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口哨大王迪克的圣诞袜

口哨大王迪克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推开车厢的后门。市政府法令第五千七百一十六条规定可以(也许这不合宪法)逮捕嫌疑分子,而他近来已熟知这一条的厉害。所以,他像一名沙场老将般心细,下车厢前先要向四周扫一眼。

这座既大方又长期吃着苦头的南方大城市到天冷的时候是流浪汉的乐园,与他上次来相比看不出变化,车停在长堤,堤上黑糊糊一堆一堆放着的全是货物。微风吹来一阵阵盖在包上、桶上的旧油布那熟悉而难闻的气味。混浊的河水在船的夹缝中哗哗流过,水面漂着层油。流到远处的沙尔梅特,河拐个大弯,他看得出来,因为拐弯处亮着排电灯。河对岸是阿尔及尔。像一长条不成形的墨迹,而且在远处天边曙光的衬托下颜色显得更深。一两艘拖船真可谓勤劳,一大早就来接到港的船。拖船尖声鸣叫了阵汽笛,像是报晓。意大利的帆船慢慢靠岸了,满载新鲜蔬菜和贝类。隐隐约约还有一种隆隆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一听就知来自地上,那是马车轮和电车轮发出的。玛丽·安水上运输公司的渡船憋着一肚子闷气启动了,开始做每天早上伺候人的差事。

口哨大王迪克戴红帽子的头突然缩回了车里。眼前冒出了一个他不敢多看的有神通的庞然大物。原来是名个子特大的警察,他从一堆米袋后钻出来,站在离车不到20码处。阿尔及尔上空黎明每天创造的奇迹也引起了这位市府要员的兴趣。他目不转睛、神态庄重地注视着,直到发亮的彩霞渐渐消失,才把宽阔的背转过去。看来他认为没有必要动用法律干预,太阳会平安无事升起。所以他现在已面朝米袋。他从里面衣袋里抽出一个方形小手电,放到嘴唇边,望着天空出神。

口哨大王干的这行就是东奔西跑,与他算半个朋友。以前他们夜里在长堤上相遇过几次。警察爱好音乐,曾经欣赏过这位无所事事的流浪汉美妙的口哨。然而,现在这场合口哨大王不愿见熟人。在寂寞的码头遇见警察吹几首歌给他听是一回事,爬出货车时让警察抓住又是一回事。所以迪克等着,因为就是新奥尔良的警察也不会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也许这是上天的一种制约手段)。果然,没多久警察大人就消失在两行车流中。

口哨大王迪克直等到他认为平安无事了才赶快溜下车。他装出副每天出来卖劳力的本分劳工模样,穿过铁路网,想从冷落的吉罗德街到拉斐特广场,坐到条长発上等一个事先约好会面的人。这个冒险家外号“滑头鬼”,见一节载牲口的车一块木板松了,趁机钻进去,比他还先一天到。

有股难闻的霉味的大仓库睡意仍然未醒,口哨大王迪克在仓库区走着走着吹起让他贏得了这个美名的口哨来。声音轻而清晰,每个音符都像食米鸟的叫声那样真切动听:声声口哨碰到冷冰冰的高砖墙上,像滴滴雨水洒进了水潭里。他模仿了一种风格,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仿佛听到了山间溪流淙淙在响,露出冰凉的浅水的灯心草微微在颤,要人睡的鸟儿轻轻地叫。

转过一个街角,口哨大王撞上一个大个子,穿身钉铜纽扣的蓝制服。

大个子很随和地说你又回来啦?没过两个礼拜霜才不会打哩!你都忘了口哨该怎么吹。最后一个小节有个音吹错了。”

“警察也对这个内行?”口哨大王迪克用对老熟人说话的声气问道,“你只懂点德国乐队的一套。警察也懂音乐?你竖起耳朵再听听。我是这样吹的,知道吗?”

他圆起嘴唇,但大个子警察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你先学点正道。”他说,“石头滚的声音一个钱也不值,这你得明白。”

大个子的八字胡变成了一个圆,圆洞的深处发出一个柔和的声音,像只短笛在吹奏。他仿照流浪汉吹的风格反复吹了几个小节。他的批评不讲情面,但是正确。他还着重指出了他挑剔的那个音错在哪里。

“那个音是本位音,不是降半音。顺便告诉你吧,今天我看到你要算是你的运气。再过一个钟点,我就要让你蹲到笼子里去吹啦。上面有话,出太阳以后把所有流浪汉都要收拾起来。”

“收拾谁?”

