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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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五千年文化历史的华夏文明,处处都有女性参与过的痕迹,而记于史册,流传千古,受后世万代敬仰的,却是寥寥无几。
在我母亲过十四岁生日时,外婆生下了她第六个孩子,我最小的舅舅。除了自己生养的六个孩子,外婆还领养了外公的哥哥遗留下的三个女儿。九个孩子,外加六亩水田,构成了外婆生命中的所有内容。
外婆曾经是一个小家碧玉式的温婉女子,她清瘦娇小的身子,总是一脸隐忍但是安然的微笑。几乎所有的良家妇女都会有这样的微笑,它向世界昭示着生活的宁和,做人的清白。我曾经长久地忽略过这样的微笑,如同世界忽视她们的存在一般。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是这样的微笑掩盖了无数沧桑,而所有的沧桑最终都换作了一无所有的空白。除了她的名字。
外婆拥有自己的名字:刘凤。这在外婆的同代人中是很不寻常的。那时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没有名字的,“老大”“老二”地叫到出嫁,就随夫姓,通常唤作“他婶子”,或者“陈二家的”,如同任一件家中必备的物事,没有谁有兴趣给一张床或一柄锄头取个名字。世俗对女人的剥夺如此的彻底,这让我在每一次的遥望中都会深深悚然。外婆的父亲读过诗书,所以她万幸地有了自己的名字。然而直到今天,她除了能握住自己的名字取暖,什么也没有。
外公的世界不在外婆撑起的家中,从来都不在。他是城里有名的理发师,拿着公家的工资,住着公家的房子,被城里的时髦人物随时需要着,也就渐渐淡忘了需要他的外婆以及九个孩子。虽然从城里到家里的路途不过20余公里,但是外公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了,也都是凌厉着面孔,我向来是很怕他的。母亲隐约说起过外公城里的女人,但没有谁真正追究过这些事,外婆也不。女人们都有个心照不宣的想法:男人有外路是男人的本事,女人应该庆幸。何况他不丢家。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是,外婆始终这么微笑着过来了,从青春到白发。
可是生活并非如外婆的微笑般宁和安详。田间的劳作并养活九个儿女,即使在江南的鱼米之乡,也有无比的辛酸和悲苦。外婆没有指望,除了拼命驱使她的儿女们下田干活,便是自己泥人般地扎根在田地里,锄地,撒种,栽秧,施肥。庄稼长不好当然是女人的错,却也会给家里的男人带来羞辱,虽然外公一辈子都没下过田。所以外婆不能松懈,一点儿也不能。我见过外婆的十个脚趾,它们几乎一样长,而且会有力地朝下勾,抠住土地。站在那里,她就是从土里长出的一棵树,她的儿女,甚至她的丈夫,都是她树上的枝丫。她不得不拼命向土地索要养分,以满足他们的吸吮。
艰辛的耕作毕竟可以豁着命熬过去,可是每年两次的收获却使外婆彻底无助。一担担沉实的稻子垛儿需要往家担,而外婆娇小的身材根本抬不起哪怕一担。看着别人家的小伙子们唱着嘹亮的号子,将地里的庄稼变成了堆在家门口的庄稼垛儿,看着阴沉着脸随时可能下暴雨的天空,外婆眼里已经干涸得没有泪。她叫来她所有能够独立行走的孩子,两个人一支扁担,将别人一次就能担回的庄稼分成三捆四捆,让她的儿女们用幼嫩的肩膀一捆捆往家抬,如同蚂蚁搬家,从天明到深夜。在暮色遮住了别人的笑脸后,她就将庄稼捆成小垛子,两垛两垛地向家担。即便如此,两个垛儿也差点窒息了她。她不敢嘹亮地唱号子,但肩膀的疼痛会使她忍不住地呻吟起来,在月色映照的田埂上,那声声呻吟碎裂成了草叶上的露珠。
外婆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学业一直不错,外婆便下了决心要培养他,并为此令母亲辍学。外婆说:女孩子只要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学那么多知识干什么?她有着与当时的社会相谐的狭隘。这怨不得她,因为生活的艰辛早已磨灭了她从她父亲那里濡染的诗书之气。她想的只是如何让更多的儿女投身到她的庄稼地里去。于是母亲在中学老师惋惜的目光中辍学了,成了外婆的得力助手。后来大舅的学业却由于一些原因被“腰斩”了,不得不同样辍学回家,在外婆的田地里消磨着青春,直至结婚、生子。但他并未因此放弃学习。有时我想,大舅天生就是读书人,这不是哪一场灾祸就能够改变的。他后来成了老三届学员,如愿考上了大学,拥有了一份好工作,在家乡的中学任教导主任。
大舅为外婆带来了无上的荣光。贫民家里能走出大学生,这在当时的江南中下游平原上还是不多见的。同等地,他也给了外婆最彻底的打击。
