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小天井里的人长远不看见三子了。

大家牵记他,打听到一点点消息就回来传,传来传去,说三子厂里生活早就不做了,辞职了,去开什么皮包公司,已经赚了几万几万了,还传出来说,有人看见三子着一身黑的西装,结一根血红的领带,在啥啥宾馆进进出出,左手挽一个小姑娘,右手牵一个小姑娘,全是绝顶漂亮,绝顶风骚的,比那个小秦,十万八千里。

自然有人不相信。乔乔卫民之类就要反驳这种谣言,说三子不会那样的。别人就说,人心隔肚皮,啥人晓得啥人。喏,那个小秦喏,来过几次寻三子,门也碰不开喏,眼泪在眼眶里转。三子倘是不变心,为啥不理睬小秦,朋友轧了这点辰光了,到哪里去总归要告诉一声的。当初还拿小秦吹牛,压别人呢。

隔壁相邻议论三子的辰光,三子正乘了火车飞机全国各地到处跑,北京到南京,广州到锦州,他确实已经辞掉了厂里的工作,到方京生的华声公司担任了电子部主任。三子满天飞,任务不轻,忙得没有工夫给小秦写信,小秦自然要上门来。

三子到华声公司做事,得心应手,心情舒畅,同方京生以及其他同仁配合默契。三子像一只冲出铁笼的老鹰,展示出威风来,几个月下来成绩显著,公司几次嘉奖,连三子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赚了这么多钱,他越做越有劲,感激方京生。只是难得空闲起来,想起小秦,心里总有点难过。那天晚上去找小秦,小秦倒不反对他到华声公司做事,只是希望他继续读完书,三子不肯,两个人各执己见,吵起来,闹了个不欢而散,以后,两个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信息。三子几次想写信去,面子上下不落,不写信,心里又掉不落,等到手里事体稍微放松一点,急急忙忙请了假回来。

三子回来,隔壁邻居稀奇煞了,像看外国人、看大猩猩一样,一批一批轮流过来看,弄得三子莫名其妙,只好烟呀茶呀招待。

大家没有什么名堂看出来,一边走出去,一边叽里咕噜:“没有,没有,哪里有大小老婆,瞎三话四……”

马上有人说:“你懂什么,现在政府不许讨大小老婆的,他倘是真的有,也不会领回来,领回来,让派出所来捉啊,猪头三了。”

大家看了不满意,说:“不见不见,不看见什么物事,屋里仍旧那几件旧家当,哪里有24英寸的彩电,三扇门的冷箱,不见么!”

“你又洋盘了,不见不等于没有,精刮人钞票不露眼的。”

“不露眼?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不合算的,物价涨得这么快,存在银行里的全是木货。”

“存银行自然是木货,人家可以不存银行去买黄金,黄金是顶顶硬气的了,千年不变,万年不蚀的,中国稀奇,外国也稀奇的。”

“你怎么晓得人家买金子,你看见的?”

“我不看见,自然有人看见。”

于是,越传越滑稽,有人居然亲眼看见三子拎了一箱子金子回来,半夜里挖地三尺埋下去。

半天工夫,三子一直被包围着,一直到吃夜饭辰光,才轮到鸳鸯厅小天井里张师母几个细细地来消化他。张师母盘问起事体来,总归要根根底底盘得清清爽爽才肯歇搁。

三子被大家盯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对隔壁相邻又不好板面孔,板面孔人家更加有闲话讲了。看见张师母端了饭碗过来,一副长期作战的样子,三子突然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

“黄牛贩子,你懂不懂,我做黄牛贩子的!”三子不等张师母开口,自己抢先说了。

张师母不晓得三子作弄她,当真了:“贩什么物事?你到哪里去的?”

