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三章

上了火车,血头血脸的我俩立刻成了吸引群众视线的焦点。一个小孩晃着小手,咿呀咿呀的朝着我蹒跚走来。他妈一下把他抱了起来,还惊恐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刚吃完死孩子上来的。要不是环境不允许,我真想对着她大喊一声:大姐,其实俺是好人!

“看到了吧,这就是现实。你说那些穿的正儿八经西装革履天天在电视上露脸的,能有几个好人?我爸说一个都没有。但是没办法,现在的人就是看你外表的,你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所以你说,上学到底有啥用?”王二胖子在水龙头上洗完了脸,对着镜子说道。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我听。

“哎,你这脑袋又不疼了是吧?”我瞅瞅高谈阔论的王二胖子。就最近这几年,这小子开始显著发育了——我说的是大脑,不是身体,他的身体早已经发育完毕了。王二胖子开始动辄就讲一番大道理,展现出了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世故。

王二胖子摸摸后脑勺:“没事,外伤。哎,区明,你说雷子怎么会在这?刚看到他我真快吓死了……你说他为什么放咱走?”

“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小子太鸡巴猛了,一句话吓得那些人都不敢吭声了。以后我要有了钱当大老板,就请雷子这样的给我干保镖。”王二胖子及时的表明了自己的志向。

“为啥不找练拳的?”我撕了一团卫生纸堵住了鼻子。刚洗干净,鼻血又流了出来。

“练武的不行。干啥都讲这规矩讲那规矩的,道道太多,我受不了。不打手无寸铁的,不打老弱病残的,这个也不能打,那个也不能碰,找个练拳的回来当保镖天天光讲武德去了。”

“二胖子我告诉你,习武先习德……”

“行了行了,你讲究这么多有啥用,还不是照样考不上高中?还不是照样天天灰头土脸的跟孙子似的,上了火车人家还不是照样把你当坏蛋?”

“操!”我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脸,镜子里面的人睁着一双猜不透心思的眼睛,仿佛根本不是我自己。两个眼眶黑乌青,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跟含了块萝卜似的,真他妈的难看。

我们到了学校,第一件事情便是军训。

本来为期十天的军训,但一个星期不到就有人撑不下去了。那年夏天走的格外的晚,都九月份了还酷暑难耐,太阳天天跟傻逼似的站在头顶上不肯歇一会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军训真是遭罪,三四天的时间我的左脸就全晒了暴皮。

说是军训,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教官枯燥的口令中练习正步走、齐步走、跑步走以及各种走,走完之后就是站军姿,一站就是个把小时,并且还不能动。听着周围树林里面聒噪的蝉声,那滋味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军姿站的时间久了,双腿发直,髋部发僵,两个膀子直往下掉,坠的锁骨发疼。我这长期练武的都有些吃不住了,可想其他人是以什么样的毅力在支撑。

最要命的是那两个教官,眼神跟玩鹰的似的,谁有一点小动作立刻就能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个姓黄的主教官,深入浅出的如同鬼魅,谁站军姿的时候刚稍微动弹一下,就会发现这一米七八的精壮汉子就站在你身后,然后就是“扑通”一脚。

军训进行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已经逼近到了大家的身体承受极限,无论男女同学都开始在太阳底下有规律有顺序的相继栽倒。黄教官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大手一指:“你,你,还有你,把谁谁抬到阴凉底下,给他洗把脸!站都站不住,怂蛋!”

在骄阳之下,军姿已经站的我汗流浃背。里面的背心紧紧的贴在身上,让我想起来在家里游泳的时候吸在腿上的蚂蝗。脚丫子轻轻动了动,鞋里面粘糊糊的一片,跟和泥似的。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更要命的是汗水顺着眉骨流下,经过左面暴皮的脸颊,蛰的我整个头都感觉大了一圈。

忽然,我发现站在我旁边的王二胖子开始颤抖。很轻微的那种,像老大爷跳的霹雳舞。

“咋了?”我目不斜视,仍装作正视前方,从嗓子眼里低声问道。

“有点撑不住了。”王二胖子的声音有点抖。

“行了,实在撑不住就装晕倒吧。”我仍旧目不斜视的低声说道。

“嗯。”王二胖子答应着,手却伸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他这个动作立刻吸引了黄教官的注意,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脚就踹在了王二胖子的后腰上:“谁让你乱动的!”