“收拾流浪汉,凡没有落脚的地方的都算。一关就30天,要不罚15块。”

“你是说正经话还是跟我开玩笑?”

“我这是好言相劝。我给你透个信还是看你没别人那么坏。另外就是看你吹《保卫自由》吹得比我好。你转个弯碰上别的警察就糟啦。还是到市外躲几天吧。再见!”

每年有一帮乱七八糟的陌生人到新奥尔良,躲到它的羽翼之下,现在这位好妈妈终于不愿再干了。

大个子警察走了以后,口哨大王迪克站着犹豫了一会,心里又恼又恨,因为他这位不守规矩的房客被勒令滚蛋了。原来他想得美,以为只要与他的朋友会了面这天就万事大吉,他们可以在码头闲逛,饱尝水果船卸货时落到地上的香蕉和椰子,然后到免费食品柜去大吃一顿,那儿的店主人个个随和,不知是由于心好还是大方,决不会撵他走。吃过了到还开着花的小公园里抽斗烟,再上码头哪个偏僻角落睡上一觉。但现在下了硬性逐客令,他知道逐客令不可违。他把机警的眼睛大睁着,没见到闪光的铜纽扣,转身往郊外躲。在乡下待些日子肯定没关系。除了霜冻使人有些难熬,别的倒不大可怕。

然而,口哨大王迪克沿河走过老法国市场时,已灰心丧气。为保安全,他在众目睽睽下还得装样,仿佛就像正经工匠去做工。市场上有个摊主眼尖,用对他这伙人的俗称叫了他一声,使他这位“杰克”吃了一惊,忙停住脚步。摊主见自己果然有眼力,得意洋洋,打发了他一段腊肠,半块面包,这一来早餐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由于地形关系,后来街道离开了河岸,迪克于是爬上长堤,在熟悉的路上继续走。市郊也以怀疑的冷眼对他相看,路上遇到的人个个板着面孔,与市内的法令一个样,没心肝。他念起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好处,正因为人多,他总是觉得安全。

不停地走出6里地后到了沙尔梅特,这一大片叫人眼花缭乱的工业区却跟他一下子闹起别扭来。这儿在建一个新港,码头正在施工,气压机已经竖了起来,四面八方是挥动的镐、铲,来来往往的手推车,他见了就像是四面八方有蛇在向他爬来。一个神气十足的工头直冲他走来,眼瞅着他的健壮肌肉,似乎要把他当壮丁抓。他身前身后深褐色皮肤的,黑皮肤的人在不停地卖苦力。他吓倒了,夺路而逃。

中午他到了一片庄园区,也与大河相连,但冷清清一派无边的寂寥景象。他举目一望,辽阔的甘蔗田最远处竟与天空相连。正逢榨糖旺季,砍蔗人在忙碌着,大车跟在他们身后嘎吱嘎吱有气无力地响。赶车的黑人用浑厚、好听的嗓门吆喝着骡子快走。在蔗田远处隐隐约约见到有深绿色的树丛,那儿肯定是庄园上的住房。糖厂高高的烟在数里外都可望见,好似海上的灯塔。

口哨大王迪克的鼻子灵敏,嗅到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一股油炸鱼香。猎犬没有找不到鹌鹑的,他下了长堤,径直朝世代打鱼的淳朴渔民住的帐篷走。他又吹曲子又讲故事,让这些人着了迷,混到了一顿饭,而且被待为上宾。然后他躺到树下,一觉打发了一天中最难熬的3个小时,真是会过日子。

醒来后他又上了路。叫人睡得暖融融的白天一过,空气中出现了降霜的迹象。外来客对寒夜的征兆脑子里有了反应,加快脚步,想找一个栖身之地。他在堤脚沿着一条随长堤延伸起伏的路不停地走着,但并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一路是灌木和茂盛的野草,把车辙都盖住了。伏在草里的虫一窝蜂跟着他,还一齐恶狠狠地尖声嗡嗡叫。夜色越来越深,虽然天气也越来越冷,蚊子却贪娈而心急,乱哄哄直嚷,盖过了其他声音。他右边的天幕下出现了一盏绿灯,在动。跟着动的是桅杆和烟囱,像银幕上幻灯片的桅杆和烟囱。一艘大船开来了。他左边是神秘的沼泽,沼泽里有奇怪的咯咯声和低沉的嘎嘎声。善吹口哨的流浪汉听了这些声音心烦,吹起轻快的曲子解闷。在这种荒凉冷落的地方,自从牧羊神在草上跳过快步舞以来,这种音乐还从没有听过。

