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三章

他说着领我家爷爷走过左一间房右一间房,左一条过道右一条过道,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最后进了那间老梓木大厅,里面唱的唱乌七八糟的歌,倒的倒红葡萄酒,说的说不怕得罪老天爷的话,与平常雷德冈特利特有了大喜事一样,闹哄哄。

说来你会害怕,要是我告诉你桌子边坐的这群快快活活的鬼原来是些什么家伙!我家爷爷常去雷德冈特利特的大客厅里吹风笛,这些家伙没死时好些他见过,都认识。有一个叫米德尔顿,最凶狠;一个叫罗西斯,最缺德;一个叫劳德戴,是个滑头鬼;一个叫戴利埃尔,秃顶,胡须倒长,拖到了腰带;一个叫厄尔肖尔,手上沾着改革长老会会友的血;一个叫邦肖,把卡吉尔先生的手脚捆得扎扎实实,连血管都爆开了;一个叫邓巴顿,道格拉斯,维新和保王两面倒。还有一个叫麦肯尼,能说会道,靠着脑瓜子转得快,被别人看成了下凡的神仙。克拉弗豪斯也在,与活在世上时一样长得标志,又黑又长的鬈发披在皮上衣上,右手老是搭在左肩胛骨上,捂住一颗银子弹打伤的地方。他离开别人远远地坐着,看着这些人,满脸傲气,也满脸不高兴。别人都在吆喝,在唱,在笑,闹翻了天,只有他不吭声,不过他们也时不时笑脸变凶相,笑声变吼声,叫我家爷爷听了连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全身直打哆嗦。

在桌边侍候的那些跟班、骑兵全是黑心肠,在阳世上为非作歹过,帮着主人造了孽。一个是的长腿,抓阿盖尔很是出了把力;一个是主教的信差,大家叫他“催命鬼”;那些穿有锻带护身衣的是保镖,个个如狼似虎;那些高地的阿莫里特人最心狠手辣,杀起人来不眨眼;神气活现的是当差,站了许多,他们仗着主人摆威风,手上也沾满血,跟着有钱人团团转,心比有钱人还狠三分,有钱人剥了穷汉子的皮,他们接上就拆穷汉子的骨头。这些当兵、跟班的有来的,有去的,来来去去的都不少,个个忙忙碌碌在跑腿,也与在世时一模一样。

罗伯特·雷德冈特利特爵爷坐在桌子上首,拉开嗓门一喊,像打炸雷,把吵吵嚷嚷的声音全盖过了,叫吹笛子的斯蒂尼过去。他伸直着两条腿,裹着天鹅绒,把手枪摆在身边,一把大刀靠在椅上,他断气前我家爷爷见到他正是这个样。连大猴子蹲的一块垫子也摆在他旁边,只是不见了猴子。大概没到时候就没来。我家爷爷听一个人边走边说:“少校怎么还没有来呢?”另一个人答道:“猴子要明天上午才来。”罗伯特爵爷,也就是爵爷的鬼魂,见我家爷爷过来了,问他说:“吹笛子的,怎么样?这年的租金你跟我儿子算清了吗?”

我家爷爷好不容易才透过一口气,说:“没有老太爷的收据,约翰爵爷不肯认这笔帐。”

“斯蒂尼,你来吹一回笛子,我把收据给你。给我们吹《群英会》吧。”罗伯特爵爷的鬼魂说。

这个曲子我家爷爷是从一个巫师那里学来的,巫师又是在他们一伙人聚到一堆朝拜魔王撒旦时听来的。雷德冈特利特城堡摆酒宴瞎胡闹时,我家爷爷会吹吹,但没有一次心甘情愿。现在一听要他吹这曲子,他打了个寒颤,找个借口说,风笛没有带来。

罗伯特爵爷动了气,说:“麦卡勒姆,你腿快手快,给斯蒂尼把笛子拿来,我替他预备了一根。”

麦卡勒姆拿来了风笛,特别长。可是却没给他,先用手肘碰碰我家爷爷,又对他使了个眼色。我家爷爷一看,风笛是铁的,滚烫滚烫,已烧得发白。他先得了暗示,没伸手接,又找借口,说他害怕,没力气,运不上气吹。

“那你就吃点喝点吧,斯蒂尼。我们在这里没别的事,就吃吃喝喝。要是一个醉醺醺,一个还饿着肚皮,两人就谈不来。”