“扑通”,王二胖子一下就趴在了地上,他那倒地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前面一阵小小的骚乱。我抹了一把汗,转过头盯着黄教官的脸。帽檐下有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干什么!”他对着我厉声说道。

“你凭啥打人!”

“我是教官!这里现在是军训,你们就是军人!明白吗!别说打人了,要是在部队上,枪毙你们都可以!”

“当兵都发津贴的,我们又没领过一分钱!”

“没领过钱怎么了?敌人杀过来了,你没领过钱就不打仗了吗!”

“呵……”我干笑了一声,“你们平时就是训练一些踢正步、站军姿的士兵去打仗吗?我就不明白了这能有什么用!站这么直,还不能动,要给敌人当靶子吗?就是跑越野十公里,我们也没有怨言!可这算是哪门子军训,连枪的影子都见不着!”

同学一片哗然。王二胖子拽着我的胳膊:“区明别说了……”

另外一个副教官大声训斥道:“你们,都给我安静点!”

黄教官显然没有料到我竟然会驳斥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眯起了眼睛看着我,挤出来的视线就像刀子一般锋利,在我脸上刮来刮去。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要训练你们走正步,站军姿!是为了培养你们的纪律性!你们都是从各地转来的差生,没有一个学习优秀的,就是因为你们纪律性太弱了!没有纪律就是散漫!就你们这样的差生,站个军姿都站不好,还学什么习!”

差生!这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剜进了我心里,还他妈是带钩的。

六.

“差生,差生怎么了!”我大声的问道,当时确实有些激动。正逢青春年轻气盛的,谁还没有个跟人叫板的时候。

黄教官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帽檐阴影下的眼神不可捉摸。

“差生就不是娘生爹养的了?差生就得随便被糟践,还不能说句话了?那些读书好的就一定是好人吗?那些读书好的就没有王八蛋了?你们部队上当兵打仗的全都是读书好的吧,要不然你领着一群差生怎么打仗?我就不明白了,这站军姿能练什么,非要把人站成傻逼……”我越说越来劲,开始停不下来嘴。具体又说了些什么全忘了,我只记得自己盯着黄教官磨得发白的帽檐,停不住的喋喋不休,手心里全都是汗。

“行,不想站是吧,我不勉强你,你可以不站了,给我出去。”黄教官揪住我的衣领就往外拽。

“我不出去!”我下意识的一抬手缠住了他的手腕,步子往前一顿化了他的力道。

“呵,还练过?”黄教官松开了手,重新打量了我一眼。说是打量,只不过又从那帽檐底下的阴影处射出两道精光。他这目光看的我浑身不舒服,好像有把刺刀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脖子一梗:“对,练过,怎么着!”

“区明,你别说话了!”王二胖子在后边一直拽我,我一下甩开他的手:“二胖子,你闪开!”

“怪不得跟我叫板呢,”黄教官突然笑了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过两招?”

“过就过,谁怕谁!”

黄教官摘掉了帽子,随手扔在地上。短平的毛寸头本来被汗水浸透趴在头皮上的,没有了帽子的压迫慢慢又直立了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线条明显,下巴上的胡子刮的铁青。另一个教官走过去在他面前低声说道:“老黄,你给孩子较什么劲啊?”

“放心,没事的,就是玩玩。”黄教官笑笑,解开了胸前的两个扣子,对着我点点头:“来吧?”