他身后远处传来得得声。没一会,听清了原来是急促的马蹄响。口哨大王迪克闪到一旁起了露水的草上,让开道。回头一看,是匹漂亮的灰色高头大马拉着辆四轮双座马车过来了。一个白八字胡胖大个子坐在前面座位上,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缰绳。他身后坐着个文静的中年女人和一个尚未成年的漂亮女孩。赶车人膝盖上的膝布滑落开了,口哨大王迪克看到他的两只脚夹着两个大帆布袋,正是他浪迹都市时亲眼见人在银行门口搬上货车的那种袋子。车里还堆满大大小小形状不等的包。

路边有人马车也飞奔而过,但那长着对明亮的大眼睛的女孩一时心血来潮,竟然探出身子,向他露出甜蜜动人的微笑,用尖嗓门热情地喊道:“圣——诞——快——乐!”

这种情况口哨大王迪克不常遇到,一时还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时间不允许他多想,他只本能地抓起破礼帽,一下摊开双手,又慢慢收回来,对飞跑而去的马车大声然而只是应酬似地嚷着:“你好哇!”

就因为女孩这个突然举动,一个小包松开了,掉下件软软的黑东西。流浪一看,原来是只新黑色丝袜,又细又长又漂亮,已经压皱,但感柔软舒适。

“这宝贝小丫头!”口哨大王迪克在想,乐得雀斑脸笑开了花。“还真没想到有这种事!圣诞快乐!声音像杜鹃鸟钟那么好听,这些人可真够意思。叫你相信不相信,那老兄包里的东西还会掉下来让路人捡,就像丢个发干的苹果不值钱。圣诞节去买东西,小家伙掉了只新袜子,我看她到时候挂什么!这宝贝小丫头!她叫‘圣——诞——快——乐!’你猜怎么来着!等于是说‘喂,杰克,你过得怎么样?’多叫人高兴,我好比去了趟最热闹的大马路,好比美餐了一顿。”

口哨大王小心地叠好袜子,塞进口袋里。

过了将近两小时,他才看到房屋。路一拐弯,一片庄园上人住的地方出现在眼前。有一所大房子呈正方形,左右有厢房,窗子多,又大又明亮,还建了游廊贯通前后。他一眼认出,这是庄园主的住房。它坐落在片平整的草坪上,屋子里的灯光远远射来,还隐约可见。四周有如亭如盖的大树,沿墙和围栏还种着灌木,也长得非常茂盛。帮工的住地和机房、厂房在后面,与这所房还隔着段距离。

走到这时,路两边有了护栏。不一会口哨大王就靠近了那片房屋。突然他收住脚步,用鼻子嗅着。

“要是这附近没有一帮流浪汉在炖好吃的,我的鼻子算是白长啦!”他心里在想。

他毫不犹豫地翻过护栏,往香气飘来的方向走,结果到了块堆着旧砖块和废烂木头的地方,显然这地方现已没再派上用场。在角落里有火在烧着,不旺。原来,还只是一堆燃着的煤。火四周有几个人,或坐或躺。他走近时,火光突然一亮,使他看清了一个人。是个胖子,穿件旧褐色毛衣,帽子也是旧的,褐色。

“这家伙与波士顿·哈里没两样。让我吹吹口哨试试他看。”口哨大王迪克轻声自言自语着。

他用爵士音乐的曲调吹了一两个音节,这些人应声和起来,最后以独特的急奏结束。第一个吹起口哨的人信心十足地走到火边。胖子抬起头,大声然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各位,这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是口哨大王迪克先生。我的老朋友,我担保绝对可靠。当差的要多摆份餐具,请大王先生跟我们一道进晚餐。有他光临,我们这顿饭会吃得高高兴兴。”

“波士顿,你又咬文嚼字啦!”口哨大王迪克说,“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请我的客。我跟大家在一起也非常高兴。今天早上一个警察给我透了风。你们在这地方干活吗?”