“贩香烟,赚头好得不得了,广东广西河南河北全要去的,地方多呢,你假使眼热,叫你家卫国卫民跟我一道去,大家捞一票。”

张师母辨辨这句话的滋味,辨不清爽,说:“我家卫国卫民是不敢做这种事体的,我们卫国卫民胆子小,穷就穷一点,祸不敢闯的。”一边讲,一边想心不落气不平,弄不明白现在外头什么名堂,黄牛贩子吃得开,真正变世了。早几年黄牛贩子是要捉起来吃官司的,有一年,她亲眼看见捉牢一个,上手铐的,也不过贩了几十斤粮票。

旁边的人都听出来三子在作弄张师母,笑起来,桂珍说:“三子,人家说财大气粗,真是不错,你捞了一票回来,开出口来,腔调也变了,不光气粗,舌头也打弯了。”

三子要淘米下锅烧晚饭,来不及搭腔,桂珍话里就夹音了:“三子现在是有钞票的人了,同我们穷人讲不来闲话了。”

三子没有办法,只好说:“你们当真啊,啥人造谣说得活灵活现,我总共出去两三个月,真的赚得着一箱子金子啊,偷也没处去偷呢,要么一箱子草纸差不多喏!”他怕桂珍再进攻,马上又说:“桂珍你不要讲我了,你家卫国发明了一个什么名堂,不是拿了几千几万的发明奖吗?你们家才真正捞了一票呢!”

“喔哟哟,三子!”桂珍哇哇叫,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我们卫国寻几个铜钿不容易的,日日夜里弄到三更半夜,你看他三十岁的人,头发白了一片了,几千几万,单位里要拆份水的,大家分分,轮到卫国,百十来块,百十来块,吃补药也不够。”

三子说:“你们赚钞票不容易,我赚钞票也不容易,一样的人,一样的世界么,为啥全要吃住我,我没发财,你们不相信,你们自己发了财,还要哭穷。”

桂珍的声音更加尖:“喔哟哟,我们赚几个钞票,做出来的,苦出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骗来的,用不着哭穷的,正大光明的。”

桂珍这几句话愈发难听了,好像是在骂三子赚来的钞票是偷来抢来骗来的。天井里的人只怕三子要发火,三子心里是憋气,但是想想同这种人顶真,实在犯不着,也没有什么道理讲得清爽,索性闭了嘴巴一言不发,倒弄得桂珍没有落场势,大家也都讪讪地走开。

吃过夜饭,三子看见天井里只有张师母一个人,就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张师母,小秦有没有来过?”

张师母看看三子,脑筋一转说:“小秦,你的那个女朋友,好像长远不看见了,怎么,你们怎么了?”

三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师母偷眼看三子的面孔,慢吞吞地说:“小秦么,小秦么,人是蛮好的……”

三子不响。

张师母又说:“不过么,不过么,三子你拎不清的,现在外头小姑娘,轧朋友啥人肯吃空心汤团,喏,东落第二进钱家阿大寻一个女朋友,妖形怪状,面孔难看煞,行头倒不少,耳朵上荡来荡去亮晶晶,头颈里挂一根,手指头上套一只,全套板了。三子你想想,一个小姑娘家,工资能有几何,哪来这么多钞票,还不是敲钱阿大的竹杠,叫他家买的。人家隔壁人家看看气不平了,去劝劝钱阿大不要发憨劲,钱阿大哭丧了面孔说不买不过门,不买人家小姑娘要歇搁的。三子你同小秦轧朋友,一点好处不给人家,人家怎么肯哟……”

三子皱皱眉头:“小秦不是那种人,小秦不是为这种事体,我晓得的……”

张师母鼻头里“哼哼”,还想讲什么。居委会主任李阿姨走进来,笑眯眯对张师母说:“张师母,关照你们一声,明朝有人来量地皮,你关照你们天井里几家,明朝上午屋里不要离开人。”

“量地皮做什么?”天井里几个人一起问。

“哟,你们还不晓得?要拆迁了,这次是真的了,通知已经下来了。”李阿姨平常难得激动,今朝也有点兴奋了。

“真的?!”张师母哇啦一声叫,“要拆迁了!”