我有点骑虎难下了。之前听说过,学校里请的教官是济宁军分区的搏击好手,格斗射击越野泅渡障碍全能冠军,就是这个黄教官。据说他还在部队上立过三等功,好像是军区比武第一。看到他迷彩服里袒露出来的绷在身上的黑色背心,我的腿就开始发软。

我咽了口唾沫,操场上所有的同学都看着我呢。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编织成了一张大网,罩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事后王二胖子对我说,他当时紧张极了,手心里全都是汗。我问是不是害怕我受伤?王二胖子说不是,只是从来没有见过传统拳术VS军警格斗,心里面兴奋而已。我说二胖子你丫被人一板砖干后脑勺上就对了。

我出列,站在黄教官的面前。一阵风吹过来,脖颈后面的汗水立刻干了,皮肤紧紧的。

“来,动手吧。”黄教官对着我摆摆手,做了个“上”的手势。

我感觉后背上的汗水也干了,皮肤紧绷的难受。操场上安静的鸦雀无声,扔根针也许听不到,但放个屁绝对逃不掉。

“怎么,不好动手?没事,随便打就行,我这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娇贵。”黄教官看我不动手,又挑衅似的说道:“今天要能打中我,我请你喝酒。”

“喝!”我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一方面是给自己鼓劲,另一方面也吓唬吓唬对手。接着往前猛的一个进步,用了“高低苗子十二手”里面的一式,左手撩上去就封他眼,同时已经瞅准了他的颈部,要用一个逆手刀砍在他的喉结上,接着顺势攻击锁骨,一招就让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喉结和锁骨同时受到重击,上肢力量就等于全废了。别怪我一出手就太狠,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的念头刚起,忽然天旋地转起来,眼前的景物猛的倒了个个。直到两秒钟后我才反应了过来,他妈的我竟然在地上躺着!

我听到操场上的同学们有些骚乱。

黄教官用了低扫腿。没错,就是在我冲过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用一记隐蔽的低扫腿踢在了我的膝窝上,并且一下就把我扫倒在地。这力量简直是颠覆性的,我的腿根本不觉得疼,相反,那种力量好似浑厚的卡车撞击,他牵动的是我的整个身体。

“没事吧?起来,来,继续。”黄教官拍拍手,示意我站起来,又对我做了一个“上”的手势。

我一拍地站了起来,啐了一口唾沫。身上全都是土,连嘴里荡的都是。当时的操场全是土地,并且压的不实,用脚一跺就浮土四起。塑胶跑道翠绿草坪的操场那是我上大学之后才见过的玩意。

我不敢贸然进攻了,全能冠军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他刚才的那一记低扫腿我竟然连看都没有看到。人在出腿或者出拳的时候,整个身体会做相应的协调动作来发挥这种力度,但他的身体预动太小了,并且很快,几乎就是在完全隐蔽的情况下做出的动作。这人不是一般的强,简直就是禽兽。

我有点后悔,真不该跟他叫号。起码不应该跟他动手。

黄教官就随意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双手下垂,不摆任何格斗式。他的眼神有些戏谑,像看着老鼠的猫。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种眼神让我恼羞成怒。我可不是什么人的猎物。在移动步伐慢慢进入了适合的距离内,我再次攻了过去,为预付他的下盘扫腿,我先施以此技,以凶狠的低扫狠狠的踢向他的膝盖骨。果不其然,黄教官退后一步躲开了我的攻击,我立刻近身,一下缩短跟他之间的距离不再让他有起腿的空间。拳谚曰:粘人跟步伐,紧顾不紧打!只要能贴着他打,对于手上功夫我是有着绝对的自信!

