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抱猫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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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维德写了一本《爱经》,专门传授男女情爱的技巧。在他看来,追求女子,第一要义是“勇敢”。这话正确的理解是:有了勇敢,八成就能成功了;缺乏勇敢,必败无疑。
老处女终于被一个男人看上了,并且怀了孕。可惜她早生了十年,要知道十年前,处女不是愁嫁,是奇货可居。我靠舅舅的关系,已经转到企业柜台接了一年的支票和贷记凭证,一个图章敲下去,交易额都是几百、上几千万的。这是一个美差,年底企业财务会送一些挂历和小额超市券,让现金柜的老出纳眼红不已。胖男生依旧在出纳柜台,眼睛里隐约也有些羡慕。有牙齿发黄的小老板想请我出去吃饭,我连忙说:“噢,不,谢谢,我肚子不饿。”我讨厌抽烟抽得手指头和牙齿都发黄的人。
春节过后,破了处的老处女挺着大肚子,给新调来的行长侄女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很不幸我的位置被她看中了。
如果没有强硬的后台,就必须学会拍马屁。
可我既没有强硬的后台,也不会拍马屁。
我被安排去区级法院代收诉讼费。没什么不好的,见不到老处女的大肚子和老出纳犀利的眼神,既没有敲不完的图章,也碰不到面无表情的企业财务和想约我吃晚饭的黄渍牙小老板。上帝关上了这扇门又给我打开了那扇窗。
在二十五岁的那年,我发现自己变得好看起来,就像上海四月的樱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我花了很多钱购买衣服和化妆品,并且参加了一个平面设计的夜大学习班,其中包括绘画课、色彩原理和视觉构成的系统课程。这些课程帮助我即便穿着大红大绿,也不至于看上去像村姑。搭配其实很简单,只要调和一下色彩或者把色块比例调整一下即可。
我爱上了这个专业,性格也变得开朗起来。上班和下班,那是两个不同的时间空间,我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这两个空间里。夜大的同学们年轻气盛、激情澎湃。老师带着我们去同里写生,车子开错了道,一直开到天黑也没到达同里。一路上大家吵吵闹闹,在黑暗里颠簸,像正在膨胀的爆米花那样的兴奋。那天晚上我和苹果熟络起来,和她住在同一间客房。后来我们一起在树荫下小桥边的河水里洗笔,一起接受路人的观摩,我害羞得不敢在陌生人面前下笔,她则从容有余。就像她说的:“这地方,谁认识谁呀,毕加索的画更让人看不懂,没什么放不开的。”
学习的过程很美妙,美术馆成了我们每个月必到的地方,从那些已经故去或依旧健在的前辈身上,我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真正认清了自己。我是谁?我拥有什么才能?想成为怎样的人?我是我眼里的我,而不是被老处女或者数学老师下了定义的我。当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我就不再纠结于银行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发誓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这地方让我感到被桎梏、被捆绑。至于用什么方式离开,还没有答案。
