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正式通知下来了,裤裆巷不拆了。

又是居民委员会,挨家挨户告诉。通知这种消息,别人不肯来,晓得要被骂山门的,推来推去只有推给居委会。居委会是十样经百样管,好事体轮不着,得罪人的交易,总归叫居委会出面。

这一日正是礼拜日,通知一家,惊动十家八家,一个跳出来,全弄堂人涌出来,比地震还要混乱。伤心的当场骂起来,火气大的骂人,不相信的还在互相打听,盯牢居委干部评理,一时头上,裤裆巷里好像开群众大会,人到得斩齐。

等拆迁搬新房子的人家,狗咬尿泡一场空,实在不甘心,打听来打听去,说是裤裆巷不许拆主要是因为三号这一宅房子,因为三号里厢的纱帽厅啥啥厅,因为什么断命的状元府,有什么断命的价值,越想越恨,都涌到三号来看,到底怎样了不起,平常日脚弄堂里进进出出,也不觉得三号的房子怎么不得了,现在进来看看,除了纱帽厅还有点模样,其他几进几宅,一副破落相,看不出一点点值得保护的名堂,一边看一边在三号里骂人,好像全是三号的住户惹出来的事体。

裤裆巷不拆了。

裤裆巷一时间变成宝贝了。广播里讲,报纸上登。每天有外人进进出出,寻到三号去看纱帽厅。来看纱帽厅的人,个个对纱帽厅崇拜得不得了,样样物事稀奇。门上雕朵牡丹花也稀奇,窗上系块铜片片也稀奇,墙上凿个洞洞眼也稀奇,地上铺块方砖头也稀奇,啧嘴吐舌,弄得住户家心里暗好笑。

纱帽厅大概是蛮稀奇,中国人来了不算,外国人也来。来外国人,裤裆巷的住家住户就不嘲笑了,大人小人围了外国人看,一点不懂礼貌,跟在外国人屁股后头,外国人走到哪里,大人小人跟到哪里,弄得陪同外国人的中国人板了面孔。外国人倒不动气,你朝他看,他也朝你看,你朝他笑,他也朝你笑,笑起来也同中国人差不多,嘴巴拉开,眼睛眯拢,还同你叽叽咕咕讲话。

外国人来看纱帽厅专门有中国人陪同,还有翻译官。翻译官的本事顶大了,能把纱帽厅的物事一样一样讲给外国人听,外国人听了,就“噢噢”叫,或者跷起大拇指。裤裆巷的住户看见外国人也对纱帽厅跷大拇指,想来这爿纱帽厅是了不起的了,不知不觉敬重起来,亲戚朋友来,不忘记介绍一番,到单位里上班有机会吹几句,后来纱帽厅拍了电视,在《姑苏之春》节目里放,大家从彩色电视机里看纱帽厅,确实有名堂。

纱帽厅名气响了,纱帽厅前庭小花园也吃香,小花园里有刺绣作场,这种手工绣花生活,外国人顶喜欢了,站在边上看小姑娘绣花,嘴巴里也是“噢噢”叫,大拇指头也忙得不得了。

阿惠和谢丽丽几个人已经决定退出来了,人还没有走,这几日正在教留下来的人学几种难度比较高的针法,只怕她们走了,刺绣作场吃不落细巧生活,那真是拆外贸局的台脚了。

陪同外宾来的女翻译,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嫩相得很,蛮朴素,一点没有那种“高级华人”的气味。可惜她讲的话,外国人听了总归不满意,不是摇头,就是皱眉,弄得女翻译面孔血血红,跑过来问阿惠,问了阿惠,再把过去讲给外国人听。外国人到这地方,听不懂话,像聋子,可是眼睛不瞎,看得出阿惠是内行,索性全涌过来看阿惠做生活。

有几个外国人拿出兑换券要买她们的手绣品,小姑娘眼热煞了,想换,可是被陪同人员和翻译挡住了,外国人不理解,面孔上表示出不满,小姑娘也不开心,不晓得为什么不可以换,人家做生意的,卖砚台,卖笔筒,外国人要买还不是照买照卖?

阿惠在边上看了心里有点乱。她已经应承了方京生,可是心里吓兮兮的,不晓得前途怎样,总好像有一种闯祸的预感。

正好胡思乱想,卫民在屋里喊她回去。

阿惠回屋里一看,二阿哥凶巴巴地坐在那里,瞪着她。

“你过来!”卫民对阿惠一弹眼睛,“我问你,三子那小子同你讲什么了?”

