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第十章

·第十章

大家讲足球是妖怪狐狸精变的,会迷人,弄得人哭哭笑笑,弄得人神经兮兮,弄得人吃不落饭困不着觉,发痴发狂。早先只听见说高鼻头大舌头的外国人,为一场足球输赢,铜钱银子全不管,性命交关。开心起来,总统下个命令,全国放假三日不上班,到大街上跳舞唱歌滚地皮,推翻汽车烧房子,火冒起来在屋里打人骂人掼电视,还要跑到厕所里割断血脉,跑到楼顶上往下面跳,听起来吓人兮兮,不敢相信的。这种事体只有外国人做得出,外国人吃饱了肚皮没有事体做。近几年来,中国人的肚皮也吃饱了,油水足了,有闲工夫了,所以也有点神经兮兮,一向文绉绉、温吞水兮兮的中国人也来个什么5·19,什么电报电话骂山门,什么寄根绳叫人家上吊,稀奇古怪的恶死做办法,不比外国人推板。

一场一场比赛总有个结束,足球却不结束,狐狸仍旧迷人,中国人对中国队仍旧抱有希望,一边骂一边提心吊胆地等。报纸上顶没有名堂经,赢一场就说进步进步,输一场马上说退步退步,也算行家专家的,一点点水平也没有,一点点眼光也没有,写文章的人,不晓得到底懂不懂足球,全是外行看热闹看出来的文章。

裤裆巷里的小青年,全是笃笃刮刮的内行,会看门道,还会预测输赢,轧在一起看比赛,顶有劲。可惜几个人的厂礼拜不是同一日,难得碰到一起的。乔乔、三子他们顶眼热卫民,卫民厂礼拜就是礼拜日。礼拜日的下午,中央台总归有球赛的。

礼拜天下午的足球赛,卫民是从来不放弃的。

电视机在哥嫂房里,是一架十四英寸的彩电。去年屋里卖掉了那架十二英寸黑白的,弟兄两个合本出钞票买的。彩电接了外接天线,只能固定在一间屋里,哥嫂新结婚,当然作为一件家当放在新房里。新房是小夫妻住的,其他人常出常进总不大方便。开始张师母和卫民都不进去看,桂珍也从来不客气,还不许卫国去邀他们。你们不进来,乐得我独吞。可是卫民不服气,时间长了憋不住,张师母也觉得小儿子亏了,平常日脚闲话里夹音,暗示桂珍,要把电视机搬出来,摆在吃饭间大家看。桂珍精明人,晓得长期独占下去肯定不太平,就让男人出面,叫兄弟进来看电视。卫民坐到阿哥新房里,总归浑身不适意,好像总有一双厌恶的眼睛在盯他,卫民看在阿哥面上,不同阿嫂计较,退出来,有球赛就到乔乔或三子屋里看。张师母逢人就帮小儿子叫屈。桂珍反正面皮厚,钻子也钻不进,几句闲话不当一回事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要电视机不搬场。倒是弄得卫国心里难过,两头不讨好,一日到夜佝着背,皱着眉,好像没有资格抬头做人的样子。

今天这场比赛,是争取出线权的关键球,偏不巧乔乔屋里的电视机送去修理了,三子又不在家。卫国人虽老实,心是蛮细的,吃饭辰光,就叫兄弟去看电视,卫民说:“你不叫我我也要看的。”

“就是么,大家看看。”张师母气粗了,“阿惠你要看你也去看,全是自己人,亲阿哥,不见得不许你看。”

阿惠赶忙摇头:“我,我不看,我不欢喜看电视的……”

卫民瞪了妹子一眼:“贱货。”

桂珍憋了一肚皮气,等到球赛开始,已经要撑破肚皮了,像关在动物园铁丝笼里的老虎,在屋里转来转去,有事无事从电视机前走过,挡住卫民的视线,有事无事敲敲台子碰碰凳子,卫民把音量开响,不理睬她。桂珍碰了壁,只有向卫国撒气,反正卫国是个受气包。