我甫一出手,直接就攻击的是他的面门。像他这样结实的身体,照胸口上来两拳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黄教官一下矮了腰放低重心,像拳击手一样灵活的左右躲闪头部,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竟然连续两下击空!我顿时心慌了,佛汉拳谚曰:拳不空打,也不空出。出拳应声,击之有物。可我却连续打空了两拳,可谓是犯了拳忌。就在我一迟疑间,他“唰”的一记刺拳就打了过来,速度极快,就像毒蛇吐出来的信子。我来不及后撤,只能下意识的往后一仰身子避过,接着下巴一震,下牙碰上牙“咔”的一声。

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往后一仰避过刺拳,却紧接着中了一记后手勾拳。我的脑袋有些懵了,被他抓住领子一个绊腿,又干脆利落的放倒在了地上。

我仰面躺着,正对当头的太阳照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看你的身手,也算是练过的。只是可惜……”黄教官站在我面前,光线一下黯淡了下来,“你知道传统武术跟军警格斗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我看着他剪影般的轮廓,没有说话。

“最大的区别就是,传统武术是用来锻炼的,而军警格斗是用来杀人的!”

“嘿嘿……”我还是没有说话,在地上躺着干笑起来。后来在影视剧里见多了这样的情景,才觉得这行为是多么的傻逼。

黄教官问:“你笑什么?”

“传统武术是用来锻炼的?你说的那是广播体操!别拿你见过的那些花拳绣腿来说事,那些不是武术,是舞蹈。我告诉你,真正的拳术,就是用来杀人的!”

“哦?我还真是有点兴趣了,麻烦你能不能爬起来让我开开眼界?”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请原谅我描述的如此狗血,因为当时少不经事的我就是这么干的。现在想起来我都想狠狠的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但恶俗归恶俗,本事还是有一些的。我承认黄教官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但我也是留了一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锋芒开始毕露。

太阳毒辣辣的照着,愈发狰狞,恨得我都想一炮给它打下来。黄教官一个进步侧踹,又快又狠,直奔我的面门。我几乎是贴着地滑了过去,一下抱住他的支撑腿就要摔倒。他反应端的极快,立刻收腿控制重心,同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就要施展反关节擒拿,佛汉拳里也有擒拿手,我跟他来回纠缠了几个回合,谁也没有拿住谁。反关节这东西,无非就是那些内容,手腕肩膀肘子腰,只要双方都是明白人,很难有一方制服另一方,当然对于门外汉就得另说。

黄教官一看没拿住我,立刻撒开了手,由擒拿系迅速变成了打击系,近身情况下一膝盖顶在我的腋窝上,震的我连盲肠都是麻的。不过这也是我窥伺已久的机会,对方中门暴露,解开两个扣子的黑色背心就在我的眼前。他防守颇为严密,只留了这么一点空挡给我,想必他对自己的胸肌的抗击打能力颇为自信。我没有犹豫,立刻出手,崩拳顿步!

这一招是崩拳顿步,而不是顿步崩拳。顺序一反,截然不同。二叔在教我这一式的时候,曾经万般嘱咐过我,平时跟人打架斗殴,万万不可使用此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但我此时不是打架斗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格斗。

第六章 情窦初开

一.

崩拳似箭,直来直往,猝然冷动,力由根发。这个根,指的是脚跟,所谓力由地起。所以一般人打崩拳时,都是先顿步蓄力,力量由脚跟上送,直达双臂,然后由拳面爆发出来,是所谓“顿步崩拳”。而二叔却教了我一式,让我反其道而行之。

先崩拳,然后顿步!顿步之力送达双臂,而先出的崩拳之劲又更加一层,相当于一次崩拳,两次发力,造成瞬间的连续击打。这个原理跟“暗叠手”是一样的。

暗叠手是佛汉拳里的绝技,在“讨逆大会”上,二叔曾经用过一次。在第一次击打力量被对方的反弹力抵消了的时候,瞬间再来一拳,力量便可长驱直入,直透肺腑。只不过我没有二叔那般快的手法,只能用“崩拳顿步”这种更加拙朴的方式来打出“暗叠手”的重劲。这种拳法的危险性极大,所以二叔在教我的时候一再的嘱咐我不可使用。

但我还是用了,在这个军警格斗的高手面前。用的顺其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黄教官退后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揉了揉健硕的胸口,看着我的眼神中带些惊讶,带些不敢置信。

我也站定,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唯恐换来他一阵暴风骤雨似的反击。操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俩,气氛空前的沉默。我只听到不停聒噪的蝉声。

另一个教官赶紧走了上来,拾起地上的帽子递给他:“老黄!差不多行了!”

