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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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子交运了。
阿惠倒霉了。
阿惠小辰光,经常听姆妈讲,看你一头浓发,姑娘家,头发多,苦命的坯子。
阿惠从来不把姆妈的话放在心上,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有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
可是现在阿惠相信姆妈的话了。
在方京生的案子里,受害最大的其实是阿惠。
一夜之间,阿惠什么也没有了。华声公司垮台,阿惠断了生活来源,再回外贸局是不可能了。
阿惠认命了,心里白茫茫的一片,眼前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当初,方京生来找她的时候,阿惠为了保险起见,坚持不直接同外国人联系,并坚持和方京生的公司办了合法手续,到律师事务所订了经济合同,三对六面,签字盖章,阿惠吃了定心丸。
谁会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呢,张师母庆幸阿惠没有受到牵连,其实,阿惠受的牵连最大。
法律认可的合同还在阿惠身边,可是那都是一张废纸了。
张师母到三子的新家去吵相骂,骂三子良心丢尽,被狗吃掉了。三子任骂。
三子愿意拿出钱来帮助阿惠,可是阿惠决不会要,张师母也不一定会接受,三子找方京生想办法,可是方京生不在北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在广州,也许在哈尔滨,那位方夫人大概随时准备再次把小儿子领回去“教育”。
阿惠现在是无路可走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工作,这次恐怕更加难了。阿惠绕了一圈,两手空空,但不能说什么也没有得到,她得到的是金钱买不到的物事。
阿惠现在并不急于寻找可以帮助她的人,却首先想到她要帮助的人。
探监的日子,她去监狱探望阿侃。
狱政科长拦住了阿惠,说要同她谈谈。
阿惠紧张不安地看着他。
狱政科长告诉阿惠,监狱的管教干部,对阿侃印象很不好,认为阿侃狂妄自大,蔑视管教,在学习、认罪的时间高谈阔论,言论之中不满现实,攻击社会。前阶段,监狱遣送一批“严打”对象到大西北去,差一点把他也排上了,后来几经权衡,才没有把阿侃排上,但是他若是长期以这种态度服刑,对他本人是很不利的,希望阿惠能帮他们做一点工作。
阿惠心里一阵阵发抖,遣送大西北,她是知道的,那就意味着一辈子也回不来了。阿惠不明白她几次来看阿侃,阿侃都是那么精神,那么乐观,对前途充满信心,这难道叫不服改造么。阿惠忍不住问狱政科长:“怎样才叫服从改造呢?”
狱政科长见阿惠涨红了脸,含着眼泪,态度缓和了许多,说:“有些事情你不必多问,你的任务是劝他服从改造,既然你是他的——家属。”
阿惠低了头,说不出话来。
阿侃被带出来了。
阿惠紧张地盯住他看,阿侃更瘦了,脸也很苍白,但仍然是那样精神,那样自信。
“阿惠,”阿侃激动地说,“你,又来看我了!”
阿惠点点头,咽下了泪水笑笑。
狱政科长走开了,阿惠赶紧把狱政科长的话告诉了阿侃。
阿侃说:“我没有错,我是对的,我始终认为对某些犯人来讲,认罪改造是被动的,创造才是主动的,其实,刚才那位科长也不想驳我的观点,我要坚持下去。阿惠,你知道,体制改革可是关系到中国存亡的大事啊!”
阿惠又急又怕,不由脱口而出:“你,你为了我,也应该——”
阿侃看看阿惠,说:“就是为了你,我也要坚持。”
阿惠怎么说得过阿侃,何况阿侃并没有错,阿惠叹了一口气。
阿侃说:“阿惠,你不要泄气,我是有希望的,我还要争取减刑呢……”
“我帮你!”阿惠也激动,兴奋起来,“我在积钱,阿侃,我已经积了好多钱了,屋里人都不晓得的……”
“你有多少钱?”