小天井里马上混乱起来,在屋里的人也跑出来听。一时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这次大概是真的了,李阿姨的话从来是顶真的。

天天怨旧房子,天天盼分新房子,等到真的要拆迁,大家又各想各的心思了。

“哟,三子,怎么发呆啦?”从来闲话不多的李阿姨也熬不牢要多讲几句,她自己开心,顶好别人也开心,看见三子不说话,以为他怕吴家趁这个机会讨还房子。

张师母说:“你不要讲三子,三子现在同我们不一样了,他有钞票要造房子了。我们是开心煞了,我们是开心煞了……”

张师母的兴奋有些反常,弄得大家朝她看,疑疑惑惑。

房间里桂珍吊足了嗓子骂自己男人:“你个死人,转来转去氽尸啊,人来疯似的,癫狂什么呀,拆迁拆迁,分新房子,嘴巴上讲讲便当,不晓得轮到牛年马月呢,你以为有好果子送给你吃了,想得好,现在的人是一个比一个精……”

张师母和桂珍这对婆媳,总归是钉头碰铁头,前世的冤家,一个开心,另一个必定不快活;一个惹气,另一个必定快活。其实桂珍也未必不希望拆迁,对拆迁换新房,她一向是关心得不得了。只是看不过阿婆快活,晓得婆婆总是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了。

张师母确实有了计策,问过乔岩,晓得像自己这种情况,可以分一个大户,三间一厅,卫生间厨房外加。三间房间,总是一正两偏,正房总归顶大,朝南,有阳台,正好给卫民做新房。现在桂珍已占了便宜,霸住了,不肯腾出大房间,大象屁股推不动,拆迁等于公家来相帮推,真是天开眼。

老太婆的心思,儿子不清楚,女儿不明白,偏偏媳妇吃得透,桂珍一肚皮气,讲又讲不出,只好对男人发,摆点威风出来,老太婆要是不识相,儿子吃辣糊酱吃辣糊酱:吃苦头、受惩罚。。

张师母的气焰果真萎瘪了些,但还抑制不住地叨叨。

吴老太太哭丧面孔从里面走出来,看看天井里这么多人,哭出拉呜地说:“啥人想出来拆房子的,啥人想出来拆房子的,吴家这幢房子拆不得的……”

“你急什么?真是,六十块钱赚不到了……”张师母对吴老太太翻翻白眼。

吴老太太说:“拆不得的拆不得的,我们家上代头有说法的,拆了吴宅,全苏州要水淹的,不得了的……”

大家盯着吴老太太看,想这个老太婆,这辰光来讲这种话,老不入调自有老不入调来和调。乔老先生拄了拐杖踱过来对吴老太太说:“老阿姐,不要说你,我也舍不得搬的,你看看,这样好的房子,怎么舍得拆掉?老法里讲,乱拆房子,要坏风水的,拆不得的,拆不得的……”

乔岩拉拉乔老先生:“阿爸,你不要乱讲,拆迁是国家决定的,对老百姓有好处的……”

乔老先生蹾蹾拐杖:“你懂什么,这种房子不好乱拆的,拆拆容易,再要弄起来,休想!”

“还要弄起来做什么?”张师母顶急,好像有人反对一句,拆迁大事就会歇搁的。

“你们女人家不懂的。”乔老先生瞥一眼张师母,一副不屑的样子,“你说,是五百年前一只古董碗值钞票,还是现今一只洋瓷碗值钞票?”

张师母闷住了。

乔岩说:“不好这样比的,老房子同文物性质不一样的,有些文物不涉及现在老百姓的直接利益,房子……”

“你少讲大道理,大道理我讲不过你,你是吃公家饭水的,反正这种房子拆不得的,你们晓得当时造起来什么功夫,什么本钱,拆这种房子,天雷要打的。”

乔岩连连摇头,无话可说。

乔老先生继续叨叨:“我是不搬的,不舍得搬的,我是不搬的。”

乔乔正好从屋里出来,听见阿爹这么讲,又挖苦他:“不搬也好,等推土机来,连破砖头烂瓦一起推走……”

乔老先生啧啧地表示不满。

张师母顶得意,嘿嘿嘿嘿地笑。

吴老太太又要找乔杨,又要找杨老师,要叫她们帮助写状子,说:“房子是吴家的,不许别人随便乱动,要拆就拆。”

大家又笑起来,说:“喔哟,吴好婆,你口气大来兮,你的房子不许别人拆,你不晓得整爿中国全是公家的,你做得了主?”