卫国其实和卫民一样,也是很喜欢看球的,不过平时倘若另一个台有地方戏,越剧沪剧黄梅戏,总要尽足桂珍。今朝借了兄弟的光,也让他过一回瘾,桂珍看男人两只眼睛盯牢电视,嘴巴里“呀呀”地叫,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和暗示,愈发有气,嘴里啰啰唆唆,不清不爽,女儿蛮好困着了。她去抱起来,弄醒了,弄哭了。小人一哭,桂珍更加有话讲了,一歇歇口叫卫国帮小人换尿布,一歇歇要他抱小人把屎,支得卫国像无头苍蝇,团团转,吵得卫民心里烦煞,“霍”地立起来,奔出去,不看了。

卫国拉兄弟没有拉住,怨了桂珍一声:“你看你,不像腔。”

卫国追进卫民屋里,看见卫民眼睛发红,拼命抽香烟,卫国有点胆怯,小心翼翼走过去:“卫民,去看吧,去看吧。”

卫民不响,冷眼看阿哥。

“去看吧,卫民,桂珍就是这种腔调,你不要当真,不要理睬她,女人家……”

卫民“哼”一声:“女人家就可以拆天了,雌老虎,你给她活吃!”

卫国面孔有点红,支支吾吾:“凶是蛮凶的,有辰光不讲理的,不过,不过么,桂珍嘴巴凶,吃相难看,人心么,还是……人心还是不恶的……”

卫民“呸呸”两声:“你还有面孔讲这句话,她的心不恶,还要怎样才算恶?还要怎么才算恶?自己老娘妹子给她压得这种样子,你还要包庇她,你这种男人!”

卫国叹口气:“等到你讨了女人你也会明白的,你也会晓得的,女人,唉唉,女人,讲不清爽的。”

“这种女人,送给我我也不要,一世打光棍,绝子绝孙,我也不讨这种女人,我要是再讨这样一个女人,屋里还有什么日脚好过,老娘要气煞妹妹要饿煞了……”卫民越讲越气,开始骂人了,“扫帚星,扫帚星,讨进来,屋里就没有太平过,不是扫帚星是什么?”

“啥人扫帚星?啥人扫帚星?”桂珍冲进来,她跟在男人屁股后面,在卫民房门偷听了一阵了,一进来就指手画脚,拍屁股拍手,一副赖皮腔调,“你只嘴也要用马桶刷子刷刷清爽了,要用老碱水泡泡了,你讲讲清爽,啥人扫帚星,啥人不太平?”

张师母紧紧地跟进来,紧张地听,紧张地看,随时准备加入。

“就是你!”卫民终于拉破了面子,同阿嫂上腔了。他再也不想顾全阿哥的面子,一年多来,他一忍再忍,全是为了阿哥,现在看来,忍让不是好办法,反而助长这个女人的凶气。再忍让下去,阿哥也没有好结果,现在已经没有一点男子气味了,要变阴阳人了。这个女人,是要杀一杀她的威风,阿哥也可以舒口气,挺挺胸,抬抬头,让老娘也做做大人。卫民豁出去,破口大骂:“就是你个扫帚星,雌老虎!”

桂珍手指戳到小叔面孔上:“你骂人你骂人,你骂人,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开口骂人!”

张师母横进来说:“心里有气,自然要发出来。电视机是他们合本买的,大家可以看,强横霸道的人不好的。”

桂珍马上转向婆婆:“你讲什么,你讲什么,你还有张老面孔讲?当初我不肯跟你们儿子,你怎么骗我的,喏,一房家当喏,喏,彩色电视机喏,大房间喏,全归我的……”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张师母被桂珍逼得退了一步,讲了一句不得体的话,被桂珍抓牢了。

“啊!啊啊!你们大家听见啦!当初不是现在,当初是你们把我骗来的,现在人到手,彩电也要抢去,房间要赶我出去,一家门的骗子,一家门的强盗,一家门的戳眼货,一家门的扫帚星,嫁到你们这种人家,我前世里倒的霉,前世里作的孽……”

“你这种女人,恶过了了,所以养不出儿子的,讨你这种女人,是我们家倒霉……”

桂珍自从养了女儿,一直觉得面孔上无光,顶恨别人议论养儿子养女儿,现在小叔子竟然当面骂她没有本事养儿子,桂珍气得豁边了,辣豁豁地回击:“我养不出儿子,还养得出女儿,只怕你自己,恶到头了,将来讨个女人铁石肚皮不开花呢。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张面孔,条件倒瞎高,看上人家大学生,想吃人家天鹅肉……”