“一千零五十块。”
阿侃笑了起来:“这点钱,嘿,这一点点钱,算什么钱呀……”
阿惠认真地说:“我还要积呢,我一点一点地积,会积成很多钱的,你相信……”
“我相信!”阿侃打断阿惠的话,他突然被阿惠感动了,突然觉得阿惠这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正是他所缺乏的,阿侃沉思了。
阿惠见阿侃突然不说话,也不去打扰他,两个人默默无言相对而坐,一直到管教干部宣布“时间到”,阿侃才突然惊醒过来,在被管教带进去的时候,急巴巴地回头问阿惠:“你现在,都好吧?”
阿惠点点头,一股热泪涌出眼眶,阿侃没有看见。
阿惠走出监狱大门,心里很乱。
天色暗下来,她也不想回去吃饭。她这次出事,姆妈和阿哥没有像以前那样责怪她,都一直在劝她,怕她想不开,连阿嫂也说不能怪她。可是屋里人的态度并没有减轻她心里的负担,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非常沉重,压得透不出气来。她积了千把块钱,瞒着姆妈,瞒着阿哥,却不瞒阿侃,可是阿侃却笑这点钱太少了。阿侃说得对,这点钱,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能算什么钱。可是阿惠没有办法像三子那样在短时间里赚那么多钱,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来、一点一点地积,何况眼门前,连这一点一点的来路也断了。
阿惠怎么能不心绪混乱呢。
她很想找个知心女友吐吐心中的浊气,可是她一无所有,连朋友也没有了。乔杨到西藏去了,因为乔杨去西藏,杨老师又一次受到表扬,终于评上了全国模范教师。谢丽丽找了个外国丈夫,出国了,临走时还对阿惠耿耿于怀,因为阿惠竭力反对,想破坏她的幸福。还有明珍,听说忙得不得了,几个月不见面,恐怕早已把阿惠和她对阿惠的许诺忘记了。
阿惠想到了王琳,那个郁郁寡欢的王老师。
王琳搬走了,她还没有去过她的新家。王老师走的时候,对阿惠说过,以后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她。
阿惠不想找王老师帮助她什么,她只想到王老师那个安静的小家去,看看王老师那个漂亮文静的女儿,静静地坐一歇。
找到王老师的家,已经很晚了,阿惠对着门牌号码找着了东一15幢406室。
406套间里传出一阵狂热的乐曲声,是迪斯科舞曲,夹杂着许多人的吵闹声、笑声。
阿惠在门外站了一歇,不敢敲门,她发现门框左上角有门铃,轻轻地按了一下。
“叮当——”美妙的门铃声敲打着她混乱的心。
有人来开门,是个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十分考究,西装是浅灰色的,领带是深红的,配得很相称。
“找谁?”中年男人只把门开出一条缝,伸出头来问。
阿惠朝里面瞥了一眼,一客厅的人,红女绿男,并没有因为有人敲门而停止狂舞,一个个拼死扭屁股。
阿惠后退了一步,说:“哦,找错门了。”
这时,客厅里嘈杂的人声中传来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谁呀?”
