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吴家的房子算是修理好了。

说是修理,其实只是揩揩脸孔,装装门面,涂点白粉,上点红漆罢了。

光光这样弄一下,就用掉八百块。

可是吴家不知足,不称心。老太太说,这房子不牢扎了,要修就像模像样地修一修。吴克柔心想,腾退房子比修理房子重要得多。

一个人或者一家门,时来运转的辰光,好事体会一桩一桩寻上门来的,你想它来也来,你不想它来也来。

吴家时来运转。

公家决定退还部分产权给吴家。因为目前住房紧张,住户一时可能调不转,所以先归还产权,房间等以后慢慢腾退,不过从今以后的房租由吴家收。吴克柔去办了手续,就到东落第四进去看那几间房子,弄得人家住户心里不适意,却又不敢得罪,吴家做房东了。

又过了几日,上面又有人来,说是台湾客人已经启程,从什么什么地方转到什么什么地方再转过来,看起来不出十天半月要到了,差不多春节辰光,海峡两岸亲人团聚,这是桩了不起的大事体,市委领导要上吴家的门,叫他们做好准备。

吴老太太是困梦里头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开心得有点吃不消了,夜里一直困不着。

连着几夜,半夜里老太太总归听见什么地方有声音,风吹过,嘎吱嘎吱响,开了灯看看,没有什么,关了灯困觉,声音又响了。老太太听来听去,不像在自己屋里,也不像是鸳鸯厅里的声响,好像还是后面来的,还是纱帽厅。老太太几次想爬起来出去看看,是不是那条墙龙又上房了。可是她没有去看,一来天气太冷,身体吃不消,二来老太太想想现在正是顺心辰光,看见墙龙上房触霉头的,前次看见了,屋里闹了一场离婚,再说纱帽厅倒是扎扎实实修过的,也不怕它出问题。

老太太不定心了,总归觉得心里有样什么事不着落。日里几个老人在门前晒太阳,老太太去探口风,看看他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响。

张师母说:“什么声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乔老先生白张师母一眼,心想,你这个人,刚刚还讲得活灵活现,一歇歇又赖掉了,真不上路。

“吴好婆,你听见什么物事叫?”乔老先生问吴老太太,“是不是那物事叫,还是纱帽厅后面那条墙龙的声响?”

老太太跳起来:“你讲什么,纱帽厅后面的墙龙,你怎么晓得的?你怎么晓得的?”

乔老先生被老太太这样一问,以为自己讲错了什么,吓了一跳,讲不出话来,只是朝老太太看。

张师母闭闭眼睛,歪歪嘴巴,幸灾乐祸。

吴老太太见乔老先生不说话了,急了,又追问他:“乔老伯伯,你讲么,你讲么,你讲那条墙龙怎么样?”

张师母抢在前面说:“你问他,他怎么晓得,是你自己讲听见声响的么,墙头上的龙作怪,也是你自己讲出来的么。”

吴老太太否认:“你不要瞎说,我从来没有讲过。”

乔老先生不识头,说:“不是吴好婆讲的,我书上看见的……”

张师母哼哼两声,想不落,吴家这段辰光交好运,同她家的晦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张师母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了,恨不得吴家出点什么事体,让她心里的不平之气消掉一点。

吴老太太听乔老先生说书上看见的,又紧张了:“乔家老伯伯,啥本书上写这种事体的?书上怎么写的?书上为啥要写这种事体?”

张师母又熬不牢插嘴:“这种事体你要去问你家老祖宗的,这爿什么纱帽厅是你家老祖宗弄出来的,作怪不作怪,你顶好自己去问问你家老祖宗。”

吴老太太动气了,上了年纪的人顶忌别人讲到祖宗之类的话,好像是咒她早死,戳她阳寿的。吴老太太动气,正中张师母下怀,她就是要叫吴家门里不开心。为啥不开心的事体要她张家门里独当?

张师母说:“喔哟吴好婆,做啥要动气呀,寻寻开心的,你们屋里现在是万事大吉么,怕什么墙龙作怪呀……”

乔老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话不好这样讲的,书上写的么,墙龙上房顶,大厅必定有灾么……”

“啥人讲墙龙上房顶的,啥人讲墙龙上房顶的?”老太太急得不讲理了,“你看见的?你看见的?”

乔老先生想不落:“我是没有看见过,书上……”

“书上瞎写,书上的物事不作证的,我们吴宅里从来没有物事作怪的……”

张师母说:“咦——咦——,你这个人,年纪大了忘性大,刚刚你自己说听见什么声响的,不是纱帽厅,要么是你自己屋里,你自己房里作怪……”

“我房里作怪?我房里作怪?”老太太气得嗦嗦抖,“不作兴瞎三话四的……”

吴圆从屋里跑出来,面孔煞煞白。

“姆妈姆妈姆妈,屋里有鬼,屋里有鬼……”

“乖囡,”吴老太太心痛了,“乖囡,屋里没有鬼的,你不要听人家瞎说……”

“有鬼的有鬼的,我看见大头鬼的……”吴圆一边说一边跑进房间。

吴圆从医院里回来,有一段辰光了,在屋里住,屋里人都忙,也没有工夫顿顿服侍他吃药。倒也奇怪,药吃得越少,吴圆那种恶作剧的刻毒的念头也越少,慢慢地又恢复到住院以前那种状况,胆小,善良,不去惹任何人。

吴圆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一张硬纸板花脸:“喏,喏,大头鬼!”

