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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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吴家那间隔厢,很快就有人搬来住了,是一对小夫妻。男人搬好家,安排好房间就走了,说是在乡下中学里教书,把个大肚皮女人扔在家里。
老人爱打听,年纪轻的爱交结,一来二往很快就熟了。根根底底都盘得清清爽爽,还晓得六十块钱房租,男方单位贴三十,女方单位贴二十五,自己出五块,碰得着这种好单位,真叫人眼热。
收拾好房间,王琳上井台洗衣裳。
“哎呀呀,”张师母看看她的大肚皮,“妹妹,肚皮里有几个月了?”
“八个月。”王琳面孔有点红。井台上男男女女都盯牢她的肚皮看,在学校里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直辣辣的目光,虽说已经三十好几,大肚皮生小人,毕竟是第一回。
“哎呀,八个月了,要当心了,歇歇吧,不要做生活了。”
王琳笑笑:“衣裳换下来总要洗呀。”
“叫你家先生洗么——噢噢,你家先生在外面工作的——”张师母立起来对自己屋里喊,“阿惠,出来!阿惠!”
阿惠跑出来,站在王琳面前,抿着嘴笑。
“阿惠,帮阿姐洗衣裳。”
阿惠噢了一声,蹲下来搬王琳的洗衣盆。
王琳面孔更加红了,想夺回来,张师母拦住说:“不要抢,当心肚皮,八个月顶要当心,老古话‘七活八不活’,有道理的,不过你也不要吓,喏,我这个女儿喏,八个月养下来的,生下来一点点小,像只小猫,哭起来喵喵地轻,现在照样长得蛮长蛮大,就是不漂亮……”
阿惠抿嘴笑,手脚麻利地搓衣裳。
王琳还想讲什么客气话,张师母说:“反正她也没事体做,笨杀坯,读书读不出,毕业证书也拿不到,招工轮不到她,一直在屋里吃白饭……”
阿惠低下了头,王琳站在一边替阿惠难过。
“你们看看,”张师母对井台上其他人讲,“她的肚皮蛮有样子的,看上去是养儿子的,你们说呢?”
大家集中看王琳的肚皮,弄得王琳手脚无处放。
“王老师,”乔老先生走过来,一本正经地问,“你喜欢公子,还是小姐?”
“他们读书人,不关账的,是不是?儿子女儿全好的,是不是?”
王琳笑起来:“一样的,一样的。”
其实,她是想要儿子的,什么读书人,做工人,全是一样的思想,大学里一肚皮学问的老教授也盼望抱孙子。养了女儿的就说也好的,也好的,一样的一样的,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普遍的社会心理。
“妹妹,你在大学里教书,寻的钞票多吧,一个月有几百?”张师母眼巴巴看着王琳。在张师母心目中,大学老师肯定是大好佬、阔太太。
王琳熬不牢又笑了,笑得很开心,这地方的人,俗气得可爱,和她原先的那个环境大不一样。
见王琳不回答,张师母自言自语起来:“真家伙,真家伙,一个女人家,这么能干,赚大钞票……”
边上的人附和:“就是么,现在外面摆个小摊头,赚起来野豁豁,大学老师,你想想,要动多少脑筋,书上的字,全是外国字,不容易的,大学老师不赚大钞票,啥人赚大钞票?”
王琳真想告诉他们,大学老师不赚什么大钞票,也不是什么大好佬,一个副教授,也不过百十来块工资,她自己结婚四五年了,一直住集体宿舍,男人在乡下教书,调不上来,要等过年过节同宿舍其他人回家,两个人才可以一起住几天。她的学校和男人的单位,一直拖到她快要养小人了,拖不下去,才同意贴钱让他们找出租房屋。
吴家出租的隔厢,坐西朝东,本来西墙上有扇门,通后面一方小天井的。吴家出租房子之前,把这扇门堵了,不想让房客进后面的天井。这扇门一封,隔厢间里,只有朝东有门,其他三面,都无门窗,不通风不透气。不过不管怎样,总归比集体宿舍好得多,还有这样多热心肠的邻居,王琳是称心的。王琳和阿惠一起晾好衣裳,看见吴圆从屋里走出来,王琳笑眯眯地走上去打招呼,想不到吴圆就像没有看到她,面孔板板六十四穿过去。王琳没有落场势,立在那里发呆。
阿惠拉拉她的衣裳,说:“不要理睬他,这个人有精神病的,发起毛病来吓人的,自己屋里人都不认得的。”
王琳吓一跳:“他有精神分裂症?怎么不去医院看?”
“这家人家,弄不清爽他们的,有房子有票子,还要一日到夜缠不清爽,相骂,相打当饭吃的。”
王琳更加担心了:“他怎么会发痴的?”
阿惠说:“王老师你用不着吓的,他是文痴,从来不拷人的,顶多面孔铁板,不理睬人,你反正不同他们合天井,西门封起来倒好,到我们小天井里来好了,他们一家门反正和我们不搭界的。”
王琳还是不放心,又问:“他怎么会发痴的?”