二阿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阿惠打定主意,一言不发,任凭二阿哥怎样发火。

“你作死!”卫民拍台子踢凳子,“三子那小子,什么名堂,你同他们那种人搞什么勾当?你答应他了?退出外贸局的刺绣作场?作死哟,人家全说你马上可以转正了……”

张师母听见相骂,跑过来,劝儿子:“卫民,你轻点,这种事体,不要叫出去,外面耳朵多……”

卫民瞪姆妈一眼:“你连讲都不敢讲,她倒有胆量做这种事体……”

张师母说:“你不要急,你不要发火么,现在外头,全不搭界了,犯法不犯法,弄不清爽的。老早我也是胆小,吓煞的,阿惠要摆个小摊头也不敢的,现在看看,不搭界的,黄牛贩子也没有人捉,投机倒把也没有人管,现在是叫啥,叫全面开放的。到底是胆大有官做,胆小等屁吃。三子喏,门槛贼精,眼功好,抢在前面捞了一大票了,说是造房子的料作全弄舒齐了,地皮也买好了,只等拣好日脚开工了,早晓得我们当初也跟三子一道做,现在房子也有了,用不着为拆迁不拆迁相骂讨气了。现在呢,去眼热人家吧,人家三楼三底马上要竖起来了……”

卫民说:“我眼热?我眼热?他造八楼八底我也不眼热……”

“你不眼热我眼热,阿惠跟三子做,是我同意的,我做主的,用不着你管……”张师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完全是因为拆迁不拆迁气出来的。

阿惠坐在旁边一声不响,也不走开。

卫民不同姆妈讲,对阿惠说:“你不要听姆妈的,这种事体做不得的,你假使真的敢去,我,敲断你的脚筋……”

桂珍在里屋听,心里也不适意,大声对卫国说:“你这个人,寿头码子,胆子小煞了,年纪轻轻,一点男人气味也没有,也不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外头什么日脚了,人家戒指全要买白金的了,你屋里呢,哼哼,十四K的假货还买不起,人倒蛮长蛮大,胆子比芝麻还要小!”

卫民晓得桂珍是讲他的,不理睬,继续教训阿惠:“你现在这样做,已经不错了,找工作六七年,还不及你赚得多呢,你还不称心啊,一个人心思不可以瞎野的,屋里的困难,屋里人自己会解决的,自然会有办法的……”

张师母插上来说:“有办法有办法,办法呢?哼哼,本来要拆迁了,倒是个办法,房子可以解决了,现在花样经又出来,不许拆了,你死蟹一只了,到哪去偷房子啊?阿惠想多赚点钞票,还不是为房子,还不是为你啊……”

卫民眼睛有点发潮,不过仍旧凶巴巴地说:“我的事体,不要你管!”

阿惠回了一句:“我的事体,也不要你管!”

屋里其他人都盯牢卫民看,以为卫民要发憨劲儿敲阿惠的,可是卫民没有跳起来,却低了头萎瘪了,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不应该管,我是不应当管,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阿惠差一点说:“二阿哥,我听你的。”可是她没有说。

大家闷了一歇,桂珍把卫国推出来:“你个木货,有话当面讲呀,不要在背后叽叽咕咕,你讲呀!”

卫国犹豫了一下,说:“我看么,让阿惠试试也好,中央也讲的,允许犯错误么……”

卫国这句话,倒是真心的,不是被桂珍逼出来的。

卫民见全家几乎都站在他的对面,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对阿惠说:“你定坚要做,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同你讲清爽,你假使是为我造房子什么的,我宁可到灵岩山去做和尚,也不会用你的钞票……”

“不要瞎说!”张师母急了,“不吉利的触霉头的……”

卫民后面的话给姆妈压下去了,但是想了一想,还是说出来:“阿惠,不出事体顶好,出了事体,我帮你送监饭,啥人叫我是你阿哥呢!”