“你放屁!”卫民蹦起来,骂他别样他都吃得落,就是不能讲到他同乔杨的事体,一讲必定跳到八丈高。

吵架升级了,动起手来,张师母面孔上先被桂珍的手指甲划出一条血印。

阿惠在外面听屋里相骂,又怕又急,哭出来,跑到隔壁人家去叫人劝相骂。三家人家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大肚皮在家。吴老太太为人谨慎,只要事体不碍到自己,从来不多管;乔老先生从来好管闲事,好做公家娘舅,听阿惠一喊,马上支一根拐杖来劝相骂了。老先生刚进门,一口气还没有调上来,就看见桂珍伸手揪卫民的衣裳,卫民手肘子一拐,朝乔老先生立的地方拐过来,老先生人老呆木了,来不及避开,还没有弄清东南西北,胸口头就吃了一记,人立不稳,朝后面倒下去,后脑门碰到板壁,眼门前发黑,跌倒在地上。卫民一看自己闯了祸,愈发上火,顾不得去看乔老先生,一拳头的重量,不能打阿嫂,收又收不拢,就对准阿哥打过去:“全怪你,讨这个瘟女人,惹出来的事体。”

卫国吃了兄弟一拳,忍住了,可是桂珍不肯吃亏,打是打不过卫民的,就哭开来,一边哭,一边朝外面跑:“打煞人了,打煞人了……”

大家不去理睬她,赶忙去照看乔老先生,总算没有跌闷过去,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搀也搀不动。沉得不得了,不晓得是不是跌断了骨头,躺在地上哼。

阿惠已经去叫来了三轮车,一家门把乔老先生抬上车,卫国和阿惠送老先生上医院。

三轮车踏到弄堂口,迎面碰到桂珍,屁股后面跟了两个警察,也不晓得她怎么瞎讲,把警察也领来了,气势汹汹直奔屋里。卫国晓得不对,叫阿惠先陪乔老先生去医院,自己跳下三轮车追回去。

两个小警察摆出一副凶面孔训卫民。

卫民不吃:“我们自己人打相打,要你们吃饱了多管闲事!”

一个皮肤很黑的警察说:“你这种法盲,我们就要管!”

一个说,另一个伸手就去拉卫民,卫民手一甩,又是一个不巧,碰到那个小警察鼻子上,偏偏这个警察破鼻头,碰不得的,一碰要出血的,立时流出来不少血,滴在衣裳上。黑皮肤的警察一看同事出血,只以为卫民动手打警察,二话不讲,袋袋里摸出一副手铐,拉过来“咔嚓”一铐,把卫民两只手铐起来了。

卫民吃着冰冷冷的手铐,有点急了,叫:“你们不对的,你们铐错人了!”一边拼命挣扎。

警察拖了他就走:“就是铐你这双惹是生非的手!”

张师母跪到地上哭天哭地,眼巴巴看见儿子被铐走,嚎叫:“我也不要活了,我也不要过了,这种日脚……”一边哭,一边用头去撞墙,幸亏卫国一把抱住。

桂珍也想不到自己会弄出这么大的事体,一时吓呆了。

卫国搀了娘坐下来,回过身对准女人的面孔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骂:“你滚,你滚,滚回去,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桂珍两爿胖面孔上,立时十个指头印显出来,桂珍捂了面孔,一边哭一边往外头跑。张师母倒急了,叫卫国去追,卫国不肯,说:“让她去死好了!”

桂珍是不会去死的,就像张师母不会死一样。她是跑回娘家去诉诉苦,等着卫国去接她回来。

卫国不放心兄弟,劝了老娘,就到派出所去了。

阿惠把乔老先生送到医院。医生说要观察两天,看看有没有内伤,年纪大了,麻痹不得,阿惠安顿好乔老先生,要紧回去报信。张师母心想幸亏乔老先生有劳保,要不然这笔医药费吓煞人了。

过了一阵,卫国垂头丧气回来了,人家派出所凶来兮,问问情况不肯告诉,兄弟的面也没有见着。

张师母又哭起来。

卫国跺跺脚,说:“哭有什么用,自己作出来的事体自己承当,人家乔阿爹顶触霉头,平白无故吃一记生活,还不晓得伤得怎样,你也不到医院去看看!”

