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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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尹甜菜终于从被关押的宫庙中放出,一切已尘埃落定。元雀穿着一身陈旧的宫服,牵着高皇后的手站在宫庙外。她一看见尹甜菜,便松开了高皇后的手扑入她的怀中。
武定八年五月,元氏后宫所有女眷及部分宗室均沦为人质留在宫中,连皇后也不例外。
推开窗,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远处另一座宫殿里,灯火阑珊,丝竹悦耳,红亮的光近乎照透了半边天。尹甜菜坐在简陋的木桌前,手边的暖茶正徐徐飘着白雾。她呆坐着,脑海似有些迷茫……
元雀趴在窗边看着雨,忽然她转回头,对尹甜菜道:“舅舅又在那边举办盛会了。”
高皇后正巧从屋外进来,听见元雀说的话,眉头微微皱起:“雀儿,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他已不是舅舅,而是北齐的陛下。”而她,曾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现如今却沦落为宫中侍女,日日洗衣打扫,一双纤细玉手已伤痕累累。
自从高洋夺了皇位,尹甜菜便与元氏女眷一同被关入这残破的院子,成为北齐宫殿里底层的宫人,每日为其他宫人、舍人打扫住处,为他们洗衣。一晃两年过去,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当初她来到此地时所着的校服已被泥土吞噬,变成碎末。
每每抬头望天,却无法看到一丝回去的希望,只有那漫天的红光,照亮天际。那是高洋举办的宫殿盛宴,就在这宫殿中,灯红酒绿,丝竹管乐,日日如此。
尹甜菜一路走去,身影已没入了红光之中。脚下积聚的雨水呈现出一片剔透的桃红色,像是红纸被雨水冲刷褪下来的颜色般艳丽。她想起第一天遇见高洋时的场景,胸口涌上无数心绪,她加快脚步,朝着那座宫殿走去。一踏入宫殿,漫天飞舞的红纸瞬间映入眼眸,数百个宫廷艺人站立在高于地面几十厘米的舞台上,有人吹箫,有人奏笳,有人手执鼓槌击鼓。
舞台四周环绕着一条彩龙,龙身上有一幼童,做着各种表演。还有人化装成狮兽的模样,在台上蹦跳。舞台的左角上,有一人拿着几把尖刀与圆球在轮番抛掷,如同“飞丸跳剑”。还有头梳双髻的少女,在重叠的十二重案上表演倒立。另一侧是一位椎髻,上身裸袒、足蹬木屐的男子,双手舞弄五丸,动作敏捷,侧头而视,神情自然。舞台的正中,立着一位女子,女子身后的侍童撑着挂满珠帘的红伞,一边旋转,一边吟唱,女子双手舞袖,双足踏在地面的盘子和小鼓上,随曲起舞,美如天仙。
尹甜菜几乎移不开视线,她呆呆地立在红墙青瓦前,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她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景象,如此震撼,如此绝美。
最 远处,那舞台正对着的玉榻上,慵懒地倚靠着的便是高洋。他依旧黑发如墨,单手支着左额,金色的长衫敞开了口子,眼睛微微眯起,懒散地看着舞台上那些演出的艺人。他的身侧有两盏明亮的宫灯,可不知为何,照在他身上却是一片漆黑,仿佛有一层黑色的阴影凝固在他身边。
忽然,他站起身,一把将榻上的酒杯扫落到地面上,眼帘微垂,嘴角扬着美丽的笑:“杀了。”
数十个侍卫如同鬼魅般从两侧的围墙与屋檐上一跃而出,台上的艺人顿时惊呼起来,纷纷四处逃窜,但他们有的还未来得及奔下舞台就遭刀剑狠砍,有的拼死抵抗仍被砍杀。
尹甜菜撑着伞,脚下原本桃红色的雨水已变作猩红,那飞扬在空中的不再是红纸花瓣,而成了刀剑相交的星火与鲜血。
——自从高氏一族夺位称帝后,我们日子就难过了。
——陛下嗜酒如命,日日饮酒,每饮必醉,每每醉后动辄以杀人为乐。
——他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喝,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杀人,宫女、宦官及左右亲信不断惨死在他的刀下,无一幸免。实在是太惨了!
这是历史上记录的真实故事,而这样的真实场景现在就展现在她的眼前。那个曾扬着微笑,对她说“那是世间最美的颜色”的男子,如今却做着如此凶残、如此可怕的事!
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掐住,尹甜菜想要大声喊叫,却一个字也无法喊出口。她用尽全力拼命逃跑,直到摔在地上。
这一瞬间,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耗尽,再也无法爬起。
【六】
如果这是梦,她希望可以尽快醒来。
这应该是所有人的希冀,高皇后、元雀,以及每一位曾高高在上,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的人的祈盼。尹甜菜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她开始像其他宫人一样畏惧,畏惧那个曾喊她“小花猫”,曾为了借她一身干净的衣服而跟随了一路,曾带她爬上山欣赏夕阳,曾对着她伸出手、展露美丽微笑的男子。
如今,他脱了鞘,终成一把利剑;他日日饮酒,每饮必醉;他将大镬、长锯、锉、碓陈列在金銮殿上,醉酒后便杀人,周围的宫女、宦官及左右亲信不断惨死……
朝中有官员为满足他这一特殊嗜好,献计把判处死刑的囚犯送到皇宫,以供不时之需。在这之后持续了一段时间,死囚渐渐供不应求,他们就开始用正在拘禁但尚未判处死刑的囚犯充数,宫中的人称呼他们为“供御囚”。所有供御囚必须遵守一个规定:无论皇帝走到哪里,都要跟到哪里,倘若三个月内轮不上死,无论犯什么罪都可以无罪开释。
高洋从不停手,一直杀一直杀,直到有一日,供御囚也无法继续供应了。而尹甜菜他们这些“戴罪”的前朝宗室和宫人,终于也成了供御囚中的一部分。
那是一个格外明媚的清晨,院墙上的樱花融着青苔的碧绿,散发着淡淡芬芳。一个穿着宝蓝色太监服的宫人从外头踏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十个侍卫,一齐朝院中的人行礼:“陛下请诸位去朝元阁。”
高皇后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她僵硬地看着眼前的宫人:“所有人?也包括雀儿吗?”