当年道格拉斯伯爵在思里弗城堡砍下麦克莱伦的头,为了牵制住国王的这位钦差,说的正是这几句话,我家爷爷一听,立刻起了戒心。他反而胆壮了,说他来不是为吃,不是为喝,不是为吹笛子。他来只为了一件事:问问清楚他交的租金放在哪里了,再就是拿一张收据。说到这时,他已横下一条心,干脆叫罗伯特爵爷拿出点良心,既然他想求个太平,就别再设圈套害他,给他该给的东西才是。

那鬼龇牙咧嘴笑着,从一本放在口袋里的大册子里拿出张收据,给了斯蒂尼,说:“可怜虫,你把收据拿去吧。那钱你就对我那小崽子说,叫他上耗子摇篮找。”

我家爷爷一谢再谢,刚转身想走,却不料罗伯特爵爷又嚷开了:“站住,你这王八蛋!事情还没有完哩。我们这地方什么东西都不白给。到明年的今天,你非得来孝敬我不可。我帮了你一把,你得还我的情份。”

我家爷爷的舌头突然变得灵活起来,大声说我只敬奉上帝,不敬奉你!”

话音刚落,他的四周变得漆黑一团。他一惊,倒在地上,断了气,人事不知。

我家爷爷躺了多久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等醒过来一看,原来在雷德冈特利特教区的墓地里,罗伯特爵爷的爵士盾就悬在他头上。早上的雾还没有散,他四周的草和墓碑都是湿的。他的马在乖乖吃草,跟牧师的两条牛作伴。我家爷爷以为做了一场梦,可是手里明明捏着一张收据,是老爵爷亲笔,还有签名,不过名字写得有些歪歪斜斜,像是风湿痛突然发作的人写的。

他想想都觉得害怕,骑着马离开了墓地,顾不得还有雾,一直往雷德冈特利特城堡去。好不容易约翰爵爷才传下话来。

“怎么样,穷鬼,租金拿来了吗?”约翰爵爷劈面就问。

我家爷爷说:“租金没有,罗伯特爵爷开的收据倒是给老爷拿来了。”

“你胡说什么?罗伯特爵爷开的收据?你不是说他没有给你开料?”

“请老爷亲自过目,看看是不是真。”

约翰爵爷一行一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仔仔细细看着,最后看到了日期,我家爷爷原来没注意到日期。“11月25日,”他念道,“什么!昨天是11月25日。混蛋!这东西难道你是到阴司地府里去拿来的吗?”

“是老太爷亲手给我的,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我就说不上了。”我家爷爷答道。

“我要到司法院告你行妖术,一把火烧了你,送你到阴司地府见你的老东家。”约翰爵爷说。

我家爷爷说:“我倒想上长老会走一趟,把昨晚见到的事对他们说说。我这样的粗人不明白的事,他们准会明白。”

约翰爵爷想了想,压下了火气,叫我家爷爷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一遍。他点点滴滴都说了,跟我讲给你听的一样,一字不差。一字不多,一字也不少。

约翰爵爷好一会儿没吭声,然后心平气和地说:“斯蒂尼,你说的这些事不但与我家的名声有关,还与许多有名望的人家名声有关。如果是你瞎编乱造,为了不让你往我脸上抹黑,你当心点吧,少说我也要拿块烧红的铁烫穿你的舌头,那滋味并不比叫你吹烧得发红的铁风笛好受。不过呢,斯蒂尼,这种事情也许真有。只要能找到那笔钱,叫我不相信也得相信。只是,我们上哪儿去找耗子摇篮呢?这老房子的耗子多得很,只是耗子生儿育女不用床和摇篮。”

我家爷爷答道:“我们还是去问问哈钦,他哪个角落都熟得很,比得过另一个当差,现在已经不在了,名字我用不着说。”

果然,哈钦一听就说了出来。原来,在紧靠摆钟的房子有一座角搂,长时间没再用,爬上角楼得走一道梯子,角楼的门是朝外开的,离地又高,以前那地方叫作耗子摇篮。

“我这就去。”约翰爵爷说。他抓起桌上他老爷子用的一把枪。为什么要带枪只有天才知道。他老爷子死后枪放在桌上一直没动过。约翰爵爷大步往角楼走。

梯子已经旧了,朽了,还缺一两级,爬起来危险。可是约翰爵爷爬了上去,想进角楼的门。角楼全靠门里进光,他的身子便把角楼的光全挡住了。顿时他招了报应,不知什么东西向他飞了过来,几乎把他撞翻。爵爷顺手一枪,扶梯子的哈钦,站在哈钦身边的我家爷爷只听到一声尖叫。没过一会,约翰爵爷把只死猴丢了下来,就扔在他们俩脚下。又说钱找到了,叫两人上去帮忙。果然是那一袋钱,还有好些别的东西,都是很久不见了的。约翰爵爷把角楼搜遍了以后,把我家爷爷领进饭厅,拉着他的手,尽对他说好话。他说他不该怀疑他的话,还说从今以后决不亏待他,就算表示一点心意。

