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九章

马丁·伊登出海远航后带着情人的热望回到加利福尼亚。他是因为钱袋已空空,才去那条探宝船上当水手的。:在所罗门群岛寻访8个月没能获宝,探宝船劳而无功,一船人只好散伙。马丁在澳大利亚领到工钱后立刻乘一条远洋船回到旧金山。这8个月里,他不但挣了好些钱,够在陆上一年半载开销,而且刻苦攻读,收获不小。

马丁的脑子可与在校学生的相媲美,而且除接受能力强,他还有两个优势:毅力,和对鲁思的爱所生的推动力。语法书他带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由不会到会。他能听出同船水手的语法错误,暗想怎样改,把那些语病改正过来。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有了辨别能力,语法概念渐渐清楚,心里很高兴。重复否定听来变得刺耳,不过积习难返,仍出口常错,一日之功毕竟养不成新习惯。

反反复复学习过语法后,他转而在词典上花功夫,每天记20个单词。这样做并不容易,他掌舵轮时或者守夜时,反复回想着越来越多的词的读音和释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鲁思说话用的词句他轻轻地反复念,要养成好习惯。那些原来被吞没的尾音,更是练了成千上万遍。他没料到,渐渐地,他讲话发音清晰,语言正确,胜过船上的职员和为这次远航掏钱的那些探宝人。

船长是挪威人,两眼无神,却不知怎么带了套《莎士比亚全集》,却从没有看过。马丁给他洗衣服,换得了机会看这套珍宝,马上人了迷,许多喜爱的段落自然而然印入了脑海里,整个世界仿佛回到了伊丽莎白时代,充满各种悲剧与喜剧。他装了一脑子无韵体诗,虽然享到眼福,欣赏到贵族英语的美妙,却也把已成老古董的字收罗了来。

这8个月没有白过,他不但陶冶了情操,归化了谈吐,而且增加了自信。一方面他有自知之明,看到自己所学太少,另一方面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他感到与同伴相比他出类拔萃,两者的相差并不在做了什么,而在以后会做什么。他能办到的,他们也能办到,但是他内心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告诉他,他还有潜力没有使出。世界美不胜收,可惜的是鲁思不在一起,不能与他同享。他决心把南太平洋的许多美景告诉鲁思。决心一下,他秉有的创造精神躁动起来,叫他把这里的美丽让更多的人知道,不要局限于一个鲁思。这主意妙,是雄图大略。他应该写。他要充当世人的眼睛,让世人见到他之所见;充当世人的耳朵,让世人听到他之所闻;充当世人的心,让世人感到他之所感。他应当写,什么都写,无论诗歌、散文、小说、记述文、莎士比亚式的戏剧。这就是贏得鲁思之路、之策。文学家是世界的伟人,在他看来比一年挣3万元,只要想当就可能当最高法院法官的巴特勒先生强得多。

这念头一动,他就拿定了主意,回旧金山的路上越想越美妙。他对自己的能力原来没发现,现在深信不疑,觉得什么都干得了。在茫茫的大海上,他看到了美妙前景。鲁思和鲁思的那片天地第一次显得那么清晰,看得那么真切,好像他能双手捧起翻来倒去的一件东西一样具体。这片天地有许多迷迷糊糊的地方,但他看的不是细节,而是整体,而且,他看到了怎样才能主宰这片天地的途径。写作!这想法在他内心烧起了一把火。一回去他就动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描写这次宝之行觅,把稿件寄到旧金山的某家报社。先不能对鲁思走漏风声,她见到他的名字上了报一定会又惊又喜。一边写作他还能一边学习,每天不是有24小时吗?他无往而不胜。他知道怎样干,堡垒会在他面前倒塌。他用不着再出海当水手。正想到这里,脑海出现了艘游艇。当了 还会没有游艇?当然,他也清醒知道万事开头难,在一段时间内写作挣的钱如果足以维持他继续学习的开销,他就心满意足。再过一段时间(有多长不得而知),等到他具备了扎实的根底,他会有杰作问世,他的名字将人人传诵。但是,比这更了不起,而且了不起得多,在所有成果中最了不起的,是他将证明佩得上鲁思。名声诚然可贵,但是他的崇高理想都是为了鲁思。他不是一个醉心名气的人,而仅仅是个痴情汉。

