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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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他留在鲁思家吃晚饭,给她父亲留下了好印象,鲁思见了高兴得很。两人谈到海上生涯,正好马丁对海上生涯了如指掌。后来莫尔斯先生夸他,说这年轻人很有头脑。马丁怕出口粗俗,字字考虑,只好放慢说话的速度,这一来他内在的优点便显现了出来。比起将近一年前第一次吃饭时,他大方得多。连莫尔斯太太见他谨慎谦恭也都喜爱,对他刮目相看。
“他算是第一个鲁思见了流露出热心的男人。”她对丈夫说。“鲁思见了男人总是冷冰冰,叫我一直担心得很。”
莫尔斯先生白了太太一眼。
“难道你想让这当水手的小子开导她不成?”他问道。
“我总得想办法,不能叫她守闺房一直守到死吧?”太太答话道。“如果伊登这年轻人能激起她对旁人的热情,那不是好事吗?”
“再好不过的事。”他评价说。“不过,假设——有时我们非得作假设不可,亲爱的。假设他激起鲁思对他热情过头怎么办呢?”
“不可能。”莫尔斯太太笑着。“鲁思比他年纪大3岁,而且,这种事就是不可能。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你就相信我吧。”
于是,马丁要充当什么角色就这样定了下来。正好这时阿瑟和诺曼怂恿他去玩,他打不定主意。这兄弟俩打算星期天上午骑车去山区郊游,马丁不大愿意,听说鲁思也去之后,才没有再盘算这一趟的开销。他没有车,也不会骑车,但是如果鲁思能骑,他就该学会。他定下了主意,向主人家告别后,在回家的路上走进一家车行,花40元买了辆。这笔钱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还挣不到,摔出去就亏空了一大块。可是,《考察家》要给他100,《青少年之友》少说也有420,把账一算,他就觉得意外破的这笔财用不着可惜了。他边往家走边学骑车,挂破了衣服也没有心疼。当天夜晚,他就从希金博特姆先生店里打电话给裁缝,订做了一套。打过电话,他扛着自行车上楼。楼梯很窄,跟挂在后墙的太平梯相差无几。他把床从墙边移开,这一移小小的房间除了摆辆车,就只剩下了他的立身之地。
星期天他原打算备考,但忍不住又写起打捞珍珠的文章来。他文思如泉,觉得一定会写得漂亮生动,在家泡了整整一天。上午那篇探宝记仍未见登上《考察家》,他也没有气绥。他兴致正高,并不在乎这件事。星期天希金博特姆晚餐的餐桌上照例菜肴丰盛,连叫了马丁两遍,马丁都没有听进耳,结果没吃到。这顿盛宴在希金博特姆先生看来是他已出人头地、殷实富足的表现,吃饭时总要重弹他那百弹不厌的老调:美国的一套千好万好,有了这一套,只要勤劳肯干,出头的机会人人不少。他必引自己作为实例:从杂货店的小店员成了希金博特姆现金店的老板。
《打捞珍珠》没有写完,马丁·伊登星期一早上看着叹了口气,然后乘车去奥克兰应试。几天后打听考试结果,方知除了语法,门门没有及格。
希尔顿老师睁大了眼,透过厚眼镜片看着他,说:“你的语法成绩优秀,可是别的科目不行,差得太远,美国历史更是一塌糊涂一只能用一塌糊涂,几个字形容。我劝你……”
希尔顿老师欲言又止,看着他,与他的试管一样,没有同情心,不知道设身处地替人着想。他是高中物理老师,子女多,薪金少,肚里装着鹦鹉学舌般学来的知识。
“先生,请说吧。”马丁恭恭敬敬道,心里巴望这位希尔顿老师要是能像图书馆里的那位管理员就好。
“我劝你回头念初中,至少念两年。再见吧。”
马丁落榜倒不心焦,但见到鲁思听说希尔顿老师的劝告时露出的惊异,却不安起来。她的失望表现得很明显,叫他为自己的失败难过了,当然主要觉得辜负了鲁思。
“果然我没有说错。”她说道。“你的知识比考上高中的哪个学生都多,但是你却榜上无名,原因在你受的教育是断断续续零零星星的。你缺少系统知识,系统知识只有专职教师才能教给你。你得从头开始。希尔顿老师的话说得对,如果我是你,就会去上夜校。上一年半也许抵得上两年。上夜校白天你可以写作,如果靠笔杆维持不了生活,白天你还可以找一份工作做。”马丁一听,脑子马上想:如果我白天工作,晚上读夜校,哪有时间看你呢?但是这想法没有出口,只说道:“我现在上夜校年龄太大,让人笑话。要是去了合算,我倒不在乎,但我看不会合算。他们教我还不如我自己学得快,浪费时间。”他边说边想着她,一心要得到她。“我没有时间,的确抽不出空闲。”
“非去不可的原因也很多。”她温柔地看着他,这一看他便后悔起来,恨自己不该与她唱反调。“比如物理和化学,没有实验室,你就没法学。还有代数与几何,没有人指导,你会一窍不通。你应该有专职教师教,他们是懂传授知识的艺术的行家。”他沉默了一会,在想如何把话说得委婉,不给人自负的感觉。
“请别以为我在说大话。”他说道。“我没有起心说大话。我觉得,我可以算作一个有学习天分的人,靠得了自己。我喜爱学习,就像鸭子喜爱水。我学语法的进步你是看到了的。别的方面我学到的也很多,究竟多少你一定猜想不到。现在我只开了个头。你就等着看我发挥——”他停了停,把两个要用的字想准确了才说。“——潜能。我现在已经上了路。我开始摸出个道道……”
“别说‘道道’。”她打断他的话。
“摸出个门儿。”他赶忙改口。
“‘门儿’也不算规范。”她又表示反对。
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意思是说我开始没觉得是丈二和尚。”
她看他可怜,没有再深究,他便又说了下去。
“我觉得知识像是挂航海图的房间。每当走进图书馆,我都有这个感觉。老师的作用是向学生系统介绍海图室有哪些航海图。他们仅是海图室的解说员而已,没其他了不起。知识不长在他们脑袋里,不是他们做的,造的。什么都放在海图室里,他们熟悉门路,遇上新来人不辨方向,便指个路,他们干的就是这事。我可不容易迷路,东南西北分得清楚,到了什么地方哪不知道。我又说错了吗?”