“客人没吃饱肚皮千万别得罪了主人。”波士顿口气严厉,“这是规矩。干什么活!——不过我会适可而止。我们5个——我,聋子皮特,眨眨眼,护眼镜,还有印第安人汤,姆——商量好了一个主意,到新奥尔良专找街上那些外地来的人下工夫。昨天下午,晚霞刚落到大地,我们就上路了。眨眨眼,你把你左边那只空牡蛎罐头给你右边这位空着手的先生。”

接着,这帮行踪无定的人专心致志吃起饭来,吃了10分钟。空地上原来乱丢着一些罐头,他们把里面的土豆、肉、洋葱搜罗起来,放进一个五加仑装的大煤油罐里,煮了一罐。

口哨大王是近来认识波士顿·哈里的,知道他机灵过人,在他那帮弟兄中最有造化。他看起来像个生意兴旺的牲口贩子,也像乡下来的实力雄厚的商人。他的个子又胖又大又结实,脸红扑扑,天天刮得精光。衣服料子结实,穿着整洁,对那双非常体面的鞋更是倍加爱护。过去10年里,他行骗有方,认识他的人个个望尘莫及,从来没有哪一天失过手。同伙的人都说他已积了一大笔钱。另外4个鬼头鬼脑,衣服不像样,有股臭味,明摆着是些“可疑分子”。

大罐子吃了个底朝天,煤火又吹旺了。有两个人把波士顿拉到一边,轻轻说了件机密事。波士顿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对口哨大王迪克说:“你听着,好小子,对你实话实说吧。我们5个有笔买卖。我已替你作了担保,得了利益你与弟兄们平分,但你得出把力。明天上午这个庄园的200名帮工要发一星期工资。明天是圣诞节,这些人想歇一天。老板说:‘从早上5点干到9点,把一火车甘鹿装好车,我给你们每人发这星期的工钱和一天的加班费。’这些人说:‘老板,行呀!我们干。’今天他赶车到了新奥尔良,取回了硬邦邦的钱,有2745元。这个数目我是从一个快嘴那儿听说的,快嘴又是从管账的那儿知道的。庄园的老板以为这笔财富会发给为他干活的人。他打错了算盘,他会让我们白得。不干活的才有钱得,历来如此。先讲清楚,这笔买卖一半归我,另一半你们几个平分。为什么你我有区别呢?因为出谋划策的是我,这一招是我想出来的。我们弄到这笔钱的办法是这样的:屋子里现在有客人在吃饭,但到9点左右会走。他们来了才一个来钟头。即使他们没这么快走,我们的计划一样能实行。这么多钱要搬整整一晚,重得很。9点左右,叫聋子皮特和眨眨眼到房子下面不远的地方去,在那片还没动手砍的甘蔗地里放把火。现在风大,过两分钟便会烧得呼呼直叫。再那么吆喝一声,这地方大大小小的人都要赶去灭火。这一来房子里就只会剩下钱袋和女人让我们收拾。你听到过甘蔗地烧起来有多响吗?等着瞧吧,火噼噼啪,几个女人的叫声还能听得见?没那么大嗓门!这件事万无一失,怕只怕拿了钱没走多远让人逮住。现在如果你……”

“波士顿,”口哨大王迪克站起身打断他的话,“谢谢你们几位给了我一顿吃的,可是我得走啦。”

“你这是怎么啦?”波士顿也站起身,问。

“没什么,就是这事你们别把我拉扯上。这你也知道。我虽然也四处流浪,但这种事情可不干。偷东西不行。再见了,多谢……”

口哨大王边说边走,但没出几步突然停住了,波士顿拿着把大口径手枪对准了他。

“你给我坐下,”流浪汉头目说,“老子要是让你跑了毁了这件事,算老子是狗熊。你就待在这地方,看我们把事情办完。以那堆砖头为界,走出一步我就一枪收拾你。给我老实点吧。”

口哨大王迪克说:“我就这个样。好说。你把枪放下,让他们几个去干他们的事。我不走,像报纸上说的,还‘在你们中间’。”

他说着走回来坐到那堆木头的一块木板上。波士顿放下手枪,说:“这就行啦。记住,别想溜。这样的机会难得,就是要开枪打死个老朋友我也在所不惜。我并不想无缘无故动手伤人,不过为了这1000块,也得横下一条心干。以后我再也不想四处流浪了,打算到我知道的一个小镇上开个酒店。这么东奔西跑我已跑够了。”