阿惠抬头一看,是王琳,王老师,她几乎不敢认她了,王老师年轻多了,面色红润,穿一件很耀眼但一点不俗气的橘红镶花羊毛衫,下身是高级毛料西裤,额上汗津津的。
“哎呀,是阿惠!”王琳一把拉过阿惠,“你总算来了,好长远不看见了。”
阿惠赖在门口不肯进去,王琳硬劲儿把她拖进去。
舞曲没有停止,王琳说:“阿惠,来跳吧,蛮有劲儿的。”
阿惠抿着嘴巴,摇摇头。
王琳就陪阿惠在沙发上坐下来,马上有人端来两杯咖啡。
阿惠原以为这些跳舞的可能是王珊的朋友,可在人群中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王珊。
王琳看出阿惠的心思,笑着说:“这些人都是我的新朋友,唉,可是过去的老朋友,还有你们这些老邻居,一个也不来,你还是第一个呢。”
阿惠笑笑,心想老邻居都没有这么空闲呢。
“王珊呢?她还在演出吗?”阿惠问,她觉得自己问得很勉强。
“珊珊呀,现在开心煞,借到电影厂去了……哦,对了,下个月有部电影要上演了,叫《特殊的女人》,她主演。”
阿惠“哦”了一声,心中不由一酸,为什么别人都这么走运,自己却老是倒霉,王珊不也是一头浓发么。
阿惠还想问问王琳其他情况,跳舞的人喊起来了:“王琳,王琳,来哟,来哟……”
王琳看看阿惠,阿惠说:“你跳吧,王老师,你女儿呢,我看看她……”
王琳指了关着的房门:“在里面看电视呢,你进去。”说完,就又去跳舞了。
阿惠推开房门走进去,十八英寸的彩电开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嗯嗯呀呀唱京戏,王琳的女儿小莎莎,蜷在沙发里睡着了。
阿惠走过去,拿起毯子给小莎莎盖上,小莎莎突然醒了,睁着惊恐的眼睛看阿惠。
阿惠抱起小莎莎,说:“你不认得我了。”
小莎莎当然不认得她,可是依偎在她的怀里,很亲热,阿惠身上有一种吸引小人的魅力。
阿惠看看沙发上,有各种儿童画报,有巧克力糖、电子玩具,什品柜里还有一架多功能电子琴,和自己的侄女比,小莎莎真是太幸福了。可是小莎莎居然会紧紧依偎在她这个陌生人怀里,阿惠发现这个小人很孤独,不像她的小侄女,天天有人抱,时时有人逗她白相,其实那也是一种幸福,是另一种幸福。外面的舞曲终于停下来了。王琳很快进来了。
小莎莎看见姆妈进来,并不要她抱,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姆妈喘气、揩汗、倒在沙发上休息。
阿惠也不声不响地看着王琳。王琳歇了一阵,对阿惠说:“你看看我的房子,两间一厅,隔壁是书房,也是朝南的……”
阿惠说:“这套家当,灵光的……”
“是我妹妹叫人来帮我弄的,全是根据房子设计的,你来看看,书房里一套还要漂亮呢……”
阿惠抱了小莎莎跟王琳到书房、卫生间、灶屋间参观,客厅里跳舞的人都在休息、闲聊、吃咖啡。
回到书房,阿惠问王琳:“王老师,肖老师呢?还在乡下?”
王琳“嗯”一声:“还在那里,现在市里倒有单位肯接受,他们学堂不放,他自己也没有硬劲儿去要求,他也不想回来,不过,这样也蛮好……”
阿惠说:“你一个人带个小人忙煞了吧,现在上班路更加远了……”
“我现在还没有上班呢,仍旧拿七折工资,在屋里领小人……”
“七折工资?”阿惠不明白王琳屋里这么多高档品哪里来的钱买的。
小莎莎在阿惠怀里困着了,王琳接过去,送到房间里让她困觉,阿惠看看这间宽敞气派的书房,看见写字台上摊了一台子的书。
王琳安顿好女儿,又来陪阿惠,阿惠倒有点不过意,说:“王老师,你去吧,他们要等你的。”
王琳笑起来:“他们三日两头来的,随便煞的,你也随便一点么,到我屋里,有啥难为情的……哦,对了,讲了半日,还没有问你呢,你现在怎样?”
阿惠鼻子一酸,话到口边,又缩回去,说:“蛮好,都蛮好。”
“仍旧老样子?”王琳狐疑地盯着阿惠看看,“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的?”
