐在河边抽烟。在路人们的传说中,一动不动地望着拉萨河水泛清波。哨兵一支接着一支的烟,送走了一天又一天寂寞的光阴和一个又一个好事的路人。无论谁来问起少年与鹰,哨兵的表情都平静得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哨兵习惯了看着河对岸的拉萨,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拉萨河日复一日地流过,看上去,的确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明明又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却被一条河流掷浪似的一扔千里,那么害怕让人记起。但河水始终看着哨兵,山影的折光映下他枯瘦的脸庞。
难道河水真的不愿知道这一切?
太阳走了,夕阳走了,春天夏天秋天都走了,眼看,雪天就来了。当拉萨初雪降临的午后,那个穿着绛红色长袍的喇嘛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桥头,他的后面跟着一群大小各异的鹰,浩荡的队伍从龙王潭一直排到大桥,他们离开拉萨要去哪里,无人知道。它们的羽毛在雪花的抚慰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当喇嘛走过哨兵身旁,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顶军棉帽,无声地戴在了哨兵头上。手指无声地数着一颗颗前定的念珠,独自前行。喇嘛嘴里念叨着什么,速度飞快。
哨兵跟了几步,感觉世界和往常有些不同,于是止步鹰群中。
大桥两边的车辆和人流全部停止在原地,等待喇嘛和鹰通过。雪花渐渐变成了雪弹子,一开始是零星地飘落着,后来像铜钱那样叮叮咚咚地打在拉萨坚硬的表情上,后来又转变成无数鹅毛在天空群舞,再后来就像风机一样灌下来无数张雪布。雪花落在大桥上,岗亭上、河面上、车窗上、姑娘的花围巾上,小伙子的皮帽子上,老人们的脖颈上……所有的人都抬头守望着裂开了一个大洞的天宇,像是看到了天堂的眼睛,那一刻他们安静得都快睡着了一样,只有雪花精灵到处乱舞。整个拉萨仿若尘世间庞大的海市蜃楼,坐满天空的人群凝视着大地上走过的喇嘛和鹰群。他们站在风雪中,车子停止了发动,行人停止了迈步,转经声没有了,叫卖声没有了,只有风的声音,雪的声音,还有鹰群里发出的叫声。呼呼、簌簌、咕咕……除了这三种交替的声响,再也没有其他。哨兵的耳朵里像放了一枚针,他听见它在抖动。
所有的人都目送着越走越远的喇嘛和鹰群。
你听见了吗?那一刻,苍穹之上只剩下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金属般明亮,富有磁性,仿佛是从神圣的远古飘过来的—
他从小就不会说话。那只鹰是他三岁那年跟着嫫拉(奶奶)去寺院朝佛的路上拣回来的。那时,鹰比他小多了,看上去只有一盏酥油灯那么大,当时它的眼睛亮得那个呀,啧啧啧,像是要与他说话。这斗转星移,日月轮回呀,十年就过去了,鹰同他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年,十年啊。十年来,那只鹰长得比他还高大,他们成了最好的伙伴,无论他去哪儿,鹰都离不开他。他们一起放牧,一起去河边捉小鱼,一起去山上采莲花,一起目送黄昏,迎接太阳,守候彩虹的出现。累了的时候呢,他就靠在鹰的翅膀上呼呼大睡,待他进入梦乡,鹰就驮着他慢慢回家。
有一天,就在他们回家的路上,风大雪大的不停地刮呀,大风大雪很快就把村庄覆盖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谁知,就在鹰辨别方向,托起他展翅高飞的一瞬间,作孽的枪声响了。他从鹰背上落下来,鹰飞离了他的视线。
猎人在前面追。他在后面追。沿着鹰的血滴,他和鹰的声音飞过当雄草原,飞过念青唐古拉,飞过纵深的雪山与河流,雪擦伤了他的脸庞,风刮破了他的羊皮袄,冰块滑破了他的脚丫,他追呀,追呀,从藏北一直追到了日光城,直到看见猎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茫茫的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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