回到奥克兰,尽管口袋里的钱不算少,他仍旧住到了伯纳德·希金博特姆家他原来住的房间里,开始写作。他甚至没让鲁思知道他已经回来,打算在第一篇介绍觅宝人的文章发表后见她。由于创作热情正旺,忍住没去看她还不困难。另外,他写的这篇文章会缩小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他不知道文章该写多长,数了《旧金山考察家》星期天增版一篇占两个版面的文章的字数,照这个葫芦画瓢。快马加鞭写了3天,大功告成,然后用容易辨认的字体细心抄写一遍,抄写完毕,看了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修辞学,才知道文章要分段,还有引号之类的名堂。他原来没想过这些事,马上着手把文章重写一遍,边写边参阅那本修辞学,一天之内对怎样写文章学到了许多知识,胜过一个成绩平平的学生一年的收获。再细心抄写一遍,卷成圆筒后,看到报上登的一篇给初学者指路的文章,才发现有条严格规矩稿件不能卷成圆筒,稿纸不能两面书写。他犯了两个禁忌。他还在那篇文章中看到,一流的报纸稿费为每栏10元。他第三遍抄稿时,自宽自慰地想,一栏10元,10栏便100元,比出海强。如果不是几度出错,这篇文章3天可完。3天挣100!挣这笔钱出海要3个多月。既然能写文章挣钱,出海不是犯傻吗?其实他并不觉得写稿挣钱就大不了。这样挣来的钱的价值在于,它能使他自由自在,买到像样的衣服,这一来他离那位白玉美人就近了,立刻近了。使他的生活发生巨变,鼓舞着他的,就是这美人。

他把稿件装进一个大信封,寄给《旧金山考察家》的编辑。他满以为报纸定下采用的稿件一律会立即刊登,他寄稿在星期五,发表可望在星期天。鲁思看到报知道他已经回来,这多美妙!到星期天下午,他就登门拜望她。这时间,他还动了另一个念头。他自以为得计,觉得这主意可行,实际,靠得住。他不妨写一篇适合少年人看的冒险小说,投给《青少年之友》。到阅览室里,他査阅了各期《青少年之友》,发现这家周刊刊登小说连载,每期3000字,分5期刊出。有好几篇长达7期,他决定写一篇长达7期的。

他曾去过一次北冰洋捕鲸,本来该一去3年,结果半年后船失事。他的想象力丰富,有时甚至思如泉涌,然而他过于看重现实,只想写自己见过的事情。他见过捕鲸,于是以他经历过的实际生活为依据,写了篇冒险小说,主人公是两少年。这事容易,星期六晚他下定决心,当天写完3000字,够登一期。吉姆见了暗暗好笑,希金博特姆先生公开讽刺,说没想到家里出了位“文人”,一顿饭没停过嘴。

马丁胸有成竹,等着看姐夫星期天上午打开《考察家》见到那篇寻宝记的一脸惊奇。这天一早,他就到了门口,兴冲冲翻着厚厚的报纸。一遍没有,小心翼翼又翻一遍,然后折叠好,放回原处。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篇文章。继而一想,他认为是自己错估了文章在报纸上发表的速度。另外,文章没有新闻价值,很可能编辑会先给他来封信。

吃早饭后,他继续写连载。虽然边写边得査词典和那本修辞学,他运笔仍如风落霓转。在停笔时,他常反复看所写的一章,觉得虽然还没有写出他可以写出的佳作,无论如何,他是在初试写作,在练习如何构思,如何表达思想。他忙到天黑,天黑以后又去阅览室翻阅杂志、周刊,直看到10点阅览室关门才走。他定下了一周的计划:每天写3000字,晚上看杂志,把编辑喜爱刊登的小说、文章、诗歌记下。有一点肯定无疑:这些作者所做的事他能够做,过一段时间,他还能做他们干不了的事。在《书讯》看到段有关杂志稿酬的文章,他高兴得很,倒不是因为拉迪亚德·吉卜林每字稿费1元,而是因为第一流的杂志最低稿费为每字2分。《青少年之友》无疑位列第一流,以此标准计算,他那天写的3000字可得稿费60元,相当于出海2个月的工钱!

星期五夜晚,2.1万字的连载写完。每字2分,2.1万字就是420元。这一星期花得来,一次挣到这样多的钱他还没有过,真不知怎样花才好。他抱到了金娃娃。这次开了头,他以后不愁赚不到。他打算买些衣服,订很多杂志,买几十本参考书,以后不用像现在这样,非得去图书馆不可。办了这些事,420元还可剩下一大笔,他不知怎样花才好,想来想去想到给格特鲁特请一个仆人,给玛丽安买辆自行车。

他把一份厚厚的稿寄给了《青少年之友》。星期六下午,先定下写篇采珍珠的文章,然后去看鲁思。他先打了个电话,鲁思到门口接他。像往常一样,他健康的体魄像一团火,热烘烘。它的暖气似乎进人了她的身体,像液体一样顺着她的血管流,给她的身体增添力量。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蓝眼睛时,脸通红。好在刚晒过8个月太阳,又上过一层紫铜色,脸红发现不了,但浆硬的衣领在脖子上磨出的一道红印却没有被遮掩住。她见到这条痕迹暗暗好笑,但再看他的衣服,不笑了。衣服很合身,是定做的,破天荒头一回,穿着贴身,连身材也显得匀称了。布帽换成了呢帽,她叫他戴上,接着夸了通他的穿戴。她觉得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他现在的变化是她的功劳,她见了得意洋洋,也信心十足,要再帮助他。