“呸呸!”张师母也火了,儿子专门拣这种难听的话讲,讲得她眼皮扑扑跳,心里乱糟糟的。

卫民一句话,差点把阿惠眼泪水引出来。阿惠想哭,又怕引得屋里人不开心,二阿哥对她这样好,凭良心讲,她想赚一大笔钞票,可不全是为了二阿哥,可以说主要不是为了二阿哥呀。阿惠感激二阿哥,可是实在不明白二阿哥怎么会这样胆小。大阿哥其实比二阿哥更老实,现在也敢讲几句真心话了,二阿哥怎么反倒变得这样不可理解。阿惠问:“二阿哥,你到底为啥……”

全家人全盯牢上面看,阿惠的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

卫民马上说:“不为啥,不为啥,我不放心你……”

阿惠不相信,屋里其他人也不相信,卫民为人虽然比较拘谨,但年纪轻轻,不至于保守到这种程度。

卫民的心思,是不能对屋里人讲的。

阿惠从小是卫民领大的,卫民对阿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来是以保护神的身份跟妹子在一起的。阿惠读高中没有领到毕业证书,卫民不服,到学校去吵过几次,学校领导给他盯得没有办法,只好把不发毕业证书的主要原因告诉卫民。

原来,阿惠刚刚升高中的辰光出过一桩事体,小姑娘因为胆子小,没有敢告诉屋里,所以屋里人一直不晓得。有一个同阿惠很要好的女同学,有一日约阿惠到她亲戚屋里去白相,女同学讲是亲戚特为请她们去的。两个女小人夜里出门心慌,乘错了汽车,摸到亲戚屋里,推进门去,就给几个警察捉牢了,带到公安局。后来才晓得那个女同学的亲戚是个收容诱骗女子卖淫的罪犯。公安局经过了解,发现阿惠和那个女同学确实不知内情,两个人又都不足十六岁,也没有成什么事实,当夜就把她们放了。但是还是把事情通知了校方,在两个人的档案中记载了这桩事体,说是为今后注意她们的言行提供一点历史材料。学校领导对这件事,本来就有两种不同意见,大部分认为这种不成事实的事体不应该进档案,进了档案会影响一个人的终身,可是也有领导认为应该重视这种事,何况这两个女生学习上很糟糕,根本读不进书,精力分散,有必要引起关注,事体一直搁僵了,后来到高三,阿惠偏偏又旷课三个月,就不能不作处理了。

接待卫民的那个校长,是位忠厚长者,对卫民千叮万嘱:这件事不能让阿惠本人知道,顶好也不要告诉屋里其他人,组织上是不会泄露的,一场误会害一个人的一世人生,这样的事体过去也是有的。

卫民晓得了妹子这一段情况,又气又急,恨那些办案人员,把一个姑娘的清白当儿戏,把人家的不幸当饭吃。这件事不能给别人晓得,卫民一个人闷在肚皮里,一直担惊受怕,对阿惠自然管得很严。他很清爽,阿惠要么不出事体,一旦出了什么事体,这份档案就会翻出来,这段历史就会同现实挂上钩,中国很多事体就是这样的。

卫民的苦心,没有人晓得,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卫民有卫民的心思,阿惠有阿惠的心思,卫民的心思不能公开,阿惠的心思也不能公开。

阿惠正在想心思,谢丽丽跑进来叫她了:“快点去,快点去,外国人要拍照,拍纱帽厅,要把我们几个人一起拍进去,快点,他们全等你呢。”

阿惠被谢丽丽连拖带拉过去,拍了几张照片,外国人通过女翻译问阿惠是不是状元的后代,阿惠摇摇头,抿着嘴巴笑笑,一眨看见娟娟在花园里白相,说:“喏,那个小姑娘,是吴状元家的后代,第几代?嘻嘻,我也不清爽,他们屋里,搞不清爽的。”

外国人去抱娟娟,要跟她到状元屋里去看,陪同和翻译商量了一下,问娟娟说:“你屋里有没有大人在?”

娟娟有点紧张,说:“有的,老太太在。”

外国人“噢噢”地叫,有几个学了娟娟讲:“老太太,老太太。”

讲起吴老太太,阿惠想起来了:“老太太是状元第六代的……”

外国人又是“噢噢”叫,定坚要跟过去看。

娟娟看见这么多外国人,要跟她到屋里去,不晓得是坏事还是好事,不敢领路,阿惠说:“我来领,你爸爸假使怪,来怪我好了。”

娟娟笑了,牵了阿惠的手,一蹦一跳往屋里走。

吴老太太一时没有准备,看见外国人涌进了,发呆了,好半天才发现阿惠也在里面,连忙问阿惠:“啥事体?他们啥事体?”

阿惠笑:“没有事体,外国人要看看状元后代,看看屋里。”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吓煞人了,吓煞人了,我还当是……吓煞人了……阿惠,要不要泡茶的?”