波士顿·哈里从口袋里掏出块廉价银表,凑到火边看看,说:“9点差15分。皮特,你跟眨眨眼现在就动手。顺这条路走,过了房子放火烧甘蔗地,要多放几把火。放了往堤上跑,从堤上再回来,别走大路,这样就不会遇上人。等你们回来时,那些人都去灭火了,我们只管进屋子捞钱。谁身上有多少火柴,一根一根全都拿出来。”

两个流浪汉马上动手把在场人的火柴全搜集拢来。口哨大王也贡献了他的一份,动作特别快。然后,他们俩在暗淡的星光下朝大路走去。

3个剩下的流浪汉中,护眼镜和印第安人汤姆两个懒洋洋歪倒在木板上,盯着口哨大王迪克,眼神里明显流露出恶意。波士顿见不肯人伙的人还安分,松了口气。口哨大王迪克过一会站了起来,来回信步走着,但始终没敢越出雷池一步。

“这庄稼汉恐怕不会让你知道他家里放了钱吧?”他说着在波士顿·哈里跟前停下来。

波士顿答道:“什么事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今天赶车到新奥尔良把钱取来了。现在你该回心转意跟着干了吧?”

“谈不上,我只不过问问罢了。他赶车用的是什么马?”

“两匹灰马。”

“是四轮双座马车吗?”

“正是

“车上有女人吗?”

“有老婆孩子,你说说,你这是为哪家早报在采访新闻?”

“我是闲得无聊才问问,今天下午天快黑时我在路上遇见辆车,大概就是这一辆。没别的。”

口哨大王迪克站在火边又吹起轻重分明的曲子来,伸手往袋里一摸,摸到了路上捡到的那只丝袜。

“这宝贝小丫头!”他脱口而出,笑裂了嘴。

他来回走时一看,只见庄园主的住房在大约75码外。当中还隔着树,他是透过树干的空隙看到的。朝他的这一面有大窗户,灯光通亮,照见了宽阔的游廊,还照见一片草地。

“你说什么来着?”波士顿厉声问。

“哦,没说什么。”口哨大王迪克答道,悠闲走来走去,故意踢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嘴不停地在吹的流浪汉心里还想着:“真是大方,不怕生人,又棒得很,还说‘圣——诞——快——乐’。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贝尔米德庄园餐厅里正在开席,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

餐厅和餐厅里的一切都古色古香,是家传的,而木是仿古的。餐盘十分贵重,历史悠久,式样奇特,没有一点时髦气息。墙上的画有名人在角落上签过名。吃的东西叫美食家也叹为观止。跑腿的仆人动作快,嘴不出声,上的菜很丰盛,保持了仆人和菜盘都被当成财产的时代的风尚。庄园主一家与客人的姓氏都是巳载入两国史册的家族的姓氏。他们的举止与言谈是很不随和的,可以说到了拘泥的程度。庄园主本人似乎兴最浓,话最多,座上年岁比他轻的人要抵挡他的谈锋难而又难。为了赢得女伴的夸奖,年轻人的确曾多次想与他较量,但即使在瞄准了才放出箭时,庄园主答过话后便发出雷鸣般的大笑,叫人招架不住,只好认输。桌子上首是文静、和蔼可亲的女主人。她不时对这位或那位微微一笑,或者说句得体的话,或者投过一道赞许的目光。

在座人的话题太杂太散,无需细表,但最后谈到了流浪汉这个祸害,最近方圆若干里内的庄园都吃到了苦头。庄园主马上借题发挥,把嘴上的火力射向女主人,说她火上浇油。他道每年冬天这些人沿河上下成群结伙。他们遍及新奥尔良,容不下的归了我们,而最坏的十有八九正是到我们这儿的人,早一两天新奥尔良发现让这支流浪大军已搅得过不了日子,突然对警察下了一道命令:‘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警察抓了一二十个,剩下的三四千跑到了大堤上,可是这位太太”(他用切肉刀不满地指指女主人)“还给他们东西吃。这些人不干活,与我的监工作对,跟我的狗交朋友。太太,你当着我的面给他们吃的,我想阻拦你还要恐吓我。你说说看,今天你对多少人行了好,纵容他们以后游手好闲干坏事呢?”