在大舅的丧礼上,我第一次领略了外婆深重的苦难,并开始慢慢地解读着这些苦难。
大舅死于白血病,在45岁的华年。作为女人,外婆的一生没有依恃,这本身是一场无以复加的悲哀。所以外婆把大舅当做了依恃。他是她的长子,亦是她的骄傲。虽然大舅妈泼悍了一些,但大舅是知书达礼的,他的正直善良一直深受人们的褒扬,他从没让他的母亲受过委屈。如今撒手而去,痛断肝肠的,除了大舅妈之外,大概就是外婆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外婆的疼痛更无法医治。她的一生,真的就是空无一物了。
大舅去后不过三年,一直患有咳血病的外公也怏怏地去了。丧夫的悲哀使外婆的容颜愈见苍老。我固执地认为,外婆的对人世的信心早已随着大舅去了,现在的她除了悲,已经没有痛了。痛,是触及灵魂的,而悲,只是出于人性。她反复地责问上天:为什么不先收了自己去,她认为那才是合理的安排,因为那边有她牵挂的大儿子。我想,这才是她最大的悲恸所在。
外公去后,外婆便依二儿子而居。那时,我的父母已在广州定居。二舅便也漂泊到广州做生意。因二舅夫妇素来不和,七十一岁高龄的外婆不得不背井离乡,去给二舅做饭洗衣,安排生活。如此过了六年。
算来,这六年应是外婆一生中最安逸的时光了。虽然会时不时地惦念家里的小鸡、小鸭、猫儿、狗儿们,但到底远离了自己扎根于土地的命运,她走过的长长的悲苦岁月犹如一场噩梦,她也有了暂时忘却的空间。
每日吃完午餐,外婆就坐在门边,一只眼看着都市里的红男绿女飘来浮去,一只眼照看着二舅的店铺,手里的蒲扇摇啊摇,日子就这样悠闲地滑过去了。有时兴起,会打电话唤两站路之外的我的父母过去陪她抓牌。母亲是知道外婆所有嗜好的,每有好吃的好玩的,必接她过去享受一番。如是一年后,清瘦的外婆脸上逐渐丰腴起来,红红白白的年轻了好些岁。
六年后,二舅生意难以支撑下去,只得打道回乡。外婆同样没有选择地跟随着儿子回家了。二舅家及两个阿姨家的房子被拆迁,外婆临到晚年,却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拎着包裹随着儿子风吹浪打。好容易在镇上租到一处房子,外婆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暂住地。
可是家族的矛盾也在此时爆发了。拆房卖地时,不曾对外婆尽过赡养义务的大舅妈抢去了外婆名下的一大半分配额,令二舅妈气愤不已,遂逼令外婆离开,由三个儿子轮流赡养。而可怜的外婆是无路可走的,她害怕大舅妈的蛮悍,也不愿给婚姻不幸的三儿子增添麻烦,走投无路之下,七十八岁的外婆想到了自杀。闻讯赶回的两个阿姨抱着她哭得泪人一般,与电话里同样哭成泪人的我的母亲商议之后,决定由她们三个女儿出赡养费,将外婆托付给二舅赡养,一场风波才暂时平息。
然而外婆的苦终究无人能替代。这样的安排虽然使二舅妈没了发作的理由,但外婆从此有了寄人篱下的悲苦,内中的诸般辛酸都是无人能分说的,她只有独自默默咽下。所以她总是不停地嗳气,仿佛胃里有吐不完的气般。外婆的病,大约也就是那时开始的。
前几日,从母亲处惊闻,外婆患了食道癌。这个消息让我久久不愿置信。按理论上说,过了七十的人,患癌的几率会大大降低,何况外婆身体一向很好。想着她银白的短发,娇小的身子,想着她的愁眉下始终微笑的脸,我怎么也无法将她与绝症联系起来。我不得不这样想:外婆是被白白作践了。年轻时被命运作践;晚年,却被儿女作践(原谅我这样说,可是不这样说,我又能怎样说)!
我知道生命总是充满磨砺,所以我敬重所有种类的生命,然而,面对外婆七十八载的苍老生命,我却读到了太多的悲苦,除了给这世界留下了一屋子的儿女和鸡鸭,她什么也没有。如同这世上无数土地般的女人一样,她们都什么也没有,这世界也就毫不容情地遗忘了她们。几个月后,我将在一块墓碑上看到“刘凤”二字。这就是外婆留给世界的唯一标记了。她来过,她走了,她一生只拥有一个可以刻在石头上的名字,身前身后,都是空无一物。
也许,死亡的背后才不会空无一物。
于是我感到了越来越深的不安:当生存的空间依然狭隘,当纠缠的命运依然苛刻,除了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我该去哪里寻找独自的天空?什么才是可以依恃的?如果不是捆绑女人一生的土地,不是土地般难以指望的爱情和亲情,那么,它是什么,它在哪里?
想起德国的珂勒惠支的话:“每当我要创作一个女人的形象时,在我脑际浮现的始终是一个看到世界苦难的女人。她凝视这世界,缄默不语。”
那么,当我一次次凝视你的时候,外婆啊,除了缄默不语,我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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