阿惠说:“随便你,人家看看就要走的。”

外国人想听老太太讲讲状元府的情况,老太太拎不清,对女翻译说:“妹妹,谢谢你,你帮我告诉外国人,三号这宅房子,本来全是我们吴家的,后来合营合掉了一大半,再后来又占去一半,现在只剩两间给我们住,不公平的,我晓得国家现在顶看得起外国人,叫外国人帮我讲讲话,作兴还可以讨还几间房……”

女翻译尴尬了,她还很嫩,还没有学会随机应变的本事,一看见外宾盯着她,心里不免发慌,连谎话也编造不出来。幸亏另一位外事单位的陪同人员端过老太太冲的茶,请外宾喝茶,把话题岔开了,一边赶紧对老太太说:“讲话不要瞎讲,不好瞎讲的。”

吴老太太不识相,不看讪色,嘴巴还凶:“我没有瞎讲,我没有瞎讲,不相信你去调查好了,这种事体,不公平的,你叫外国人评评理……”

陪同人员好劝劝不听,只好吓吓老太婆:“你儿子在哪里工作的?”

老太太一呆,回答不出。

阿惠说:“他儿子有毛病,现在住在精神病医院。”

“那你孙子呢,你要胡说八道,同你屋里小辈算账……”

老太太真的怕了,哭出拉呜:“哎呀呀,我不敢讲了,我不敢讲了,我再也不讲了,阿惠,你不要告诉他们阿克的工作单位啊……”

陪同和女翻译要紧走开,躲到一边去笑,阿惠熬住笑说:“你不要吓,不再讲了,不要紧的。”

外国人又在鸳鸯厅拍了几张照片,叽叽咕咕同翻译讲话,翻译也懒得再译成中文,一房间没有人懂他们讲什么,倒看得出外国人面孔上有疑问,好像碰到什么弄不懂的事体。阿惠靠得近,听见女翻译告诉那个陪同人员说外国人在问为啥纱帽厅保存得这样好,这是住人的地方为啥会这样破烂。陪同对女翻译说,你告诉他们纱帽厅是重点保护。女翻译去讲了,外国人愈加不满意,嘴里只是“恼恼”“恼恼”地叫。翻译和陪同人员对看看,苦笑笑。

外国人看了一歇,没有什么名堂,问老太太,老太太又讲不出什么,其实是不敢讲。外国人泄气了,一窝蜂涌出去。

吴老太太拉住阿惠,问外国人看纱帽厅做啥,是不是纱帽厅要有什么事体。

阿惠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说:“纱帽厅有啥事体,纱帽厅现在重点保护,外国人来看纱帽厅,总归因为纱帽厅好,房子上全有雕花的,怎么不好呢,造了这许多年,房子还这么牢扎……”

老太太问:“外国人不会要买纱帽厅吧?”

阿惠被老太太稀里古怪的念头引得发笑:“你怎么想得出的,买纱帽厅?外国人买纱帽厅做啥?”老太太撇撇嘴:“你不要不相信,外国人样样事体做得出来,反正他们有钞票。上次阿克讲起,美国人看中网师园里一幢房子,叫什么轩的,定坚要弄到美国去,后来到底还是弄过去的……”

阿惠笑着说:“那又不是买去的,是照样子在美国重新造一座。网师园的明轩,还在网师园,别样物事钞票买得着,这种物事钞票再多也买不去的。”

老太太开心了:“说得对的,说得对的,纱帽厅是我们吴家祖宗的物事,不可以随便动的,动了要闯祸的……”

阿惠不想再听老太太啰唆,说了一句:“你是迷信。”就要走。

可是老太太不让她走。“你讲我迷信,其实一点不是迷信,我家阿克也相信的,真有那回事体的……”

“什么事体?”

老太太听阿惠追问,倒又不敢多嘴了,说:“不讲了,不讲了,讲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

阿惠心想你敢讲我也不一定要听,就走了出来。在天井里碰到乔杨,乔杨说:“阿惠,我屋里来客人了,夜里同你轧铺啊。”

几家邻居互相借床轧铺是常有的事体。阿惠点点头,回去吃夜饭了。

吃过夜饭不长远,乔杨就到阿惠的小房间来了。

阿惠问她屋里来什么客人,乔杨说:“七姑八舅,啥人弄得清爽,本来房子已经轧煞了,还要来轧闹猛。”

两个姑娘一道笑起来。

乔杨突然停住笑,问阿惠:“喂,你家卫民,这几日怎么啦,碰着大头鬼啦,看见我,面孔板得六六四,要吃人的样子,啥事体,我啥地方惹他了?”