杨老师和颜悦色地劝吴老太太:“吴好婆,状子是用不着写的,你有意见是可以去反映的,区里市里都会有人接待你的……”

王琳抱了不满三个月的女儿出来,听大家讲,一声不响。

其实,讲到拆迁,顶急的应该是她,别人家困难再大,拆迁以后,总归有房子分,独独她不同,一旦拆迁,公房是不允许出租的。吴家房间再多,她也不能住,又要去住集体宿舍了。

王琳抱了女儿立在那里,想想别人家有什么事体一家老小可以商量,自己一个人守个不懂事的小孩,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不由心里发酸,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吴圆,倘是吴圆在,肯定晓得她的心思,肯定会过来对她讲,王老师,你不要急,我的房间让给你住,不会让你和小孩困马路的。可惜,吴圆不在了,前几天,发病发得厉害,他家里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了。王琳自己也不明白,碰到困难不想自己丈夫,却想到一个疯子,也许因为这个疯子居然比正常人更加关心别人。

肖音还是调不回来,看来今后一段时间不容易上来,现今乡村教师奇缺,肖音他们开玩笑说进这种地方,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王琳生了小孩以后,肖音把她接到乡下去坐月子,在那里住了两个月,那个地方对教师生活照顾得很好,肖音一个人就有一大一小两间屋。王琳住在学校的那段辰光,校长书记经常来看她,谈话中的意思是不肯放肖音这样的骨干教师走的,倒是希望她能调过来。王琳一开始心里有点气,心想自己好坏也是个高校老师,怎么往农村中学调,人往高处走。可是后来想想,自己在大学里坐冷板凳,做低等公民还有什么面子夹里好讲的。从肖音这方面来讲,他也不是个想往低处走的人,可是现在学校厚待他,除了让他教高三两个班的物理课,其他时间让他安心搞研究,写论文。在这所中学里,只是资料不足,信息不灵,其他待遇都满意。肖音心里也矛盾,自己已经落在乡下了,不能再把王琳拖下来,可是这样长期分居也不是一回事体。王琳也意识到小丁老师是个威胁,她相信肖音的为人和对她的感情。可是,又明白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多变的,夫妻长期不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很难保证的。当她抱了女儿踏上回城的汽车,看见肖音在车下向她招手,心里突然喊出来:你等我!

可是,一回到城里,一回到熟悉了的环境中,她动摇了,再加上妹妹王珊的影响,她又打消了调往农村中学的主意,一个人带了女儿在城里过日脚。

当她听到房子要拆迁的消息,急坏了,先打个电话给妹妹,还是放心不下,到外面天井里打听消息。外面天井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王琳一向不大参与,可是,今天不同了,越听心里越乱,越没有主意。

好容易看见王珊从外面进来,王琳赶紧把王珊叫回屋里。

王珊笑着说:“阿姐,你不要急,我马上去找吴克柔跟他说说,不管分怎样的房子,让他总归想办法借一间给你住。”

王琳说:“我不要,吴克柔怎么肯……”

王珊说:“你定心,我跟他讲,他会答应的,真的。”

王琳皱皱眉头:“我不想住他的房子,住他的房子,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他是有用心的,你要当心。”

王珊咯咯咯地笑:“我比你清爽,我就是利用他的心思。”

王琳面色更加难看:“这样更加不好,你明明不想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能同他有什么关系,却要利用人家,这是欺骗,不好的,不管他姓吴的为人怎么样,我们不可以做这种不上路不道德的事体。”