我们年轻,我们要谈情说爱。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就让它糊里糊涂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法院是一个有很多年轻书记员的地方,有很多同年龄的男孩子、女孩子,他们多半毕业于华东政法学院,就是那所坐落于苏州河畔、被茂密梧桐掩映的学校,历史十分悠久。夏天的下午,夕阳斜斜地从立案庭棕色玻璃里射进来,在我轧账的时候,男孩子们殷勤地拿来棒冰和我分享。那真是一段迷人的时光,年轻人一起聚餐,一起去看话剧《蝴蝶是自由的》,一起在渐暗的灯光里,看女主角慢慢露出全裸的背。
在我三十岁前,那段时光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充满希望。
年轻书记员们的聚餐常常在曹小斌家中举行,为了摆脱父母对他穿着品位的干涉,他在外头借了一个住所和一只小白猫一起居住。房顶上挂了很多假藤蔓,一直垂到地上,感觉像丛林。他说这样让他可以从钢筋水泥里假装被解放出来。父母受不了他穿无袖白色汗衫和紧身黑色弹力裤,大家也觉得这种背心因为没有足够的二头肌和三角肌而显得平庸得让人难以忍受,虽然他不胖也不瘦,看着还不至于让人反感。如果他能锻炼点肌肉出来,就是全院最帅的男书记员,至少我这么认为。可一旦换上制服,他就缺了一点男子汉的气概。当然法院的工作服和银行的工作服一样,既不合身,也不美观,就像寄居蟹的住所,所以我还是喜欢看他下了班穿紧身衣裤的样子。
曹小斌是跟我分享零食最多的男孩,还常常借书给我看。他跟我说徐志摩挥手告别云彩有多么的诗意,我可以看到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飘过几朵小兔子形状的白云,可惜法院制服的袖子没办法像长衫的袖子那样挥出诗意来。
某次聚餐结束后,其他人一哄而散,他把碗都扔进水池子里泡着,送我回家。我们骑着自行车,讨论着徐志摩和顾城到底谁的诗更好。那段日子,电视剧《人间四月天》正在热播,徐志摩的爱情故事被文艺青年们奉为20世纪最值得追捧的经典桥段,就像七十年代的《红色娘子军》一样红遍大江南北。
我说顾城的很多诗更接近于童话,思维跳跃得厉害。曹小斌则认为徐志摩更胜一筹,顾城不过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说凡·高也是,但并不影响他成为印象派第一人的地位。
“或者因他的精神病,给他的画技加分了呢。”曹小斌说,“顾城杀了他自己和老婆,不够浪漫,徐志摩为林徽因坠机而死,更符合诗人气质,当然,你也可以说徐志摩是被几段出名的爱情和这部电视剧加了分。人们对八卦的喜好甚于事实本身。”
曹小斌后来一直没有成为法官,他的性格实在无法面对复杂的案子。例如,一个怀孕的第三者的丈夫提出离婚,并要求对方男人赔偿,这样的案子该怎么判,他躲在庭外像猴子一样抓脑袋。在法律面前,他的浪漫主义实在太苍白。而且他外表白皙斯文,一脸的孩子气,既不适合刑庭,也喝不住少年庭里犯了错误的未成年孩子。最后领导安排他做宣传工作,这是所有国家单位可以给文艺青年的最好差事了。
那天晚上,天上薄云遮月,空气中飘满了纯洁的梧桐树絮,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像两只啾啾喳喳的海鸥一样快乐。他谈到兴处,狂按自行车铃铛,柏油马路被车轮追着,自觉地向后退让。下到了第六个十字路口,我让他回去,他说:“哦,还不晚。”到了第九个十字路口,我说你回吧,他说:“反正也没事。”于是我不叫他回了,也就半小时的路程,他一直送我到弄堂口才离开。
夜大的学习班里,我和苹果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不可否认,无论素描还是水粉,她画得都比我好。苹果是知青子女,刚回上海不久。我喜欢她画画时的认真和用力,尤其是在画明暗交界线的时候,恨不得用浓墨汁代替6B铅笔,这和她在所有事情上爱憎分明有关。
某个周日下午,画室正好空着,我们相约到那里碰头,我想把那个头发胡子一把抓的拉奥孔完成,已经画了一大半了,她则继续画阴郁的伏尔泰,这尊伏尔泰雕像脑门上有一根布条,像极了发箍。