阿惠不响,眼圈红了。
王琳也不追问,喝了几口咖啡,像对阿惠说,又像对自己说:“日脚过得真快,像做梦一样的……”
阿惠拿起写字台的书看。
王琳好像有点尴尬,说:“在屋里写点文章赚几个稿费……”
阿惠好像没有听懂,惊讶地看着王琳,不知道王琳在讲谁。
王琳见阿惠发愣,心想是不是触痛了阿惠的心境,连忙补上一句:“其实,我也是弄弄白相相,不当真的。一天到晚不上班,在屋里也没有劲的。你看我现在,想得开了,白相辰光就白相,工作辰光就工作,前个月还带了莎莎到杭州去了一趟,小人开心煞了。其实阿惠你也不要太苦自己了,开放点,我也是我们家珊珊带出来的,你比珊珊还年轻,为啥这样愁眉苦脸呀……”
王琳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闪过一道阴影,自己难道完全因为妹妹的缘故而走出来的么,绝不是的,还有肖音,还有那个小丁,还有整个社会……
阿惠觉得自己不应该到这里来,她要告辞了。
王琳也不留她,她晓得留了阿惠,对阿惠并无好处。王琳送阿惠出门,里面的舞曲又响起来,阿惠定坚不要王琳送,王琳也就没有坚持,走到楼梯口,就打回转了。
阿惠一个人在那一大片新楼房里,像走迷魂阵一样,转了半天,才转到公路上。
从彩香新村回城,还有很长一段路,有夜班公共汽车,可是阿惠不想乘汽车,宁愿一个人沿着公路慢慢往回走。公路两边,新造的厂房和住宅区,灯火闪烁。
公路上人很少。
一个青年农民自行车上拖了个竹筐,在阿惠身边停下来,问她:“要哦?”
阿惠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什么?”
“大闸蟹,怎么样,可以便宜点。你看看,只只如样,雌的多雄的少,九块,明朝一清早你往市场上一摆,叫十块笃定的,这三五十斤货色,白让你赚五十只洋……”
阿惠朝他看看,小伙子不像滑头人,又问:“既然钞票这样好赚,你为啥自己不去卖,好处让给我?”
“唉唉,”小伙子叹口气说,“我要赶回去上夜班呢……”
“乡办厂的?”
“村办厂。”
“工资多少?”
“喔哟,有限的,一年一千多点,一个月么,划下来没有多少的,一百五十块上下,有限的……”
“那你为啥不出来专门贩大闸蟹,一日一夜就是五十块,一个月……”
“喔哟哟,你当真啊,寻开心了,大闸蟹又不是日日有得捉的,一年当中就这几日有,平常日脚又没有的……”
“大闸蟹没有,鱼啦虾啦,总归一年四季有的,现在市场上水产的价钱不得了,做做这种生意,比你在村办厂合算的……”
“喔哟,看不出你个城里妹妹,倒蛮懂经的,鱼啦虾啦倒是一年到头有的,不过我们村办厂的人全不肯退出来的……”
“为啥?”
“不敢呀,屋里老人也不许的,现在外头的事体啥人吃得准,今朝不晓得明朝的,好容易甩掉烂泥巴,捧着一只铁饭碗,不要自己再作掉,到辰光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落,再回到田里弄烂泥……”
阿惠想笑,又想哭,她自己就是驼子跌跟头。
青年农民见阿惠不是他要找的对象,也不再啰唆,骑上自行车走了。
阿惠突然决定明天去找明珍。
去做服务员,端端盘子,扫扫地,明珍不会拒绝的,她亲口对阿惠许过诺,阿惠要去提醒她。
阿惠要从头开始。
阿惠扑了个空。明珍白天不在店里做,她的店白天也开门,可是明珍白天不来,咖啡厅的生意,自然夜里比日里好。问明珍白天在哪里,店里人也讲不清爽,说夜里来总归在的。
明珍的咖啡厅,阿惠来过几次,今朝看上去,感觉不同了,只觉得富丽堂皇,威风显赫,派头超过周围几家国营店。阿惠站在茶色玻璃前面,不由有点自惭形秽。
夜里阿惠换了一身时髦衣裳,重新梳了头发,又到明珍店里去。
明珍果然在店里,看见阿惠来,好像有点吃惊,还有点紧张。
阿惠开门见山对明珍说:“明珍,我的事体……”
“我晓得了,我全晓得了。”明珍打断阿惠的话头,“你姆妈那天碰着我,告诉我的,真是触霉头……”
阿惠发现明珍讲话辰光面孔上的皱纹显了出来,靠近看,胭脂口红也盖不住的。明珍比老早瘦了不少,屁股也不够“冈萨雷斯屁股”了,穿一件低领羊毛衫。领口拉到胸脯,一根项链挂在头颈里。
明珍看阿惠盯牢自己,有点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笑,继续说:“你真是触霉头的,现在怎么办呢?”