吴老太太说:“乖囡,这是娟娟的白相物事。”

吴圆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听见它‘嘎吱嘎吱’叫的……”

张师母朝乔老先生眨眨眼睛,乔老先生呆木兮兮,不懂,问:“张师母,你讲啥?”

张师母笑:“我讲啥?用不着我讲啥的,你全看见的。”

吴老太太不想再同张师母斗嘴,几十年邻居轧下来,吴老太太对张师母这张嘴巴是领教够了,千人万人好惹,就是张师母不好惹。

吴老太太牵了吴圆回屋里。张师母没趣,也回去了。踏进房门,正好有线广播在播当天的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寒流来了,今朝下午到夜里,有六到七级西北大风。张师母心里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到吃夜饭辰光,西北风真的来了,越刮越厉害,大家怕冷,老早冲了汤婆子盐水瓶焐被头了。焐在床上听风叫,愈加觉得风大,吓人兮兮的。

困到半夜,一声巨响,把大家从暖融融的梦中惊醒。

乔乔第一个跳起来,掀开被窝就冲了出来,赤脚,只穿一套棉毛衫裤,在天井里大喊大叫:“地震啦地震啦!”

一眨眼睛,鸳鸯厅的住户全冲出来。

三号的住户全冲出来。

风吹过来,嗦嗦抖。有人说:“不像地震么。”

于是大家说不是地震,责怪那个第一个喊地震的人。乔乔不好意思承认。

这时候,才听见吴家传出娟娟的哭声。

吴家的房子倒塌了一只角,断了一根横梁,桁条砖瓦砸了一房间,这是吴老太太的房间,断梁对准老太太的床。

吴老太太死了。

吴老太太不是被砸死压死的。

验尸结果证明吴老太太不是被砸死压死的。吴老太太寿终正寝,就是老凋了。

医生讲老太太死的辰光蛮开心的。不晓得医生怎么看得出的。

张师母不相信老太太是老熟。

“肯定是吓煞的,”张师母坚持说,“肯定是吓煞的,老太太吃夜饭辰光还到我屋里来寻娟娟,蛮神气的,当日夜里就老熟了?没有这么快的,肯定是吓煞的……”

吴家反正没有人同她计较,吴圆奔进奔出地哭,喊“姆妈呀姆妈呀”,娟娟也奔出奔进地哭,喊“老太太呀老太太呀”,吴克柔面孔壁板,忙里忙外,不肯办丧事,说房子出事体公家有责任的。人家说,房子出事体我们是有责任,可是你们是私房,主要责任在你们自己。再说你家老太太又不是因为房子倒坍死的,赖不到公家。吴克柔其实倒也不是存心作对,他想大阿叔和娘舅不几日要回来,现在火化掉,连个面也见不到了,拖几日办丧事,不管死活,总归让他们见一面。

可是台湾突然来了信,吴方和李家人的行动被发现了,在新加坡就被拦下来,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体,现在那边也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既然还有一只眼开着,也要装装门面,吓一吓人的,不然那边过来的人更加多了。吴方说看上去最近来不了了,要来起码一年以后。

吴克柔没有理由再把老太太的死尸停在屋里了。

吴老太太的后事也是新法新办,亲朋好友到火葬场告别遗体,租几只花圈用一用。

向吴老太太告别,隔壁邻居全去了。

哭得顶伤心顶真诚的是张师母。人家全是等放了哀乐才开始哭的,张师母哭得顶早,收得顶晚。到后来倒弄得大家要照顾她了,搀住了,怕她晕过去。

告别仪式结束,吴老太太化作一缕青烟升堂了。张师母又回到老地方,看到一样一样物事,全是老面孔。

张师母眼泡红肿,非常气愤地对大家说:“要去告的,这场官司要去打的,房子不倒,老太太不会走的!老太太吃不起吓了,吓坏的……”

大家点头、叹气,慢慢地全散了。回屋里忙自己的事体去了。

乔老先生没有事体做,坐在张师母门前,一边看张师母打绒线,一边想心思。原来一直是三个老人唱一台戏的,现在突然缺了一个,心里一时适应不了。

张师母看看乔老先生,心里也有点孤零零的味道。

“哎,你讲呢,这几日夜里有声响,到底出事体了,真的有道理的……”

乔老先生点点头,没有讲话。

“原先还当是纱帽厅呢,想不到会是这里出事体……”