张师母说:“那你兄弟怎么办,你不管啦,让他去吃官司啊?”

卫国闷头不响。

阿惠胆怯怯地说:“有一个警察,面孔蛮熟的,好像是对过乔乔的同学……”

“同学?”张师母抢上来,急乎乎地问,“乔乔的同学?你个死人,瘟生,为啥不早点讲。乔乔呢,乔乔人呢?今朝到这辰光还不曾下班?”

阿惠看看姆妈,犹豫了一歇,说:“回来了,半路上碰到我,我告诉他乔阿爹住医院,他直接到医院去看阿爹了……”

“你个死人,还不快点去叫他,叫他到派出所去问问,你还不去?”

阿惠不敢回嘴,又不想去,张师母奔进屋里拿了一张五块头出来,往阿惠手里一塞,把阿惠一推:“快点去!买两瓶橘子露带去,买小瓶头的。”

阿惠接了钱,出去了。

张师母在背后吩咐:“钞票当心,当心,当心挖包,记牢,买小瓶头的,两瓶。”

阿惠小心地按按口袋。别人家的小人,十来岁,读小学,身边就摸得出十块二十块洋钱了,作孽阿惠长到二十岁,买粒糖吃的经济权也没有。

出了弄堂,就有一爿食品店,阿惠去买了两瓶小瓶装的鲜橘原汁,请营业员用绳子扎一扎,那个姑娘撅起血红的嘴唇,不耐烦地白了阿惠一眼,三下两下扎了一圈,就推给她了。

阿惠捧了两瓶橘子露,到马路对过去等公共汽车。正是下班时间,车子轧煞,阿惠怕瓶子打碎,让了一辆又让一辆,眼看好几辆车过去,车站上仍旧轧满了人。有个小青年看阿惠抱着瓶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发了善心,帮她轧上了车,阿惠心里激动得眼泪快要出来了。上了车,手里有物事,不好掏钱买票,动作迟了一点,被售票员挖苦了一句。好容易赶到医院,寻着了乔乔。乔乔听阿惠讲了,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包在我身上。黑皮呀,一本正经的,黑皮原本同我们是小弟兄,轧得熟透的。”一边说一边骑了脚踏车走了。

阿惠松了一口气,把橘子露放在乔老先生床头柜上,看老先生要困了,就走了出来。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发黑,路灯全亮了。阿惠没有再去乘汽车,从前大街走回去。

前大街开辟夜市场已经好长辰光了,阿惠一次也没有去过。只听明珍讲过,说是热闹得很,一入夜,大街两边排满各种各式的摊子,全是年轻姑娘顶喜欢的物事。

阿惠沿着街面走过去,夜市场果真人山人海。

前大街原本是一条冷冷清清的马路,路面不宽。几年前,就有几个想在玄妙观东角门摆地摊,又轧不进的个体户看中这地方:不通公共汽车,不挤不轧,交通警不来,市场管理不问,于是,就把摆在玄妙观东角门角落里的摊头搬到这里来,抢先落一块好地盘。当时前大街自然不及玄妙观闹猛。可是,闹猛地方也有闹猛地方的不便,闹市区人多生意多,摊头也多,物事多了,买主看了这样想那样,看了那样嫌这样,拣来拣去,挑来挑去,眼花目冲,讨价还价压价,买衣裳要讲颜色,讲式样,讲尺寸,买小人白相物事要讲新鲜,讲牢扎,讲实惠,买砚台笔筒工艺品要讲风格,讲料作,讲做工。啰里八唆,一点不爽气,真叫物事多了不稀奇。到前大街来摆摊头倒也实惠,街路冷清店家少,买主不可以像逛玄妙观那样千挑万拣,有啥买啥,爽气得很,生意倒蛮看好。慢慢地地摊多起来,轧起来。前大街虽说不通公共汽车,其他车辆还是要过的,光光脚踏车,一天来来去去的数也数不清的,马路上摆了地摊,车辆经常堵塞。摊头上来了新鲜货,有人围观,苏州人是顶欢喜看西洋镜、轧闹猛、瞎起哄的,有人在马路当中蹲下去结鞋带,也会有一圈人上去打听什么事。交通堵塞,影响上下班,问题摆到市长办公桌上,整顿交通秩序、整顿市场容貌,刻不容缓。市长叫秘书电话一挂,马上有人来,黄牌警告,还算客客气气,等到吃红牌,对不起,不罚你别样,只罚你钞票,地摊小本生意,卖出一条牛仔裤,要多喝三杯开水的,哪里经得起公家狮子大开口,一罚几百几百。这张红牌效果着实灵光,仅仅三天,前大街又冷冷清清,清清爽爽了,汽车脚踏车直来直去,称心惬意。可是,居民老百姓又有意见,蛮好的店家摊头开到屋门前,买点物事多少便当,现在拆光搬光,买一点点小物事也要走老远的路,真是吃饱了饭较脚劲了。