“是,所有人。”那太监淡淡一笑,随后一甩长袖背过身,“走吧。”
尹甜菜跟随着人群,一路走出破旧的院子,绕过水榭楼台,来到一座美丽的亭阁前。那亭阁高高耸立在湖畔,正前方是一大块空地。他们陆陆续续在空地上停了下来,有四五十个宫人,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年纪极小的孩子。
元雀缩在尹甜菜身后,紧紧拉住了她的衣摆。
高洋站在台阁上,眼神微微扫过空地上的人,视线似在尹甜菜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长袖一拂,命令两个宫女走上前。
宫女们端着一个托盘,掀开托盘上的红布,要求所有人依次取走上面一样东西。宫人们战战兢兢,逐一从托盘上拿了东西握在手上。高洋并不说话,转身倚回了榻上,视线瞥向另一侧立着的太监。太监立刻跨前一步,高声说道:“你们手上拿的,都是各国进贡而来的珠宝珍品,有些是产自南海的黑珍珠,有些是来自北边的落星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这几日宫中缺少花卉点缀,陛下希望你们能够在一个月内,将手中的珍宝种活。倘若种活了,便饶恕你们过往的罪名,准许你们出宫去;倘若种不活,便是死。”
太监的话一落,底下就有几个人吓得跪倒在地上:“陛下,陛下……
这石头怎能种活,怎会开花啊!”顿时,哭泣声、哀求声四起。
高洋微微弓身站了起来,他嘴角扬着温和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残忍至极:“不种,亦是死。”
他 只是想杀光他们所有人,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命!尹甜菜僵立着,双手紧紧握着掌心的翡翠珠。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死在这个地方。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仍希冀着银岚会救她回去。
“娘,娘!我拿了一颗玛瑙豆,好漂亮!”忽然,元雀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绝望般的死寂。元雀举着
刚才抓到的一颗东西,高兴地冲着高皇后喊道:“只要种活了它,我们就可以出宫,就可以去看望皇兄和父皇了!等它开了花,一定也很漂亮,对不对?”
尹甜菜浑身一震,她张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若是……种不活呢?”
“一定可以种活的!”元雀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念,十分肯定地答道。
元雀拉着尹甜菜走出人群,蹦蹦跳跳地立刻要回院子里种。一旁的高皇后却垂了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她们将翡翠豆、玛瑙豆埋入了院中的花坛里。元雀还取了水小心翼翼地浇上去,弄得脸和手都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她一边浇水一边自言自语:“一定可以种活的,一定可以种活的……”
夜晚,尹甜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知道高洋是想杀了他们所有人,根本不会让他们逃过这一劫的。元雀那么小,还只是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她猛地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到花坛边挖开泥土取出了里面埋着的东西。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玛瑙石,中间是镂空的,四周雕刻着双螭图案。
“玛瑙石开花……”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全身一僵!
玛瑙开花?!难道……这就是她所在的城市出现怪象的原因?如果破了它,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你害怕吗?”忽然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
尹甜菜转过头,看见高洋不知何时站在了这破旧的院中。他依旧一身红衣,黑发披在身后,那张俊美如神祇般的脸映在月光中,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个花坛远远对望,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虫鸣和夜莺的吟唱。
“你是高洋吗?”尹甜菜轻轻开口。两年未曾对话,而此时她终于有机会面对他,却是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高 洋微微垂眼:“为何这样问……”
因为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
尹甜菜静静地看着他,她很想从他身上看出一些不是高洋的端倪来,无论是眼睛、鼻子,还是其他五
官,都仍旧是他。
“我每日都做着噩梦。”高洋走过来,抬手轻轻捏起她一缕长发,“梦见天是黑的,光也是黑的。你说,我是不是已坠落到另一个世界?”
“那就从里面出来,”尹甜菜央求道,“不要再杀人了。”
高洋垂下了手:“已来不及了……”
这句话说罢,他便转过了身,一步一步走出院外。尹甜菜感觉到耳侧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取下了一颗精致小巧的镂空翡翠豆,那翡翠豆中还塞了一颗什么。尹甜菜对着月光仔细一看,竟然是绿豆!
高洋要帮她作弊?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追了上去,却发现走在前面的高洋仿佛距离自己千里百里,无论她怎么跑,怎么追,他都永远在前方,无法赶上。
“孝静帝和皇子们还在宫外,雀儿需要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尹甜菜害怕就这样错过了活命的机会,“高洋!求求你,不要再杀人了!”
可惜,她的声音,只有那黑暗中漂泊的影子听见了,而高洋却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天保二年(公元551年)十二月己酉,高洋设宴款待孝静帝,下毒将孝静帝与太子、两位皇子一并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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