黄教官接过帽子,戴在头上,正了正。又朝我干笑一声:“行啊,小子,有两手。”

“全体都有,立正,解散!”操场上响起他嘶吼的声音。

操场上“哗”的一下散了,比集合的速度快了一倍。

晚上的时候,落黑没多长时间,天气就有些凉了。毕竟是进入了九月份,立秋都好一阵子了。操场上黑漆漆的一片,正好为一对对的谈恋爱的提供了天然的庇护场所,你要闭着眼睛绕着操场走,一圈下来能踢到七八对。在那个青春流淌的年代里,性欲和食欲同时萌芽,荒诞的体内总是充满了对于馒头和女人的渴望。

黑漆一团的操场边上却有一处屋子里面亮着,那是学校艺术班的画室,暂且充作了两个教官的临时宿舍。

我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进来。”是教官那嘶哑的声音。

我推开了门,画室里面有些凌乱,脚下就是一些没扫干净的素描纸和铅笔屑。而我被一具断臂维纳斯的石膏像迅速的蛊惑住了目光,那希腊时期的女神正对着我站立,衣服褪到了小腹之下,仅仅靠丰硕的大腿支撑着,洁白挺立的胸部里面仿佛蕴藏着跳动的秘密……好吧,面对如此出名的艺术品,我承认自己邪恶了。青春期的思维就像脱缰的野狗,一会儿不看紧它就满地撒欢。幸好斜对面还有鲁迅的石膏像在静静的看着我,他那深邃的目光好像在说:“小区,你这样可是不行的罢。”我立刻收敛了心神,不敢再有什么放肆的念头。虽然以后才知道,这个石膏像其实是高尔基。

屋里有些沉默,随后一个教官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我去外面抽跟烟,来,你先坐。”

我还有些踌躇,屋里只剩下了我跟黄教官俩人。他朝我摆了摆手:“坐这吧,别站着。”

他俩正在屋里喝酒,地上摆了几个空的啤酒瓶子。用画板支起来的小桌上放着花生米火腿肠啥的。黄教官拿起一个杯子要给我倒酒,我急忙说道:“我不会喝。”

“男人还有不会喝酒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满上了,“随便喝点。”

“教官,今天的事,对不起了……”我有些尴尬。

“呵呵,我说啥来着,只要能打着我,我就请你喝酒。这正好,先干一个。”

我举杯应付了一下,喝到一半就实在难以下咽了。这玩意跟马尿似的,又苦又涩。

“第一杯,干了。”黄教官看了一眼我面前的杯子。

我无奈的又灌进去半杯。

“功夫不错,跟谁学的?”黄教官又给我满上。

“我二叔。”

“哦,家传呐。你这功夫有点意思,叫什么拳?”

“佛汉拳。”

“佛汉拳……好像听说过,少林寺拳法是吧?哎,别愣着,再喝一个,来,干了。”

“是,少林寺的。”我耐着性子又喝了一杯,抹了抹嘴说。

“传统拳很少有这么猛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有时间也教教我。”

“教官,我今天来就是为上午的事道歉的。我有点急了……”

“道什么歉,大家都是男人,这点小摩擦算啥。照你这样说,我在部队上得天天给人道歉,啥也不用干了。来,啥话都在酒里,干了。”

得,又给他找了一个干杯的理由,我素性心一横,嗓眼大开,咕咚一声整一杯酒都倒了进去,中间几乎不留卡。三杯进肚,我的眼睛开始发直。

“别光喝,吃!”黄教官把筷子放在我前面。

我打了个酒嗝,说:“黄教官,我这人就这性子,有时候管不住自己……”

“男人嘛,谁还没有个使性子的时候!”黄教官打断我的话说:“就你这性子,我就挺喜欢!我跟你一样,也是这性子,臭脾气!就为这性子,来,走一个!”