王珊仍旧咯咯咯咯地笑:“喔哟,阿姐,你迂煞了,他要借房间出来,你不住白不住,住到哪天是哪天,他送上门,他活该。”

王琳一时对答不出,她妹妹是为她想办法的,她怎么能去教训她一番呢。可是,她为妹妹这种处世方法担心。

王珊几何聪明的人,阿姐想什么,她全明白,根本不在意。

隔了一阵,王琳说:“吴克柔为人怎样,我不管,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真心的,他喜欢你,你不要再去作弄人家了,早点讲清爽,不可能的事体,不要到以后弄出什么大事体来,吓人兮兮的。”

王珊说:“你怎么说我作弄人家呢?作兴我也喜欢他呢,你叫我讲清爽,讲什么?有些事体是讲不清爽的,今朝看看不可能,明朝作兴又可能了。”

王琳晓得妹妹滑头,捉摸不透的,没有办法对付她,只好随她去,万一她有哪一天真的要嫁给吴克柔,也只有随便她了,各人有各人的路。王琳说:“我想,我还是到肖音那里去。”

王珊想不到阿姐突然这样讲,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差一点骂阿姐一声猪头三。王珊动足脑筋想办法,不让阿姐到乡下去,她不明白阿姐怎么这样憨,人家要一张城市户口,千方百计,什么事体都做得出,用钞票买,用计谋骗,用色相换。她倒情愿到乡下小镇上去。王珊不相信姐夫有这样大的吸引力,把阿姐吸引去。一想到姐夫,王珊就想起了那封匿名信,想拿那封信来劝阿姐不要相信肖音的花言巧语,可是又怕伤阿姐的心,想了半天,信没有拿出来,嘴上却忍不住要讲:“阿姐,你一门心思爱姐夫,这份痴情,姐夫也不晓得配不配,你真的了解他?你真的相信他?”

王琳叹了口气:“就是呀,就是为这个我也要到他身边去……”一边说,一边想起肖音隔壁的那个小丁老师的一对大眼睛,不由面色黯然了,声音变沉了,对王珊说:“我告诉你,我是不放心的,他那里隔壁有一个年纪轻的女老师,姓丁——唉,不讲了。”王琳看妹妹突然变了脸色,停下来。

王珊想不到姐姐已经怀疑这件事,更想不到姐姐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愈发觉得姐姐迂得可怜。却不知道姐姐也在可怜妹妹,可怜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王珊不再同阿姐啰唆,跑到吴家找吴克柔去。

吴老太太不喜欢王珊,认定这是股祸水,见了王珊从来没有好面孔。可是王珊面皮太厚,你对她冷冰冰,她对你笑眯眯,你不欢迎她来她偏生来得勤,老太太拿她没有办法,最近更加不得了,在吴家进进出出,疯来疯去,比自己屋里还要随便。老太太不许她进来没有用,屋里是吴克柔做主的,他不讨厌王珊,别人就不好讲什么了。老太太只好退一步想,这个小姑娘野虽野,心思好像不坏,不刁钻促狭,讨进来做孙媳,不见得会虐待娟娟的。

王珊奔进来,老太太刚刚从天井里回进来,坐在凳上喘气,见了王珊,说:“阿克好像困觉了。”

王珊笑:“没有呢,没有呢,他不会这么早困觉的,他困不着的……”一边笑,一边自管去推吴克柔的门。

老太太在后面,跟了王珊一道进去。

王珊看见吴克柔伏在台子上写什么,叫起来:“喔哟,人家外面拆翻天了,你倒稳坐钓鱼台。”

吴克柔回头看看她。

王珊说:“到我阿姐屋里去,好吧,我们有事体求你呢。”

“为房子?”吴克柔说,“这里的房子不会拆迁的。”

王珊听他口气十分肯定,不由惊奇:“你怎么晓得?”