摆地摊的个体户一个比一个精,日里不许夜里来,夜市场开出来,兴得更加快,大部分老百姓日里要上班,没有空,吃过夜饭,不看电视就上床,无聊。有了夜市场,夜里有了去路。夜市场一日千里地发展,等到这桩事体第二次摆到市长办公桌上,地摊已经摆了大半条街了。市长伤脑筋,再来一次红牌,看上去不得人心,不来黄牌红牌也不行,发展下去要豁边的,左右为难。女儿小姐吃饭辰光翘嘴翻白眼,批评市长爸爸,年纪不老思想老,官职不小胆子小,乡下人兮兮,现在外头什么时代了,什么形势了,还要做缩头乌龟?他们小姐妹淘里顶喜欢吃过夜饭,勾颈搭背逛夜市场,欣赏港台流行服装,倘是市长爸爸要撤夜市场,女儿小姐这里第一个不过门,第一个有颜色看。市长受女儿威胁,更受女儿启发,想通了,决定开辟一条夜市街,每日下午六点以后,机动车绕道。自行车推行,为自由市场让路。这个提议很顺利地通过了,红告示贴出来,老百姓开心,小摊贩起劲,天不黑就来抢地盘,不到开市辰光就大包小包拎了立在那里等,来迟了就抢不到好地盘。到天黑下来,靠几盏悬空八只脚的路灯做生意,看不清爽,灯是紫颜色的,省电,照得人青皮青面孔,像太平间里的死尸。人面孔难看事体还不大,反正夜市场买卖物事又不是买卖人。可是地摊上的商品就不灵光了,一律发紫发青,像同一只染缸里出来的,难看煞了。做服装生意的摊头特别吃不起这样的亏,就挂一只洋油盏,吊一只马灯,鬼火兮兮,看上去汗毛凛凛的,市长在女儿的操纵下,亲临市场,转了一圈,大家的福音来了,公家出面,搭了防雨棚,通了电线挂灯泡,稍许出一点电费管理费。

夜市场的名声喊出去,不光本地人来轧,外地人也来轧,外国人也要来看“东洋镜”,看得开心,买得称心,跷跷大拇指叫好。上头晓得了,内部情况上表扬一次,市里愈加坚持了,夜市场的花样经也越来越多,本来只卖用的,现在又有吃的,不光吃的用的,其他需要公共场所的行当,像交换邮票,调房子什么杂七杂八的事体也涌到前大街夜市来了。

阿惠走前大街,逛夜市场,只有看的份,没有买的福。口袋里瘪塌塌。她一个摊一个摊地看过去,眼花缭乱,心里怦怦跳。好在这里的摊主个个热情,尽看不动气,动手摸摸也不要紧,摊门前哄的人越多,他们越开心。

阿惠一路看心里一路吃惊,时间真的是不吃素的,发展这样快,实在叫人不敢相信。几年前,刚刚有人到前大街来摆摊头辰光,天井里大家议论,姆妈讲,你们不要人来疯,这种日脚不会长的,果然过了不多辰光,吃了红牌,阿惠当时还服帖姆妈,有眼光,不像年纪轻的人瞎起劲,听见风就落雨。想不到,现在风来雨来,跟得这么快,而且不是小毛毛雨,也不是阵头雨,而是像模像样的长脚雨了。