阿惠连忙说:“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乔杨一听阿惠的口气,就晓得阿惠心里有数。

“不是——不是你惹了卫民,二阿哥这几天不开心,厂里的事体……”

乔杨笑阿惠:“喔哟,阿惠,你在我面前还要说谎,算了吧,你这个人说谎是说不像的,告诉我吧,什么事体,卫民对我有啥意见?”

阿惠还想抵赖,可是每句话讲出口,总归被乔杨抓住。“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卫民对你没有意见……”

“对我没有意见,对啥人有意见?阿惠,你不要兜圈子,爽气点吧。”

杨老师来寻张师母,叫她做假证明的事体,阿惠一开始就相信乔杨肯定不晓得,其实二阿哥心里也是相信乔杨的,不过自己面孔上对她总归不好看。现在看乔杨盯牢自己一定要问明白,阿惠更加相信乔杨是无辜的了,就把事体经过告诉了她。

乔杨听了,半日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惠看乔杨的面孔,心里吓兮兮的,怕乔杨动气,又怕乔杨叫起来。等了一歇,也不见乔杨怎样,才放心了一点。

“你二阿哥,倒肯做这种假证明的?”乔杨心平气和,好像一点不激动不气愤,还有点不相信。

阿惠说:“我晓得二阿哥的心思,他是怕你真的分配到新疆、西藏去,不然他是不肯的,二阿哥顶恨假老戏……”

“所以他看见我那副凶相,”乔杨顿了一顿,说,“倒也难为他一片好心……”

阿惠抿着嘴笑笑。

乔杨又沉默了,隔了好一阵,慢吞吞地说:“我姆妈,哼哼,我姆妈……”

阿惠看乔杨的面孔变得难看起来,吓了一跳:“乔杨,乔杨,你讲什么?你讲什么?你不可以去告诉别人的啊?杨老师千关万照的啊,外头人晓得了,你姆妈要吃牌头的呀!”

乔杨冷笑一声,笑得阿惠抖了一抖。

“乔杨,你姆妈是为你呀,你不能出去讲的……”

乔杨面孔上的肌肉僵住了。

阿惠晓得乔杨的脾气,怕乔杨回去同姆妈相骂,又说:“乔杨,我求求你,不要吵,你姆妈同我姆妈讲好的,只要你分配在本市,你姆妈保证帮我二阿哥介绍一个女朋友……”

乔杨又是一声冷笑:“算盘珠珠拨得清清爽爽,门槛精得笃溜滑……”

阿惠听见乔杨议论自己的姆妈,不好多嘴了。

乔杨坐在床边上,手里翻一本书,翻来翻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阿惠坐在边上也蛮尴尬。突然,乔杨把书往床上一扬,对阿惠说:“阿惠,你晓得,我的工作早已定了!”

“真的?”阿惠开心地叫起来,“真的?”

“是我自己定的,你要是保证不讲出去,我告诉你!”乔杨不等阿惠答应保密,又说,“我已经报名,到西藏去工作。”

阿惠惊叫起来:“乔杨,你不要瞎讲,你不要瞎讲,我不听你的,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真的。”乔杨倒显得十分冷静。

“不去不去,乔杨,人家讲西藏苦煞的,不能去的……”

“别人可以去,我为啥不能去?别人在西藏过得落,我为啥过不落,我不比别人差……再说又不是一个人去,已经有人去了……”乔杨激动起来,面孔上发出红光。

阿惠奇怪地看看乔杨。

乔杨推了阿惠一把:“你这个憨大!木货!已经有人去了,你还不懂,我轧的男朋友,去年去的!”

阿惠瞪大了眼睛,盯了乔杨看,阿惠只是帮乔杨担心、难过,后来倒有点佩服、眼热乔杨了。

乔杨沉浸到回忆之中,面孔上甜蜜蜜的。她的男朋友比她高一级,去年毕业时主动要求去西藏,还叫乔杨毕业以后也去,他在西藏等她。乔杨心里矛盾了一年,最近终于下了决心。

阿惠问乔杨:“你要到西藏去,你姆妈会同意?你屋里会同意?”