太太想了想,一笑,答道:“我记得有6个,可是他们有两个表示要帮着干点活,这是你亲耳听见的。”

庄园主叫人招架不住的笑声又起。

“没错,干他们的本行。一个是扎花的,一个是吹玻璃的。哼,他们是想找工作!他们就没一个人表示愿意干体力活。”

好心肠的女主人说:“可是另外一个说话文雅,在这帮人中间的确罕见。他还有块表。原来住在波士顿。我不相信他们个个都坏。我总认为这些人是受的教育不够。我看他们虽然胡须不停地长,但脑子没有开化,还像孩子。今天傍晚我们赶车回来遇上一个,不但脑子没开化,脸上还带稚气。他在吹《乡村骑士》的插曲,吹出了马斯卡尼乐曲的风格。”

坐在女主人左边的一个大眼睛少女把身子凑过来悄悄说道:“妈妈,我猜我们路上遇到的流浪汉一定捡到了我的袜子,你想他今天晚上会挂起来吗?现在我只能挂一只。我的袜子有很多,你知道为什么我还要买双新丝袜?原来呀,是米迪阿姨说,如果你挂两只从没穿过的袜子,圣诞老人就会在一只袜子里装上好东西,庞姆先生往另一只里装,是不是好东西要看你圣诞节前一天说好话还是坏话,句句话都有报应。所以今天我对谁都特别好,特别有礼貌。你知道,庞姆先生有魔法,他……”

女孩的话被一件意外的事打断了。

仿佛是烧尽了的流星的灰烬闯了进来,一团黑东西从窗而人,当啷一声落在桌上,把好些玻璃器皿与瓷器打成亮晶晶的碎片,反着光。光从并肩坐着的客人间隙中穿过,照到墙上。墙上的光影看起来像一把大锯子,锯齿又深又圆,形状可怕。连今天到贝尔米德的客人听主人说起这件事都忍不住墙上看。

女人用各种音调尖叫着,男人一跃而起,要不是时代已经变迁,他们准会拔出佩剑。

庄园主最先镇定下来,一把抓起射进的飞弹,放到眼前细看。

“好家伙!”他叫道下了一阵陨石!难道说现在人跟火星就建立了往来?”

“不对!应该说是金星。”一位年轻的客人顶撞道。他满怀希望地朝几位还没答话的年轻女宾看看,就等她们夸奖他说得妙。

庄园主伸长手让这位不懂规矩的客人看,原来是只长黑袜子。“里面有东西。”他说。

接着,他把袜子翻了过来,袜子里掉出一块圆圆的小石头,外面包了层发黄的纸。他嚷道:“这是本世纪的首次星际传书。”他又对围在他身边的人点点头,若有其事地挪挪眼镜,仔细看着。刚一看完,他摇身一变,从一位谈笑风生的主人变成了果断的实干家。他马上摇响铃,对闻声轻手轻脚赶来的混血种仆人吩咐:“先叫韦斯利先生找里夫斯·莫里斯和10个他们信得过的精壮人手马上到前厅门口。叫他嘱咐这些人配备武器,多带绳索,拉犁的绳也带上。叫他赶快。”说完,他把纸上写的话大声念出来:

房主:

路边旧砖堆空地上有5个坏蛋流浪汉,不连我算,他们用枪别着我动不了,我用这法子报信。有两个到你屋下甘蔗地放火。等你们大伙去救火时,他们就到你家抢钱。抢你发的工钱。麻烦你对路上掉了娃子的小孩说圣诞快乐,她对我说了圣诞快乐。先到路上抓放火的,再派人来搭救我。

口哨大王迪克

接着半小时内贝尔米德的人悄悄地、迅速地采取行动。结果,几个居心不良的流浪汉落网,牢牢关在空闲不住人的屋子里,个个垂头丧气,就等天明后的报应。第二个结果是来客中的青年男宾由于英勇立功,受到女宾交口称赞,捧上了天。第三个结果你自己瞧吧。英雄迪克成了庄园主的座上客,饱尝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侍候奉承他的还是漂亮的名门闺秀,乐得他嘴塞得满满的还止不住吹口哨。他详详细细说了他对付波士顿·哈里等一伙歹徒的险遇,怎样巧妙地写了张字条,包着石头,塞进袜底,瞅准机会,悄悄一甩,把颗彗星扔进了餐厅亮着灯的大窗口。

庄园主赌咒发誓,不让流浪汉再流浪;说他是个好人,是个诚实人,应该有好报;不酬谢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难道他不是救了他们,使他们免遭巨额损失,甚至更大的灾难吗?他告诉口哨大王迪克,贝尔米德说话算话,他可以自己说一个数目。马上会为他安排一个适合他能力的工作;而且提升有望,庄园上工薪高、受信任的职位以后少不了他一份。