阿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所以来寻你,问你讨口饭吃。”
明珍的面孔马上落下来:“阿惠,你寻开心,你问我来讨饭吃,你弄错了……”
阿惠想不到明珍会这样绝情,真想调转屁股走开,可是她忍住了,仍旧笑着说:“你是大老板,不在乎我这一口饭么,当初,你在三子屋里怎么讲的,你忘记了?”
明珍有苦说不出:“嘿,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阿惠,我这地方,你还是不要来……”
阿惠冷笑:“现在你阔了,不认得穷朋友了!”
明珍真的急了,说:“阿惠,你不要把我看得那样,我也不是那种人,我老实告诉你,我店里生意不来事的,有一阵差一点关门了。”
阿惠怎么能相信,前几日她到明珍店里去过,一看屋里那点家当,就看得出明珍的赚头不是小敲小打的。
“你不相信,你帮我算算,我们进的货,有不少是紧俏货,正路上批不到的,走别的门路,雀巢咖啡,一块五一杯,啥人舍得经常来吃,中国人到底还是穷的多呢,轧朋友的对子进来得顶多,可一般也不过一杯咖啡一块奶油鸡蛋糕,能赚他们多少呢?你看看,这点位子,坐不满的,要捞回这点基本建设的本钱就是老生活了。你看对面,还有那边,几家国营的,咖啡三角钱一杯,全是掺的水,算是薄利多销的,我这里……唉,不讲了,你总归不相信的,其实,阿惠,我同你,脚碰脚的,还来什么假老戏呢?”
明珍这番苦经,阿惠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她不明白,既然明珍讲得这样困难,那她是怎么赚得着这么多钞票的呢?
明珍盯了阿惠看了一歇,终于说:“阿惠,你实在要来,就来吧,不过是做日班……”
阿惠说:“我做夜班可以的。”
明珍叹口气:“你不要做夜班,你做日班工钱一样的。”
阿惠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她自己屋里和乔家都困觉了,只有吴家,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市里有关部门免费帮吴家修私房,这几天夜里还在加班加点,大部分修理任务已经提前完成,现在正在忙最后一项,把红漆剥落的门窗、板壁、地板重新上一层漆,弄得一天井的油漆味道。房间里的家当全堆在走廊上,乱七八糟。吴家这一阶段简直像防地震辰光一样混乱。吴老太太七八十岁的人,精神好得不得了,奔出奔进,跑前跑后,看上去年轻了头二十岁。凭良心讲,进吴家门五六十年,她还是第一次为吴家的房子这样操劳呢。
吴圆被屋里人接回来了,说是台湾的大阿哥和老娘舅来,总不见得叫他们到精神病院去看他吧。不管他痴不痴,接回来再说。医院开始不允许,讲这个人毛病不轻,放出去要危害社会的,后来还是市里出了证明,开了后门,才放出来的。
只有吴克柔,仍旧是那副腔调,开心不开心,难过不难过,面孔上看不出的,好像他的面部肌肉不会动的。
阿惠进天井,吴克柔坐在走廊上,借屋里的光看书,弓着背,低着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和阿惠打个照面。
阿惠突然发现吴克柔老颜了不少,精神也不好,和老太太的情绪正好相反。
阿惠朝吴克柔点点头:“还没有困啊?”