阿惠虽然平时很少添置衣裳,但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对市面上服装行情还是吃得透的,凭良心讲,这种地摊上,真正好货贵货是不多的,大部分是时髦货,料作蹩脚式样新,做工粗糙价钿强。近两年吃香的热天的丝绸,冷天的裘皮,这种地方是不多的。要有也是假的多。逛自由市场的人,想买便宜货的多,真正有钞票的人,这种地方是不来的,要到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广州交易会,一套西装两百五,一件大衣一千三。

这地方的摊头,顶配青年女工的胃口,一件尼龙紧身衫,七八块,一条涤纶西裤,十来块,顶贵的要算二十来块的牛筋牛仔裤。厂里发了工资领了奖金来转一趟,拣顶时新的买一件,和男朋友看电影,进西餐馆,穿个三趟两趟,过时就过时,坏掉就坏掉,反正便宜货,不肉痛的,倘使出大价钱买了,三日两头不时髦了,穿出来上街没有人看,送人不舍得,折价处理不值几钱,放在箱子里生蛀虫。

阿惠走到一处停下来了,摊主是同阿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面孔不好看,身段蛮好,身上穿的,手里拎的,摊上摆的,全是顶新式的港衫,嘴巴里一口糯答答的苏州话,招徕顾客,活络得不得了。阿惠看得眼热煞了,对这种能干、出淘的小姑娘,她顶佩服。她靠近了摊点,定定地看人家做生意,比看戏看电影还有滋味。

那个小姑娘做完了几笔生意,看阿惠老是站在那里不走,以为她要买衣裳,主动上来招呼她,拎起一件衣裳往她身上比试。阿惠吓了一跳:“我,我,不,不……”

“好看的,好看的,山口百惠穿的衣裳,配你的身段正好,看你小巧玲珑的,真有点像山口百惠的,怎么样,要不要?你存心要,便宜一点卖给你,都是苏州人么,怎么样,半卖半送……”

阿惠摆脱不掉这块牛皮糖了,她有点惊慌,眼睛盯牢那件衣裳,那是一件黑红相间的套衫,阿惠欢喜煞的。

“六块卖四块,怎么样,拿走吧,这种便宜货不要,猪头三了!”

阿惠看见前面几个人全是花五块钱买的,现在她说六块卖四块,做生意真的精明的。阿惠身边总共只有三块多一点,连买橘子露多下来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四块。

她犹豫了一阵,问:“三块八,卖不卖?”

做生意的小姑娘叫起来:“哟哟,看你这个人,蛮老实,门槛贼精,三块八啊,六块已经压到四块了,你还要压呀,你这个人,不是生意经……”

阿惠面孔红了,不做声,过了一歇,转身走开了,不再看那件迷人的衣裳。

“哎,哎哎,来来来,卖给你,三块八,一分钱也不赚你的……”

一边说一边已经用纸包了那件衣裳,往阿惠手里塞。

阿惠又往后退,三块八角钱紧紧捏在手里。

“啊哎,你这个人,不买?来寻开心啊!拿我们做生意人弄白相啊,你这种小姑娘,真正……”

阿惠咬咬牙,终于拿过那件衣裳,把捏得湿漉漉的三块八角,交在摊主手里,摊主接过钱笑起来,数也不数就往钱盒子里一扔。阿惠看那只钱盒子,满满的,全是十块头五块头,她不由咽了口唾沫。

阿惠回去的路上懊悔得不得了。可是她实在不敢去退货。一想到摊主那神气,她心里就发酸,假使自己也像她们一样,就好了,自由自在,又有钱又快活。倘是有一笔本钱,阿惠是愿意去的,倘是有人肯借给她,她情愿以后加倍偿还的。可惜没有人肯借给她,什么人也不理睬她,在人家眼睛里,她只是一个没有用场的、吃白饭、讨人厌的人。阿惠越想越难过。就算有本钱做生意,阿惠晓得自己呆头兮兮,笨嘴笨舌,怎么比得上那样活络的小姑娘哟,弄不好把老本蚀光,更加苦。所以姆妈总归不许她走这条路,宁可一家门一淘吃咸菜汤的。

阿惠夹紧衣裳回到屋里,钻进自己住的小棚棚,衣裳压在枕头底下,再回出来。

姆妈正在屋里朝居委会主任李阿姨诉说什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见阿惠掩进来,急乎乎地问:“咦,你回来了,乔乔呢?”