但大家说他现在一定劳累了,最迫切需要的是休息、睡觉。于是女主人对仆人吩咐一声,仆人把口哨大王迪克带进仆人住的厢房中的一间屋子。没过多久,端进来一个铁澡盆,澡盆里盛着水,澡盆下垫了一块油布。流浪汉过夜也就在这屋子。

借着烛光,他细看了这屋子。里面有张床,床罩已经掀开,露出了雪白的枕头和床单。地上铺了块已经用破但很干净的红地毯。梳妆台上摆着面斜角镜,洗脸架上放着一只花碗,一只罐。有两三把椅子,是铺了软垫的。一张小桌上摆着书、纸、一个花瓶,瓶里的玫瑰是当天的。架子上挂着几条毛巾,一只白盘子里放着块肥皂。

口哨大王迪克把蜡烛端到椅上,取下帽子轻轻放到桌子下。我们可以猜想他是觉得新鲜才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清是怎么回事后他脱下衣服,叠好放在靠墙的地上,远远离着澡盆,但澡盆他并没有用。他把衣服当枕头,摊开手脚舒舒服服躺到地上。

圣诞节清晨,当沼泽地上出现第一道曙光时,口哨大王迪克醒了过来,本能地伸手抓帽子。他这才记起前天夜里他受到了命运之神的宠爱。他走到窗前,打开窗让清晨的新鲜空气吹醒头脑,把头脑里记忆的梦幻般好运气理出个头绪来。

就在他站到窗口时,他的耳朵听到了叫他害怕的不祥之声。

庄园上的农工大军想尽早干完分配给他们的活,都起身了。卖苦力无异于遇上巨兽。巨兽在咆哮着,声震大地。他这位穿着破衣烂衫追寻好运从没露过真容的穷王子虽然站在有魔法保护的城堡里,手紧抓着窗台,却仍在颤抖。

搾房里糖桶已经在滚动,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赶车人吆喝着牲口在套车,铁链叮叮当当直响,与监狱里的脚镣响声相差无几;一台怪脾气的小型机车拖着一长列平台车皮在庄园的窄轨铁路上冒着气;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隐约可见一长串农工在干活,把一星期砍的甘蔗装上火车,脚步匆匆,嘴还得叫唤。这就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不对,该说是一出悲剧),其题材是干活,而活在世上倒霉就倒在干活。

12月的天冷飕飕,口哨大王迪克的脸却在冒汗。他把头伸出窗外往下一看,见窗下15英尺靠近墙处种了一溜花,有花必然有一溜松软的泥土。

他像窃贼一样轻手轻脚爬上窗台,翻到窗外,单用两手趴着,然后太平无事跳下来。房子的这一面附近似乎没有人。他猫着腰,快步穿过院子,到了矮栏杆前。他一纵身跳了过去,是出于害怕才有了股力气,像被狮子追着的羚羊能一跃跳过荆棘丛一样。闯过路边挂着露水的杂草,攀上滑溜溜、也长着草的坡,到了长堤顶一条人走出的路上,他终于自由了!

东方已泛红,天开始发亮了。风吹着他的脸,向他致意,其实这位小兄弟自己就是个流浪汉。天上飞过几只雁,边飞边叫。一只野兔在他前面的路上蹦蹦跳跳,忽东忽西,随心所欲,好不自在。大河在静静流淌,当然没人能说得出河水的归宿。

一只长小花条胸口有褐色羽毛的鸟站在山茱萸的枝条上婉转地唱起了小曲,歌颂引诱那些傻乎乎的小虫爬出洞来的露珠。然而,小鸟突然不唱了,侧转头听着。

原来,是长堤的路上传来了活泼轻快、优美动听的口哨,像短笛一样又响亮又清脆。天上飞的大雁的歌声没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但地上的口哨声倒有,而且它带着一种野性的放荡不羁,小褐色鸟似曾熟悉,然而不知道具体名目。这哨声听起来像一种所有鸟都熟悉的鸟声,但又掺和、夹杂了大量艺术的做作,这些东西叫它根本摸不着头脑,所以小褐色鸟只把头歪到一边听,一直听到哨声在远处消失。

小鸟不知道,那奇怪的叫声中它听懂的部分是鸟儿没吃早饭时的叫唤;但它很清楚,它没听出名堂的部分与它不相干;所以它一拍翅膀像支褐色的箭一样射向了一条在长堤的小路上慢慢爬的又大又肥的虫。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