吴克柔也点点头:“屋里生活没有做完。”
阿惠不想同他多讲什么,刚刚想进自己的小屋,看见吴圆从屋里出来,怒气冲冲责问吴克柔:“我的影集呢?你把我的影集甩到哪里去了?”
阿惠差一点笑出来。
吴圆的影集,大家全晓得。他有十来本大影集,全是那种顶高级的十几块钱一本的大型影集,里面所有的照片,全是他花钱买的中外男电影演员的剧照、生活照。一见生人,他就把它们抱出来,让大家欣赏“他”的形象。
倘是吴方和李家人回来,看见了,岂不要笑掉牙?自然是吴克柔藏起来了。可是这是吴圆唯一的精神寄托。以前还有娟娟同他要好,和他一起玩,现在娟娟见了他就害怕,躲得远远的,于是,他唯有这一套影集做伴了。其实刚才他已经上床困了,突然想起上床前没有看一遍照片,爬起来找,才发现影集不见了。
吴圆见吴克柔不理睬他,更恼火,过去推吴克柔:“你还我你还我,你把我的照片还我,那是我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大阿哥回来要看的,娘舅回来也要看的,你快点还给我,你不还我?我要报告护士长了!”
吴克柔仍旧不理睬他。
阿惠家虽然和吴家做了三十年的邻居,可是阿惠不记得吴方,吴方走的时候,阿惠还很小,听吴老太太和姆妈讲,她小时候,吴方顶喜欢她,天天下班回来抱她的。
“你们家大阿叔真的要回来了?”
“还有娘舅。”吴克柔用下巴指指自己的屋里,“你看这样卖力,旧房子变成新房子了,还不是真的……”
吴圆趁吴克柔不备,一把抢走了吴克柔手里的书,开心得哈哈笑。
“你不还我照片,我也不还你书,我把你的书甩到茅屎坑里去……”
吴克柔也不去把书抢回来,仍然不理睬吴圆。
吴圆说:“揩屁股啰,揩屁股啰。”一边把书页一张一张撕下来,撕得很慢,很小心,像在做一件工艺品,一边偷眼看吴克柔。
吴克柔还是不动声色。
阿惠倒着急了,上去想把书拿过来,吴圆笑嘻嘻躲开去,继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撕,好像在欣赏那“嗤嗤”的撕书声。
吴圆进医院以前,只是经常发呆,或者闲话多,从来是很和善,很文静的,从未有过任何破坏性的行为。所以,大家也从来不怕他,不提防他,有时也不把他看成个精神病患者,只把他当做一个可怜的小孩,大家都愿意照顾他。可是住了半年医院回来,吴圆变了,成天动坏脑筋取闹,有理取闹,无理也取闹。弄得一家老少和隔壁邻居都不太平。都说,这种医院住不得的,那种药,吃不得的,吃不得的。老太太哭出拉呜说还要上电呢。
小人同吴圆寻开心,问他上电怎样上法,吴圆眼睛瞪得滴溜圆,追了小人说:“你要上电?你来来看,你要上电,你来来看!”
把小人吓跑了。
吴圆还在撕书,很有耐心,撕下来的碎页非常完整,一点缺痕也没有。
阿惠看撕在地上的封面,是一本《园林谈丛》的书。
吴圆撕了好几张纸,见吴克柔不激动也不发火,就停止了撕书,研究了一歇,对吴克柔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花痴,我看得出你的眼睛,你发痴了,你想人家王老师的妹妹……”
阿惠非常吃惊,吴圆讲话的目的性非常明确,有心要激怒吴克柔,这种思路,清清爽爽,一点也不像精神病人。
吴克柔的面孔果然有点发青,站起来想回屋里去。
吴圆笑嘻嘻地拦住他,不让他走。
“哈哈,你难为情了,你心虚了,你怕了,你想女人,发花痴了,哈哈哈哈……”
吴克柔甩开吴圆的手,吴圆却缠住他不放,阿惠在一边看看,反倒是吴克柔有点可怜兮兮的,就去帮吴克柔的忙,吴圆朝她一弹眼睛:“女人,女人走开点!”