我心道,我操。

对于不擅喝酒的人来说,酒桌上的任何一句话都是陷阱。不管你说什么,擅喝酒的人总能迅速的抓住其中的某些要素,然后再通过几句话的引申和注释加以发挥,最终引领到再干一杯的轨道上。在“干一杯”这个总纲领之下,你任何一句毫无相关的话最终都会变成为其服务的炮灰。

所以,我讨厌任何的纲领。我又喝了一杯,脑子里面发懵。低下头正好又看到了“鲁迅”深邃的目光。我真是喝的有点大了,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我几乎没有见过这么生猛的传统拳术,还真是有点吃惊。你最后打在我胸口上的那一拳是怎么回事?震的我到现在还疼。”黄教官说着,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黄教官,我不行……要真打起来,我在你手里走不过……两分钟……”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开始变大。

“你才多大啊,我多大了?要是你跟我一个年龄的话,估计躺地上的就得是我了。再说了,你还是个学生,我在部队上都练多少年了……来,干!”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教官我真不能再喝了。”

“就这几杯酒你就不能喝了,以后出去怎么混?这杯酒,就当教官敬你的,你喝不喝看着办。我先干为敬!”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掉了链子,只能咬着牙喝了一杯。酒气上涌,我差点又一下吐出来。我必须要立刻找一个话题,把不停喝酒的这茬给引开,要不然我很快就得挂了。我是过来道歉的,可不是过来送死的。我说:“黄教官你结婚了吗?”

“结婚有几年了,不过我今年还一趟都没有回去过。一直忙,忙,忙的啥也不知道。唉……”黄教官叹了一口气,说:“不提这个,没劲!来,喝酒!走一个!”

我手脚一哆嗦,几乎要晕过去。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因为我已经没有智商去数清放在地上的啤酒瓶子。到最后门口抽烟的那个教官也跳入了战圈,三个人喝成一团最后又从小卖铺拎了一捆过来。总之我为这个小小的道歉举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据同学后来说,是黄教官给我背回去的。当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唯一能够证明我昨晚战绩的实物就是地上以及床上的几大滩呕吐物。

我第一次把自己给恶心着了。

为期十天的军训一结束,黄教官就离开了学校回到部队。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会常过来找我喝酒。因为一场架,我俩成了很不错的朋友,虽然年龄上有点差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除了在喝酒这个事上。

但是,直到我高中毕业,他也没有找过我喝一次酒。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回到部队上就把我给忘了。直到军训结束后的下个学期,教导主任把我叫进办公室问话,我才明白了黄教官没有来找过我的原因。

那天进了办公室后,我不禁愣了一下。在教导主任的旁边,还坐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看到这身衣服,我浑身就传来一阵压迫感。

教导主任先说话了:“问你什么就你答什么,不许说假话。听见没有。”

“知道。”我点点头,心中惴惴不安。

一个警察问我:“听说你跟黄小杰关系不错?”

我思索了一下:“黄小杰?”

“就是之前军训你们的黄教官。”

“哦,他。关系还好吧。军训的时候跟他喝过两次酒。”

“那军训结束以后,他有没有再找过你?”

“没有。”

“有没有给你写过信,或者打过电话,或者别的什么联系方式?”

“也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疑惑道:“他不是回部队上了吗?”

两个警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然后站了起来跟教导主任握了握手,就出去了。

教导主任满脸笑容的送走警察以后,松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对我说:“你以后要是在哪里见到他,要第一时间向学校汇报,明不明白?”

我问:“主任,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吧。”教导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我看了一眼,大吃一惊,那竟然是一张公安局签发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名字是“黄小杰”,旁边还附有他的一张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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