约翰爵爷又说道:“可还有一件事,斯蒂尼。你见到的事说起来归根结蒂能证明老太爷是个大好人,到了阴间还忘不了你这样的可怜人,给你洗清冤枉,不过呢,你也明白,坏了心肝的人就会抓住这件事做文章,搅得他在九泉不安。所以我看我们最好把过错都推到那死猴子身上,说得怪韦尔少校,就只字不提你在皮特默基做的一场梦。你是喝酒喝得太多,脑子全糊涂了。这张收据——”他拿出收据时手直发颤,“斯蒂尼,这张收据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我们最好是一把火烧掉算了。”

“不行,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我缴了租金的凭据。”我家爷爷说,就怕没有了罗伯特爵爷的亲笔收据。

约翰爵爷说:“我会在帐本上把你的帐全销了,另外这就给你另开一张亲笔收据。斯蒂尼,只要你从今往后对这件事闭口不说,下期起就减你的租。”

我家爷爷是个明白人,会就着弯子转,说:“多谢老爷。老爷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这本应该。不过呢,这件事我不能瞒着牧师,我怕你家老太爷叫我去——”

“那是鬼,不是老太爷!”约翰爵爷打断他的话,说。

“唔——唔——那东西太像他了。”我家爷爷说,“他叫我明年的今天上他那里去一趟,这一来我心里就会老挂着这件事。”约翰爵爷说:“那就这样办吧,既然你老觉得害怕。你可以对本教区的牧师说,他是个大好人,会顾着我家的名声。再说他也需要我关照关照的。”

我家爷爷听他这样一说才让把收据烧了。老爷亲手把纸扔进了火炉里。可是那东西没烧着,从烟囱口飞了出去,拖着一长串火星,边飞还边嘶嘶直叫。

我家爷爷去了牧师家。牧师听他把话说完以后告诉他,这一次他经历的事险而又险,幸亏他没有领鬼的情,叫他吃喝都不干,也没有听鬼的摆布,吹笛子给他听,照他看,如果以后他处处小心,鬼就拿他没办法。其实,我家爷爷自己就有主张,风笛不吹了,酒也不喝了。甚至等一年过去了,他已经脱了灾,他至多也只拉拉小提琴,喝一两便士酒。

约翰爵爷把什么都推到了猴子头上,编出许多话来,可是到了今天,有些人别的都不相信,还只相信这家伙爱干偷偷摸摸的事。说实话,有人还在说瞎话,讲杜格尔和我家爷爷在老爷房里看到的不是老爵爷,是那做尽坏事的猴子,猴子跳到棺材盖上。老爷死了以后的哨子声也是那坏畜生吹出来的,不说它吹得比老爷好,但也不会比老爷差。人家要这样瞎说你也不能睹住他的嘴。可是真事还是真事,假事还是假事。等到约翰爵爷跟着他老子也进了坟墓,牧师的太太第一个把真话说了出来。接着我家爷爷把实话也讲给了要好的朋友听。他总得顾自己的名声,不讲别人反而会告他有妖术。那时候他的手脚都已经不灵了,只是脑子还清醒,记性也挺好。

我的向导把他长长的家事讲完以后天色已经很暗。讲完了他有意问道:“你走在这种从没来过的地方,请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带路,伙计,你难道就不害怕么?”

“我有什么好怕呢?”我说,“你家爷爷遇到那种怪事要算幸运,要不然他不但要破财,还会背上黑锅。他的东家也顺带沾了光,才没冤枉好人,伤天害理。”

“是这样,”流浪人威利说,“不过,他们两个总有一天会闹个明白,暂时没了结的事不等于再也不会了结。约翰爵爷30出头没多久就死了,听说是发急病死的。我家爷爷的寿命很长,只是我家老子死得早,45岁那年倒在犁上就没再起来,只生了我一个小子。老子一死我就成了无爹无娘的人,又眼瞎,干不了活,也不想干。开初日子过得还挺好。约翰爵爷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罗伯特爵爷的孙子,叫雷德沃尔德,雷德同特利特,这家子往后就没人了。你说巧不巧,他把地收了回去,把我叫到他家里,收留了我。他爱听音乐,把英格兰、苏格兰最好的乐师请了来教我。我在他那里快快活活过了好些年。你说巧不巧,他又是活到45岁就撒手去了。往下我不再想说了。要是我再说一句,夜里我就再也没心思吹吹弹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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