乔杨拉过阿惠的手说:“阿惠,我从来把你当亲妹妹看,你假使也当我亲阿姐,这桩事体,你要帮我保密,暂时不能讲出去,要是给我姆妈晓得了,我恐怕去不成的,我姆妈本事大煞的,钻天打洞会有办法的,我弄不过她的,现在只好先顺着她,到辰光名单公布出来,她再跳也来不及了……”

阿惠恋恋不舍:“乔杨,你真舍得走的,爸爸妈妈屋里全甩开?”

乔杨眼睛发红,还硬装出笑容:“我们去,也不一定永远不回来了,同那边订好合同的,先工作三年,倘是适应,再工作下去,假使不适应,也可以回来的,所以你也不要急,现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答应我……”

阿惠为难煞了,点头又不好,摇头又不好:“你,你不去不来事?”

“不是不去不来事,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名额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其实也不是啥大事体,再远再苦也不出中国呀。我们这地方的人,就是有种小家气,总归缩在一块地方,对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地一点不了解,一听说西藏、新疆,就如到地狱去,他那辰光就讲我们苏州人没有大出息,因为那辰光我不同意他去的,还要同他一刀两断,可是他还是去了……”

“把你也拖进去了……”

“就是,我不服气,我要做给他看看,苏州人到底是虫还是龙,我想,年纪轻轻,出去闯一闯,总归是有好处的,可是,唉,我姆妈,唉,我姆妈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去!”

阿惠还想劝劝乔杨,乔杨挥挥手:“好了,这桩事体不讲了,你不可以讲出去的……”

阿惠终于点了点头。

乔杨笑了。

两个姑娘焐进被窝里,脚对脚坐在小床上。乔杨盯了阿惠看,阿惠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说:“你看我做啥?”

乔杨笑笑:“阿惠,我们乔乔欢喜你,你心里清爽,可是我看得出来你不中意乔乔,对不对?”

阿惠低了头,默认了。

“我做阿姐的,也想关心关心兄弟的事体,阿惠,乔乔近来一直不开心,你对他太冷淡了……”

阿惠分辩:“不是的,我没有呀,我……”

乔杨说:“你不要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看不中乔乔的人呢,还是另外有男朋友了?”

阿惠咬了嘴唇不回答。

“你晓得的,乔乔为了你,甩开了李清,李清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啊,难得碰到的,你假使不明不白冷淡乔乔,他要伤心的……”

阿惠哭出来:“我,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存心叫他伤心的……”

乔杨猜到阿惠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有点为自己兄弟难过。

阿惠本来以为乔杨会追问她的,不料乔杨却躺了下去,不再说话了。阿惠也准备躺下去,可是心里乱得很,有一股热流直往外头涌。她压不住,轻声对乔杨说:“就是乔乔的朋友,阿侃!”

乔杨“霍”地坐起来:“阿侃?阿侃不是吃官司了么?”

阿惠眼泪涌出来,双肩一耸一耸的,哭出声来。

乔杨连忙爬过来,和阿惠并肩坐在一起,劝阿惠。

阿惠一世人生永远不会忘记,在青年宫咖啡厅,那个夜里,是阿侃在她眼门前引出一条宽敞的路,在她心里打开一扇紧闭了多年的门。阿侃出事体了,吃官司了,落难了,一无所有了,别人都把他忘记了,偶尔提起,也只是笑一声“苏空头”,可是阿惠不能忘记他,不能丢开他。她听别人讲,阿侃这种官司,钞票可以买的,倘使赔得起失火的损失,说不定能够减刑。阿惠现在就是要做这桩事体,她也晓得这笔损失不是个小数目,但是不管多少,她也要凑起来。

乔杨扶住阿惠的肩膀,她理解了阿惠的心,却又为阿惠担心。

“阿侃的女朋友呢,断了?是的,这种女人多得很……阿侃判了几年?”

“三年,我等他,我情愿的。”

“现在他在哪里?”

“就关在相门第三监狱,我,去看过他的,人瘦得不得了,人家说里厢吃不饱肚皮的。面孔蜡蜡黄,眼睛凹下去了,不过还是蛮精神的,他讲现在去看他的人很少,托我帮他借几本书,他说他出来了,还要想办法做厂长的……”

乔杨“噢”了一声。

“最近一次我去看他,他又说出来不做厂长了,说要研究体制改革。乔杨,真的,他精神好煞的,一点不像犯人……”

乔杨点点头,同时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乔杨,他这样积极,你讲,像他这种情况,会不会提前释放出来的?”

乔杨没有回答,只是按了按阿惠浑圆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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