阿惠吓了一跳,退了一步。
吴圆又哈哈大笑:“女人,女人么,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晓得,那个王老师,你们说她是什么物事,和她妹妹一样呀,也是个骚货呀,卖×货呀!”
阿惠突然面孔发烫,好像吴圆在骂她。她实在弄不懂,吴圆怎么变得这么刻毒。以前的吴圆从来不讲一句粗话的。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是同院的精神病人,还是那些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和手段?
阿惠看看吴克柔,吴克柔也看看她,面孔上仍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吴圆揪住吴克柔:“你听不听,你听不听,你不听,我真的报告护士长了!”
阿惠对吴克柔说:“不来事了,不来事了,他发毛病了,还是送医院吧!”
“老太太不答应,他们也来关照过,台湾来的客人,不能到精神病医院去的……”
阿惠摇摇头。
吴圆看看吴克柔,看看阿惠,突然走到天井里那口井边上,坐在井圈上,屁股在光滑的石井圈上一磨一磨,整个身体一前一后晃动,阿惠几次差一点叫出声,怕他真的摔下去。
吴克柔扭过脸去,不去看吴圆的惊险表演。
吴圆的两条腿一翻,挂到井圈里边去了,人往下一冲——
“哎呀!”
阿惠吓得大叫一声。
吴克柔一下子冲到井边。
吴圆两条腿又回出来,坐在井圈上哈哈大笑。
阿惠皱起眉头。吴圆这样作弄吴克柔,目的性这样明确,精神病人怎么可能有这样清醒的意识?
吴圆终于胜利了,他扔掉那本书,也不再要影集,回屋里去了。
吴克柔捡起书和那些碎页。
阿惠同情地说:“用糨糊粘一粘。”
吴克柔没有应答。
吴圆突然从房门里伸出头来:“你说什么?护士长来了?”
吴克柔终于开口了,和颜悦色地哄他:“你去困吧,明朝大阿叔和舅爹爹回来,你不困觉没有气力陪他们白相的……”
吴圆果真乖乖地退进去了。
吴克柔以前对吴圆从来是讽刺挖苦,不把他当生病的人,现在不同了,好像也有点怕吴圆了。
阿惠见吴克柔重新又开始看那本书,她根本不相信他能看得进去,心想这个人,真是个怪人。
阿惠说了一声:“明朝会。”就进自己小屋了。
阿惠上了床,关灯,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一点不想困。过了一阵,她听见吴克柔走到她的门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阿惠不敢答应,这个人不晓得有什么花样经。她倒不是怕吃亏,一天井的人家,他要是有什么坏念头,她喊一声,大家都会跑出来的,可是她不愿意吴克柔是那种人,更不愿意惊动大家喊出来,那样一来,到明天传出去,还不晓得说成什么样子呢。
她心里怦怦跳,屏住呼吸。
吴克柔不等她出声,又说:“我前几日看见有张报纸上,登了一份招聘广告,是个乡办刺绣厂招手绣师傅……”
阿惠心里一跳,仍旧没有做声,等吴克柔的下文。
吴克柔却不再讲话了,听声音好像又回到走廊上去看书了。
阿惠又等了一阵,爬起来,从门缝里望出去,吴克柔果然在那里看书,入神得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阿惠重新回到床上,想想吴克柔这个人真滑稽,想想自己碰上的一连串倒霉事体,也真滑稽,再想想,这世界本身也是一个滑稽的世界。
阿惠困着了,一点负担也没有,一夜困到天亮,连梦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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