吴克柔不回答,看看台子上的纸,王珊走过去看,是一份意见书,王珊哈哈大笑:“你凭这份物事,就能止住拆迁?你这个人,笑煞了,你这份物事寄出去,不晓得到哪一日才能到省长的办公桌上,那辰光裤裆巷恐怕早在地球上消失了……”

吴克柔说:“我不憨。”

王珊倒说不出话来了,她一张利嘴,最怕吴克柔的“三字经”。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王珊说:“通知已经下来了……”

吴克柔看她一眼,好像说,通知么,可以改的。

“你凭什么去说服上面?”

吴克柔指了那份意见书,王珊瞪了他一眼,拿起那材料粗粗地浏览一下,好像是从什么保护古建筑和城市总体规划上谈问题的,不由说:“哟,看你不出,你还蛮有学问么……”

吴老太太开心了:“他是用功煞的,单位里重用他的,奖状——”

吴克柔说:“混饭吃。”

王珊笑起来,又把话题拖回去:“我一本正经同你讲,倘是拆迁,你肯不肯帮帮我阿姐?”

吴克柔面孔上毫无表情:“我从来不做蚀本生意。”

王珊气煞了,自己对阿姐拍过胸脯,现在吴克柔这样阴阳怪气不爽快,她心里不适意,挖苦他:“我听人家讲,你们吴家上代头全是吃素念佛行善的人,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后人,是不是野种?”

吴老太太动气了:“你这个姑娘家,讲话嘴巴清爽一点……”

吴克柔却平平淡淡地说:“是野种。吴家早就没有嫡传了。”

王珊笑道:“断子绝孙?”

老太太面孔愈加难看。吴克柔对老太太说:“吴家风水早就败了,人种变了,好婆,是你讲的……”

老太太只好点点头:“开始是单传,后来断了血脉,到隔房里嗣过来,仍旧单传,后来愈加不灵了,这几年你们看看,不要说吴家了,凡是住吴家房子的,全是养女儿,张卫国养女儿,前面周家,后面赵家,当中杨家,还有你阿姐全是养女儿,有名堂的……”

王珊笑起来。

吴克柔说:“这不是迷信,是事实。”

王珊笑着问:“你们吴家,怎么会坏风水的?”

老太太一本正经:“房子么,全是因为房子,原先纱帽厅造得蛮好,后来塌了一次,再造起来,风水就不灵了……”

“既然已经坏了风水,索性拆掉算了……”王珊存心和老太太绕嘴。

“喔哟哟,喔哟哟,罪过的,罪过的,不能拆的,不能拆的……”老太太讲得兴起,刹不牢了,“你不相信,你们全不相信,我讲桩事体你们听听,我亲眼看见的。纱帽厅前庭花园里,有一池塘水,以前辰光这池水碧青碧绿。吴家有个上代头,是吃素念佛行善之人,一世人生做了不少善事,苏州城里大旱,他出钞票开井名声比吴状元还要好。可是这个大善人只活到四十出头,就跌在那爿池塘里沉煞了。那一年,苏州连遭三灾,先旱后涝再碰上兵荒,老百姓活不落了,饿煞冻煞,吴善人已经倾囊相助,再也拿不出银子了,就想把纱帽厅拆了救百姓的性命,想不到当天就沉煞了。池塘水很浅,只到大人的胸脯口,大白日天,又不落雨,地上不滑,就这样会跌到池塘里去,滑稽事体,后来家人把他的死尸捞上来,发现一直挂在头颈里的一串佛珠不见了,想来必是落进池塘了,当时也有人奇怪,佛珠是木头做的,怎么不浮起来,反而沉下去了,不过一串佛珠三钱不值两钱,也没有人高兴去打捞。不晓得过了多少年,后代里有几房隔一子的一个宝贝,和屋里下人的小人白相,热天在池塘边弄水,看见那串佛珠浮在水面上,就捞起来看。那辰光吴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吃素念佛了,也没有钞票行善,虽说佛堂里还有大佛像,隔厢里仍旧供小佛像,可是完全是装装门面的,小人看见一串佛珠,好白相,就挂在头颈里。那天夜里,那个沉煞的老祖宗,托梦给小人的娘,讨还佛珠,讲他是陪真龙念佛的,少不得那串佛珠。第二天早上起来讲了,屋里大人全吓煞了,叫小人把佛珠丢进池塘,小人不肯,把佛珠藏在房梁上,到夜里就出事体了,藏佛珠的房梁断裂,房间塌了一只角,只是小人困的那一间,房子塌下来,人没有砸伤,倒吓得发寒热了,大人在乱砖断木中寻来寻去,寻不着那串佛珠,后来小人寒热退了,可惜烧坏了脑神经,变成了小哑子。”