但是最重要、最使她高兴的变化是他谈吐的变化。不仅语病减少,听起来顺耳,而且出现了许多新词汇。不过,当他讲得起劲时,或者情绪激动时,又会犯老毛病,吐字含糊,吞没尾部辅音。另外,在使用刚学到的新词时,常有些别扭。除了语言的顺畅,他说话时还显得轻松自如,很有风趣,她欣赏不已。往日里,他由于幽默,会说笑,在他同层次的人中很受喜爱,只是在她面前,苦于生疏和词汇量不够,表现不出幽默风趣。现在,他已非昔日可比,觉得自己不完全是圈外人。但他很注意分寸,甚至有些拘谨,亦步亦趋跟着鲁思,从不敢自作主张乱出声。

他把自己已着手干的事告诉了她,说打算以写作为生,同时继续学习。没想到,她并不赞同,给他的打算泼了一大瓢凉水。

“你得明白,”她坦率地说,“从事写作也像干别的工作一样,各有各的门道。当然,我对写作外行,只是凭常识作推断。你不在打铁这一行学3年,说不定还得5年,休想当铁匠。现在 的收人大大超过铁匠,所以想进行写作的人,或者说尝试进行写作的人,一定多了很多。”

“但如果惟独我具有写作的天赋呢?”他问道,暗暗对这句话的用词造句自鸣得意。这时,他敏捷的头脑把眼前的情景和气氛与他曾经历过的千万场面迅速联系起来,那些场面是粗野下流的场面。

现在和以往的场景的排列就像闪电一样迅速,既没有打断谈话,也没有打断思维。在脑海的幕布上,他看到了自己和这位漂亮可爱的姑娘面对面坐着,用规范的语言交谈,房间里摆满书、画、乐器、文物,光线明亮。这幅场景的四周,也就是幕布的边缘地方,有着完全不同的画面,一画一景象。他是个观场人,想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那些画面像蒙着薄雾,几束明亮的红光射来,薄雾散开,他才看得清楚。他看到酒店里许多牛仔在喝烈酒,满嘴脏话,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他看到自己跟这些人在一道喝酒,骂着粗野不堪的话,还看到自己跟他们坐在冒烟的煤油灯下同桌打牌,看见发纸牌,听见筹码哗哗响。他看到自己打着赤膊,挥着拳头,在萨斯奎汉纳号船水手舱与利物浦的红发鬼大打出手。看到约翰·罗杰斯号船血淋淋的甲板,那个灰濛濛的上午的反叛:大副在主舱口两脚乱踢,巳死到临头;船老大手里握的枪在喷火,冒烟;水手一个个气歪了脸,破口大骂,像野兽般狂叫着,在船老大四周倒下。接着他回到幕布正中的场景,见到的是宁静平和的景象,光线还是那样明亮。鲁思坐着在与他攀谈,四周放着书,挂着画。他看到了那架卧式钢琴,过一会她准会弹给他听。他还听见了自己字斟句酌地说话:“但如果惟独我具有写作的天赋呢?”

“再有打铁天賦的人,我也没听说过不先当学徒就成了铁匠的。”她笑着说。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他问道。“别忘了我觉得自己有写作才能。说不出为什么有,但知道的确有。”

她回答说:“无论你最终能否成为 ,你必须受完整的教育。无论你选择什么道路,这种教育必不可少,蜻蜓点水万万不行。你应上高中读书。”

“不错……”他刚开口,却被她用一句接着想起的话打断了。“当然,你的写作可以继续进行。”

“非进行不可。”他倔强地说。

“为什么?”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固执己见,她见了不很赞成。

“因为不写作就上不了高中。我得吃饭,穿衣,买书。”

“我倒忘了这一点。”她笑起来。“要是你生来有钱就好。”“我宁可生来健康,有想象力。”他回答说。“钱我能捞得到手,但别的要捞得靠……”他本要说“你”,但改了口,说:“要捞得靠别人了。”

“别老说,捞。这字太粗,难听。”她笑着责怪说。

他脸一红,慢吞吞说道:“对,以后出了错就请你指正。”“我——我会。”她结结巴巴起来。“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希望你什么都好。”

他马上成了她手中的泥。他们俩一个想把另一个塑造成理想中的人,而另一个甘愿让这一个捏。后来她告诉他,事有凑巧,高中的人学考星期一开始,他一听马上表示一定参加。她还弹钢琴、唱歌给他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欣赏她的芳容,心想:怎么没有上百个人像他一样,也追求她,也来听,来痴痴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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