“我觉得那个小书记员对你有点意思。”苹果说,她在观察发箍的宽度,明显她把发箍画得过于宽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觉得他不够Man。”笔下拉奥孔的头发和胡子让我束手无策,我只能一个圈一个圈地画。
“可是银行和法院配在一块多好,你们俩的工作都不错,不像我,在这里没根没基的,还要为生存奋斗。”苹果很沮丧。不过实际上,她的意志像核桃壳般坚强,偶尔的沮丧只是流星划过夜空。伏尔泰在她笔下一点不像老太婆,尤其是那个鹰钩鼻子,夸张、坚毅地从脸上刺出来,她是下了狠手来刻画的。
不久后,我买了那间在七楼的新房子,离单位更近,这成了父母同意我搬家的理由,就像雏鸟出巢,单身的自由让我不知所措。兴奋得天天一大早爬起来看鸽子在窗户顶盘旋,在诺拉琼斯的《Don' t Know Why》中吃完泡饭后去上班。
曹小斌单独请我吃了几次饭,席间夸过我挺漂亮,除此之外,都是他在发表高见,任何事情的高见——从文学到某某餐厅的菜。他很喜欢评论。
“高中的议论文我写得很不错。”他自鸣得意,所以高考选择文科。
如果纯聊天的话,我觉得眼前的这位还挺合适;可要进一步发展,则需要拿一点对待弟弟的牺牲精神出来。我自说自话地等待他向我表白,而且连回绝的话都想好了,但他就是不说。台词准备好却没地方进行独白,我只能继续在脑子里排练。
“可是你为什么打算回绝呢?你不要的话让给我吧。”苹果认真地说。那个时候的苹果很土,穿白色蓬蓬袖的荷叶边短袖上衣,圆领周围前后都有一圈机绣镂空花边,下面是绿色的中脚裤。她以为自己像出水的芙蓉,我看着像倒过来的绿柄拖把。
“我不喜欢他穿无袖白色马甲,可能是为了引人注目,还有他太爱发表见解,从诗人到网络博人一笑的垃圾文字,每一样他都有独到的见解,受人瞩目的感觉当然很棒,可谁来瞩目我呢。”
“在你的描述里,我没觉得他自大,是你自己臆想他是个很自我的人。”
“问题在于他什么都以自我为中心,你听他说话:‘我认为’、‘我觉得’、‘我想’、‘我猜’,从不问我‘你认为’。”
我不确定自以为很文艺、很小资的曹小斌会不会接受苹果,如果他只是想请我介绍女朋友,犯不着破费请我吃那么几次饭。国庆节到了,他约我去外滩看灯,这次他穿了一件白色无袖背心,脖子里挂一根死人骷髅头坠子的银项链,手里抱着白色小猫。万国建筑前人潮涌动,小猫很乖地一直待在他怀里,气温合适,空气明朗得让陆家嘴建筑群显得大而近。他继续和我讨论诗歌和音乐,可我们之间始终保持距离。我一厢情愿地想,他会不会打算放烟花的时候对我表白?当焰火“啾啾”地蹿上天空“嘭”地一声炸开的那一刻,激动感动热血澎湃,人心也会到高潮,这样可以锦上添花,事半功倍。当然,我怎么把拒绝的话说出来是个问题,这个场景并不是我排练中的那个,计划被打乱,临场应变可是我的短项。
话说回来,如果他打算向我表白,那只猫又算怎么回事儿,难道他计划中是抱着猫来吻我吗?这样他的手不可能腾出来放在我的脸、肩膀或者腰部的任何地方。疑惑挥之不去,他则继续自言自语地谈着文艺。黄浦江今天无比的璀璨,两岸景观灯齐亮,江水里还有一个天地,游船鸣笛,人群骚动,孩子们用充气玩具锤子到处砸。
我有些口渴,曹小斌一直没打算买水,江边也没卖水的地方。我咽着唾沫和小白猫一起陪他从十六铺走到陈毅塑像前,又从陈毅塑像走回福州路。现在,我已经没有口水可咽了,简直想就地挖井。转到福州路,我实在煎熬得受不了,而他继续谈着他的文学观。
在我口渴难耐用舌头舔干裂的嘴唇的时候,他的文学观就是裹脚布。我不想也不能打断他,因为我连说话用的口水都没了。最后我伸手,直接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我有点累”,这是当晚我钻进出租车前给他的最后四个字,他抱着小白猫悻悻然地转身离去,远去的背影慢慢变小,落寞得像几米漫画里的找月亮的小男孩。
“他连一根棒冰都没请我吃。”我向苹果描述当晚的情景。
“他不会这么小气吧?”