“到派出所去了。”

“你为啥不跟去?”

“乔乔说我跟去不灵的,别人要疑心的,叫我不要去的……”

张师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阿惠怕她讨买橘子露的找头,想快点躲开,张师母偏生叫住她问:“橘子露呢,买了?送去了?”

“买了,送去了……”阿惠正担心下文,乔乔进来了。

张师母丢开女儿,扑过去:“乔乔!乔乔!卫民呢?怎么样?”

乔乔一面孔得意:“放心好了,黑皮同我搭得够的,没有大事体,不吃官司的。”

“人呢?卫民人呢?为啥人不放回来?”

“你又洋盘了,搭进去总归要吓吓人的,马上放出来,等于证明他们捉错了,人家警察也是要面子的。再说你家卫民也算触霉头的,去碰破人家警察的鼻头,假使扣高帽子,不轻不重关你几天。幸亏我同黑皮搭得够,人家一听是我的朋友,没有闲话讲,等天黑透了放出来,你急什么,留他一顿夜饭不好么?”

张师母激动得又要哭,千谢万谢,乔乔也当之无愧,余兴不尽,牛皮愈发大了:“张师母,总算你们家额骨头高的,倘是碰到风头上,比这样小的事体照样搭进去,几年官司,吊销户口,发配到新疆、青海,碰着这种风头,人家是不敢卖面子的,那真是死蟹一只。”

李阿姨笑起来,对张师母说:“你放心了,不过卫民是要教育教育的,这种憨脾气,不改改,闯出大祸来,来不及的!”

张师母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听见孙女在屋里哭,对阿惠说,“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快点去抱小毛头。唉唉,讨着这种媳妇,人家都要翘光了。”

阿惠去抱了侄女出来,小丫头顶服这个小娘娘,阿惠抱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咯咯地笑。

李阿姨想去抱,小丫头马上又哭。张师母说:“小毛头怪,只服小娘娘,比爷娘还服。”

李阿姨看看阿惠:“阿惠,你倒有领小人的本事。”

阿惠抿嘴笑笑,低了头。

“有啥用场,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屋里氽尸。大主任,你费费心,做做好事,帮帮我们家阿惠……”

李阿姨摇摇头,寻工作不容易的,想了半天,说:“工作是难的,不过有桩事我看倒蛮合适,上次有家做老师的人家,来问有没有做保姆领小人的,人家不要老的,就要像阿惠这样的小姑娘。你家阿惠同小人有缘分,倒不如去做几日小老娘,反正在屋里也是等掉的,试试看。一个月三十块工资,吃他家的饭茶……”

阿惠问:“住在他们家里么?”

“当然啦!那家人家条件好的,我去看过,专门有间小房间空出来,比你们家卫民住的那一间还大一点,清清爽爽,他们家全是有知识的人,待保姆不会差的,阿惠,去吧,不吃亏的……”

阿惠张了张嘴,又看姆妈的面孔。

张师母面孔冷下来:“小老娘我们不做的,这种事体全是安徽人做的,我们穷归穷,苦归苦,小老娘不做的。我一世人生帮人家,做下等事体,反正人也老了,我女儿不做下等事体的!”

李阿姨皱皱眉头:“你这种思想不对头的,什么叫下等事体,帮人家领小人,互相帮助么,现在人家大城市,还专门有保姆学堂,专门教小姑娘学做老娘的……”

“不去的,不去的。”张师母回得干脆,“我这世人生面子塌光,不能叫女儿再塌招势了。我们现在落穷了,老早我们家也是体面人家,不肯做这种事体的……”

“姆妈,”阿惠轻轻地说,“我情愿去做的,我情愿去的……”

“情愿个屁,你懂个屁,做小老娘,一两年过后,人家小人大了,送托儿所了,用不着你了,你怎么办?不见得做一世小老娘,不要嫁人了?不要寻工作了?你去做了小老娘,人家还会替你安排工作?你一世寻不着工作了……”

李阿姨想不落,走了。

阿惠可怜巴巴跟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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