“纱帽厅,纱帽厅大家全重视,修了这么多钞票,还会出事体?”乔老先生愤愤不平,“我们这里,人家看也不来看的……”

“啊呀,这句话不错,我老早讲这种房子不可以住人了,你还要同我辩呢……”

“我也不是同你辩,这种房子是好房子,不过太旧了,应该来修作了。”

“修作个屁!”张师母很是愤怒,“吴家里房屋坍了,这种大事体,人家讲是私房,坍了活该,同公家不搭界……”

“他们私房,我们这里是公房么?……”

“公房也不关账,先要紧弄纱帽厅啦花篮厅啦后花园啦……”

“纱帽厅啦也是应该弄的,不弄也要坏掉的……”

“纱帽厅坏掉有啥要紧?里厢又不住人,不会出大事体的,后花园不修有啥要紧?真正,苏州花园多来兮……”

“你这句闲话不对了,”乔老先生批评张师母,“你不懂那个重要性的。”

“我不懂重要性?我比你懂!我晓得住人的地方顶重要……”

两个老人的谈话,被一个高中生听去了,这个高中生是三号里的一个小秀才,平常喜欢涂涂写写。听了老人的对话,想想眼见的事实,高中生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人民来信给报社,报社登出来了,引起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马上组织力量来了一个危险房屋普查。

可是裤裆巷三号不属于危险房屋,鸳鸯厅也不属于危险房屋,比这里破旧的房屋多得是。

张师母于是鸭吃砻糠空欢喜。

乔老先生倒有了出头日脚。乔岩单位里分给他一个特大户,四室一厅,不光乔老先生一人可以住一大间,乔乔新房有十六平方,就是乔杨回来结婚,房间也有着落了。

张师母参加了乔家庆贺乔迁之喜的喜宴,面孔上笑眯眯,心里酸滋滋,想想这几家邻居,全比自己屋里额骨头高,王琳靠妹子的福,三子有钞票,连顶顶老实的乔岩也有这样大的花头,越想心里越难过,倘是不是在乔家新屋里的饭桌上,她是肯定要伤心落眼泪的了。

乔岩人虽然老实,心却蛮细,良心也蛮好,别人不注意张师母的神情,他心里却有数,寻了个借口,讲起了裤裆巷的事体。

市旧城改造办公室根据城建委的意见,制定了一个规划,打算把裤裆巷三号改造成一家具有姑苏特色的民间古典式宾馆,专门接待到苏州来的外国人。所以,裤裆巷三号里的住户全部要迁出。

乔岩的话没有落音,大家笑起来,笑得乔岩有点尴尬,他明白,大家不相信他的话,不把他的话当真。乔岩心里一阵难过,不是为自己,到底为啥人难过,他讲不清。

张师母是顶喜欢笑别人的,可是这一次她没有笑,她实在笑不出,她已经后悔来吃这顿饭了。

回到屋里,看看冷冷清清空荡荡的天井,张师母眼泪落下来了。三个做伴几十年的老人,一个月之内,一个死了,一个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守破房子,不晓得要守到什么辰光。唯一使她开心的,是房管所同意把乔家空出的房间留一间给他们家。

小辈子好像晓得老娘那种孤独的心情,夜里一个也不出去,全围住张师母,一家人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在播放一部新的电视剧,巧得很,女主角就是王珊。演得确实好,连张师母也不得不承认。

“这个小骚货,扮起戏来倒蛮像的,现在不得了了,红煞了——”

桂珍突然插上来说:“她的阿姐,那个王老师,也不得了了,我那天听见别人在讲她,说是做什么大 了,钞票多得不得了,写书的,写出不少书了,把他男人同人家轧姘头的事体也写出来了,真正,不怕难为情的,小人寄给人家领了,真正,不肉痛的,肯定她自己也有名堂经了。这种人,离婚不离婚的,住不住在一道的,各人寻各人的,真正滑稽的……”

阿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当初她不能接受王琳一屋子人跳迪斯科的事实,她现在也同样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有点发愣,一直坐到电视结束,也不晓得看的什么。

第二天下午,张师母买菜回来,不见阿惠,问卫民:“你妹子呢?”

卫民翘一翘下巴,指指台子:“喏!”

台子上有一张纸头。

张师母拿来看。

阿惠走了,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一样也没有写。

张师母捧了那张没有用场的纸,哭起来。

卫民皱了皱眉头:“你哭什么,阿惠又不是去死,她去寻活路了……”

张师母抬起头,吃惊地看看卫民。

正当屋里人在议论阿惠的辰光,阿惠已经乘上了郊县农村长途汽车。

吴克柔帮她找到了那张招聘手绣师傅的报纸,阿惠拿了这张报纸,就走了。

汽车在不平坦的公路上颠簸,尘土飞扬。阿惠对自己要去的那个地方非常陌生,她心里其实并不知道汽车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可是她还是踏上了蒙着厚厚一层灰土的汽车。

阿惠想,不管怎么样,汽车总归是朝前开的。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