“不是小气,可能根本想不到别人的感受。”我揉揉腮帮子说,“也许比较自我,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
法院里关于我和曹小斌的传闻开始流传,像接力棒一样被人传来传去。只有我和他知道我们连手都没有拉过。我不想费力解释,去和别人说我们实际上没有拉手,没有接吻,没有谈情说爱。他一如往常往我的收费小单间里放零食,那一晚我看到的落寞背影,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受,他自己根本没觉得落寞。
秋天法院里组织职工去九寨沟旅游,这次曹小斌换上了大红色T恤,在那种风景如画的地方,只有红色能让他在照片上凸现出来,他脖子里挂了一个傻瓜相机,到处乱按快门。回上海后,他迫不及待地把照片冲洗出来,要来我家让我欣赏一下。
我打算叫苹果一起来,她犹豫着,说:“说不定人家想动手了,我不当电灯泡。”
“问题是我不想让他动手,而且我认为他不会动手,这么长时间都没动手。”
“人家等的就是最后一击,铺垫做得越长,最后一击的力量就越大。”苹果拿起一本书,用拳头敲得“梆梆”的响。
“曹小斌这个人既单纯又唠叨,我认为他不过是正常的朋友拜访。别看他长得挺帅,把妹不见得有多少经验。我只是想叫你们先见见面。”我很认真地说。苹果同意了,不过她要到最后关头才出现,和曹小斌的出现差两个小时。
“这样既不会影响你们,也可以见见他长得到底有多帅。如果他动手,我也可以救你。”
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完美。
曹小斌登门拜访了,带着一本影集和送我的小纪念品。
他一张一张地给我讲旅途见闻,差不多有三分之二都是他在某棵树旁或者水潭前搔首弄姿,傻瓜机画质差,曝光要么过要么欠,他的脸要么苍白,要么全黑,要么一半亮一半暗。他很高兴我不停地说着恭维话,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的时间,显得非常苍白,我请他参观了一下我的小住所,他羡慕我可以买房子,而他目前只能租房。
苹果敲门的时候,我们已经看了一小时安徽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了,这种吵闹而无聊的综艺节目,除了让空气多一些声音的震动外,一无是处。当然,也可以让一对单身男女像在电影院里一样正襟危坐,而不显得尴尬。
五分钟后,曹小斌起身告辞,说:“你们聊,你们聊,我去爸妈家吃饭。”
关上门,苹果不无羡慕地夸赞曹小斌的外表,并且很为我感到惋惜,我们进行各种了猜测,结果如下:
第一, 也许人家是不好意思表白,等着女孩子主动说。
第二, 他觉得还没到说的时候,需要确定我对他也是有意的,才会择机表白。
第三, 只是把我当普通朋友。
苹果认为第一种可能性更大,我则认为是第三种。各种猜测都有理有据。
我决定最后试一下曹小斌。
周一上班后,去食堂吃午饭,我要了两份红烧肉等他来。上午开庭的案子一直拖到十二点才结束,曹小斌和其他人一起涌进来。在这之前,我已经饿得受不了,把饭拌到红烧肉的汤汁里开吃了,裹满饭粒的红烧肉实在不好意思给他,且食堂只剩我们这一桌人,只得作罢。
下午,他带原告过来补缴诉讼费,这位有债务纠纷的原告,满脸横肉,吐着唾沫星子,信誓旦旦地说不服判决,要上诉中院。曹小斌安慰着他,对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我被他的小动作击倒了。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晚上苹果给我电话问我是不是有可能把曹小斌介绍给她,我嗯嗯呀呀地允诺着,心里思量着下午他对我眨巴眼睛的小动作。男人,尤其是未来的法官,可爱到这个份儿上,蓝颜知己都做不成,恐怕成粉颜了。我躺在沙发上,设计了两个结局,一个是曹小斌答应和苹果正式见面,另外一个是他笑笑,耸耸肩,当我跟他开玩笑,或者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喜欢谁吗?”无论哪个结果,我都能接受。
真正的结果完全在我设计之外。第二天他来了,给我送了一块柠檬慕斯蛋糕,还插了一根蜡烛,告诉我今天是他生日。我差点哭出来,这个男孩子,其实是不缺浪漫和善良的,他只想获得更多的关注而已。我鼓足勇气,说:“你老大不小了,给你正式介绍一个女朋友吧,就是上次在我家见过的苹果。你觉得如何?”
他愣了一下,忽地,扭头离去,一骑绝尘,迅速而决断,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决。我手里拿着蛋糕,一口咬下去,却咬到了自己的手指头。
曹小斌从此未与我说过一句话。
直到两年后,我被调离这个岗位已经快一年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某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我的新号码的),约我当晚见面。他开了一辆车来,穿着白色灯芯绒休闲西装和黑色紧身裤。我们面对面坐着,他说他要结婚了,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隔着杯子里冒出来的热气祝贺他,那热气带着点酸劲。然后他开着车带我去外滩,在亚洲第一湾转,空气中有些流离失所的雾霾,像江水的蒸气,他突然对我说:“本来我们是有可能的,你知道吗?”
那些万国建筑在如白昼的灯光下展示自己的骄傲,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我简直想用手圈住他的脖子掐死他,撕心裂肺地冲他大声叫:“当初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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