王珊熬不牢打断吴老太太:“那串佛珠现在还在那个池塘里么?”

老太太说:“那当然,后来又浮起来过的,这样的事体又有过几次,我自己也碰到过的……吴圆的阿哥,吴圆还有个阿哥,你不晓得吧,叫吴方。吴方小辰光,聪明煞的,胆子大煞的,不像吴圆胆子小。那一年,吴方十五岁,也是热天,下池塘洗河浴,一个猛子钻到水底,摸着那串佛珠,拿上来白相,我吓煞了,要紧把佛珠抢过来甩进池塘,可是老祖宗还是来托梦,讲吴方是明知故犯,现在念他年幼,十年以后受罚。哎呀,十年以后,正是‘文化大革命’呀,吴宅被糟蹋得不像腔了,我们一家扫地出门,吴方带了屋里的妻儿老小一去不返,到现在,二十年了,一点音讯也没有……”老太太讲得眼泪落下来。

王珊说:“你不要伤心么,没有音讯是好事体么,决不会一家人全没有的,看来肯定是出去了,好事体呀,说不定明朝一家老小回来探亲了,那你们吴家要不得了,光宗耀祖了,现在是港台爷叔顶香的辰光么……”

老太太破涕为笑,倒也有点欢喜这个姑娘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总归会有说法的,就是不晓得我等到等不到……”

“等得到等得到,”王珊说,“那串佛珠现在还在池塘里,我倒想弄它出来看看,什么名堂经,几百年不烂?”

老太太吓煞了:“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王珊笑道:“我不怕的,让你们老祖宗来叫我去好了,我去陪真龙念佛好了,不会怪你们的,你们都是孝子贤孙么……”

老太太摇头,叹气:“不肖子孙啊,不肖子孙啊,吴家老屋也没有守住呀,倘是要拆掉,老祖宗肯定要作怪的……”

吴克柔半天不响,这辰光插了一句:“这老房子要保住的,不管他以后还能不能姓吴,先保下来再讲。”

王珊又笑了:“好啊,我还以为你真的想保护什么古建筑呢……”

老太太连忙扯开去:“我讲的佛珠的事体,书上也有的,阿克,你上次看的书,书上怎样讲的?”

吴克柔也认真地说:“池有佛珠,时浮水面,人取之必病,弃之即安。”

“是的是的,是这样讲的。哎,隔壁乔家老伯伯也看见的,还来问过我,我是没有告诉他,他那张嘴……”老太太对王珊说,“你不要去告诉别人,人家全讲拆迁好,他们假使晓得阿克告状又要恨煞阿克了……”

王珊说:“那自然,他们要拆旧房,搬新房子,也是对的,你们要保旧房子也不错,各人有各人的拳经……”

老太太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呀对呀,讲不清爽的,讲不清爽的,刚刚到外面天井里,那几个人全朝我弹眼睛,我也不同他们多讲,免讨气……”

王珊还想说什么,居委会李阿姨进来关照,说旧城改造办公室要同吴家当事人说说私房作价的事体,叫吴克柔明朝就去。

老太太说:“不去的。”

李阿姨皱皱眉头:“我反正通知到了。”

吴克柔冷冰冰地说:“不出几天你会来通知我用不着去了。”

李阿姨莫名其妙地看看这间房里的人,走了。

王珊看吴克柔那种稳当当的腔调,不知不觉心中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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