“别说哪不知道。”
“对,该说我都知道。”他说,口服心服。“我到哪里——我是说我说到哪里了?对,说到海图室。没错,有的老兄……”
“有的人。”她纠正道。
“有的人需要人指路。大多数人需要。我想没有人指路我也能行。现在我在海图室已待了好一阵子,该怎么走路子快找到了,要查哪些图,想去哪个海岸我也快弄清楚了。依我看,我自己探路不知会快多少。一艘船队的速度是最慢的那条船的速度,那些老师的速度也是让最慢的人拖了后腿。让一大帮子学生拖着,他们走不快。他们的步子怎么走要有整个班里的学生。我一个人走,步子快。”
“‘单身行者行最速’。”她讽刺他道。
他很想说“但是与你在一起我会步子更快。”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广阔天地,他与鲁思走在一起,一手挽着她。她的金发让风吹着,飘拂在他脸上。然而,这时他也发觉了自己的语言贫乏可怜。天啦,他怎么不能把自己的所见用字句表达出来,让她共享眼前的景象呢?他渴望把脑海里突然出现的情景描绘出来,心急如火却又无能为力。哦,对了!他摸索到了诀窍的边缘。大 、大诗人不就有这个本领吗?这一来,他们才成为人杰。他们知道怎样表达他们的所思、所感、所见。睡在太阳下的狗常会哼,会叫,但是表达不出见到了什么才哼,才叫唤。他常奇怪问题出在哪里。原来如此,他仅仅是睡在太阳下的一条狗。他看到了辉煌美丽的景象,然而只能向着鲁思哼哼,叫叫。好,他不在太阳下睡了,要站起来,睁大眼睛,奋斗、努力、学习,非让眼睛看个清楚,舌头说个痛快,能与她共享他见到的所有景象不可。有的人发现了表达的诀窍,叫语言成为听使唤的奴仆,把字联结起来,使它们表达出分散开时表达不出的意义。窥见了这个秘密他激动无比,眼前又出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广袤天地,看着看着,才发现房间里很静,鲁思在望着他暗暗发笑。
“我见到了一个美妙的幻景。”他说。话刚出口,他的心扑通一跳。这些字是哪儿来的呢?它们足以表达谈话中止时他的所见。这是个奇迹。他从没有把他的美妙想法变成过美妙的语句。然而,他也没有尝试过把他的美妙想法见诸文字。就是这样。原因就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但斯温伯恩试过,坦尼森试过,吉卜林试过,别的诗人都试过。他的头脑一转,转到了他的《打捞珍珠》。他没有动过那些了不起的东西,抒发过火一样炽热的爱美之心。如果那篇文章表达出了这种爱美之心,就会面目一新。它所具有的潜力广大无涯,令他自己也吃惊。他的思想又活跃起来,胆量也增大。他问自己:为什么不像那些大诗人一样,用动人的诗来抒发爱美之心呢?他对鲁思的爱神秘而温馨,奇异而诚挚,为什么他不能像诗人一样,抒发这种爱呢?他们歌颂过爱情,他也要歌颂。他娘的!……
他仿佛听见了他说的这几个字,一惊。由于想得出神,他把心思说出来了。血一阵接一阵往脸上涌,使古铜色的脸也红了起来,这种羞愧的颜色上蔓延至发根,下蔓延至衣领。
“对——对——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在想问题。”
“你好像在祈祷。”她大着胆说,但内心却发起毛来,不寒而栗。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她认识的男人嘴里说出脏话来,吃了一惊,不仅因为犯了忌讳,为她受的教育所不容,而且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这位大家闺秀会吹到这样一股浊气。
但是她没有计较,连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么宽宏大量。话又说回头,有什么事又何必对他过于计较呢?他不比其他人,原来没有过机遇,而现在又在努力,并且进步多了。她就没有想到,自己对他这样宽大为怀是否会另有原因。她对他怀有温情,自己却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24年来,她没有任何恋爱的经历,心地单纯,对自己的感情就看不大清楚。她是位从没有动过情的人,发觉不了自己现在巳经在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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