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节 无名布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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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身罹重症。我常陪他在黄昏中的校园里散步。
看到地上有落叶,他便随口吟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从父亲这里听妙语好词,至今半个世纪,父亲已经八十三岁,可是仍是听不完道不尽,总有我不知和未闻的佳作佳话。
赏此落叶,父女俩一路讨论起中国文化中的“客”字与“客文化”。
为了求学,寻官、寻友、寻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重镇流连为客。为了仕途,为了保土卫国,为了正义献身,人们又到边地和蛮荒中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责备的“商人重利轻离别”,亦为了商品的流动登上客旅。
我和父亲亦半生为客。
因为家贫,他骑马走出山乡后,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学而无钱去上,只能上师范与银行学校。父亲在两校都是高才生。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讲话时,被作为金融家的校长缪云台看重,随之到富滇银行做了职员。父亲并不受宠若惊,相反,全班人中他是唯一不入国民党的。至解放前夕,父亲爱国恋乡,不愿随缪去美,从此留下。
然而在一个不懂金融市场的时代里,父亲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系红领巾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地方,到边地去办了银行学校,培养了无数的人。父亲回来探亲的时候,垫的鞋垫还是当地的女学生手纳的。
二十年后,我作为“老知青”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从边地回来了。而我,又开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这是一种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羡的“客”。
又是二十年后,我回到家乡,大侄则在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书。于是,我家的“客运”就不断延续着。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们一代代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运强。
父亲说,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在我家不会。因为父亲的屈没,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淹没,而是一种潜沉。父亲将那青云之志,经纶之才,全心地传承给了我们。后代破土而出,有着年深月累的濡养,而非是“张狂柳絮因风舞”。
从我起,到我的小侄们,没进小学前,学的就是“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以及中国朝代纪年表等等。更不用说唐诗宋词晋文章了。我六岁自读《聊斋》。《红楼梦》即是我的“家学”,敢与“红学”研究生为对手。
寒门自有天伦乐。从小,我们三姐弟就比赛“查字典”。父亲出字,我们标出“四角号码”。书架上那一本《王云五大辞典》,带来无穷乐趣。
我只知,父亲说的,发明者已到了台湾,这个人太聪明了!现在想,他的构想已经接近于电脑程序。
父亲给孩子的奖品是一块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将“牧童遥指杏花村”背成了“红头骡子戴钢盔”,则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传至小侄。
自上小学,老师们几无发现我有错别字。及上大学,我也敢与人打赌问典,而几不失误。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竟被我误输为“太子简”,而为上海《咬文嚼字》杂志逮着。父亲即翻开书,指出原句,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
我那位“红学”研究生的男友发现,我这个女生较特别。等他陪我父亲逛了景山后,他说,父亲比我强多了,比他们有的老师还强,说我父亲是“杂家”。
那年,父亲走进故宫。宫中摆设,奇鸟异兽,他都能头头道来,何处何人何事历过,也都清楚,仿佛这里是他常来之地。去苏杭时也同样。这都是父亲的胸中丘壑,袖里乾坤。
自进京城后,我不断有幸与名师大儒结识。尊敬的长辈们总会问我:
“你父亲是谁?”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应当是他们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总是:“我父亲是无名布衣。”回家来一说,父亲说:“对,就是无名布衣。”父亲亦很高兴。因为在他的女儿身上,闪现出为人们器重的文化血缘。
在大学,我们班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人提出为某个为官的父亲干一杯。我也站了起来。我说,我要为我们在座的所有不为官的无名的父亲干一杯。愿他们因为有我们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父亲常对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作人杰”。
父亲希望塑造的是英气逼人的辛弃疾,是才压群雄的李清照,总之是搏击掀发的一类风云中人,而非是对镜理妆的红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岁,当我母亲要我扫地时,我会说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亲的朋友们笑掬。
中学时代,我写过“愿将织素手,万里裁锦绣”这样的诗句。凡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对我都另眼相看。父亲因此将我的气质奠定。
什么叫“光宗耀祖”?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就是利国安邦。当我在外求学和求业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打扰我和拖累于我什么。他并不要求我为“邻里称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有着出众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势力或虚名,必会被封为一“大家”的,但他从不为此而争于世。
就在父亲已知其病症时,写了一副韩退之的《龙说》给我。他说, ,就应该如龙吐气成云,云又显示出龙的灵。我发现我闯世界的运作方式,正是“龙”的方式,即:“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不知是父亲随时能为我的行为方式找到历史的依据,还是我的行为潜在地被他规范过,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这样的告诫,以我这样的热情过盛,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情。而“饱以五车书,行以万里路”,则从童年就指引我。我想象我当是昂首“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李白与徐霞客。父亲告诉我,凡大文学家,都必须如此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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