“我也不大晓得,听说早几年下放到东北去吓出来的。”
王琳松了口气,坐下来,觉得肚皮里不适意,虽然知道“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不科学,但她很紧张,怕早产,前两次流产,她吃够了苦头,吓破了胆,医生说这一次千万得保住,否则弄成习惯性流产,像她这样的年纪,以后生孩子更困难。王琳请了长期病假,工资打七折,反正学校里有她无她无关紧要。
十年前王琳从农场被推荐出来读大学,招来羡慕、妒意,当然也有疑窦和猜忌。肖音说,你是当之无愧的,你是有资格的。她也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有资格的,带着重体力劳动和艰苦生活落下的腰肌劳损,萎缩性胃炎,她问心无愧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大操场的主席台上,工宣队长把他们叫做“暴风雨中锻炼出来的战友”,一位鬓发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发言,说他们是建国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学生,一代真正的大学生,最有思想觉悟,最有理论水平,最有实际经验,最有真才实学,最有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的大学生,他自己非常愿意同他们成为“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几年以后,王琳参加欢迎改革高考制度第一批入校学生的开学典礼,官复原职的老校长对他们说,你们是经过暴风雨考验的一代人。又有一位鬓发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上台说,你们是建国以来最强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学生,是最有水平,最有思想,最有能力的一代大学生,他非常高兴能和大家探讨深奥的学问。王琳笑了起来,觉得滑稽,后来,她就因为“工作需要”从教学第一线退到二线,在系里当秘书,坐办公室,再后来又听说学校要安排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充实总务处。她真想去问问,难道工农兵学员真的只配卖卖饭票,打扫饭堂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等待命运的惩罚。和她同命运的人,许多已经走出校门,终于像摘四类分子帽子那样,摘掉了头上沉重的帽子,还留在学校的,大都考上了研究生,马上就昂首挺胸。她也彻夜不眠地背单词,看专业书,报考了自己系里的一位导师。后来那位导师收了系里的两个应届毕业生,那两个学生比她整整小一轮。现在她已经快过报考年限,她很想背水一战,可是精力再也集中不起来。小生命的日益明显的躁动,使她的心充实起来,厌倦腻烦了的生活也重新变得生动了,一切都在淡化,唯有腹中那团血肉不断地长大,她全心全意地等待小生命的降临。
吃过夜饭,张师母又来了,夹了一个小包,打开来全是些小衣服小鞋子:“妹妹,这是我家孙女穿过的,刚刚生下来的小毛头穿旧衣服最好……”
王琳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拿起一双红面绿底老虎头的小鞋子看。
“红面绿底子,跌倒就爬起。”张师母笑着说,“小毛头穿这种鞋顶好。”
王琳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感情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是位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邻居,她的担忧,她的心思,为什么不能对她诉说呢?
“张师母,医生说我小人小,说是发育得不好……”
张师母很认真地观察她的肚子,说:“你听他们瞎说,小什么?一点不小,你本身是只小肚皮,肚皮肉紧,同我一样的,又是头生,我生我家阿大辰光,临到要养了,人家还问我,有五个月还是六个月了……”
“真的,不小吗?”
“不小的不小的,起码五六斤。五六斤蛮大一个小毛头了,我家阿惠生下来只有四斤几两,唉,前头东落第一进的王家新娘娘,足月生出来小女儿只有三斤八两,像只小猢狲,现在只有七个月,胖得像只小猪猡……”
“张师母,你家孙女也蛮胖的么,昨天你家桂珍抱来白相的……”
“喔哟,这个小丫头,不要讲她,丫头家养出来八斤九两,吓煞人的,你看见她娘这样胖,女儿像娘。你晓得,桂珍一顿能吃一只全鸡,月子里,一碗鸡蛋,卫国烧了十只,我想总要剩几只下来,不晓得眼睛一眨,十只蛋全部到肚皮里去,小人养出来,满月出门,隔壁邻居还问她有几个月的肚皮了。你看看,她肚皮肉多少厚,全是油水呀,卫国自己不舍得吃,全省给她吃的……”
王琳心想桂珍的胃口让给她十分里一分,就不错了。她很想问问张师母怎么看得出她肚皮里是儿子还是女儿,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张师母倒又先说起来:“妹妹,你好福气,养起来肯定是儿子,养儿子福气啊……”
“张师母,你怎么晓得……”
“喔哟哟,妹妹,我大半世人生下来,自己生三个,看别人也看得不少,有数目的,不相信同你赌东道……”
王琳倒一杯开水给张师母,张师母愈加起劲了。
“妹妹,你要早点准备起来的,养儿子总归要提前的,养女儿拖后的,到日脚不养,超过辰光必定是女儿的,我家桂珍,超过半个月,急煞人,只当她养不出的,结果还是顺顺当当养出个女儿……”
王琳心里七上八下,不定神。
张师母左顾右盼,然后盯了墙上的结婚照片看,不住地咂嘴:“嫩相的,嫩相的,妹妹,看不出你这点年纪,你家先生也嫩相的,三十六岁的人,看不出,一点看不出。你看我家卫国,还不满三十岁,老颜得很,比你家先生老颜多了,吃辛苦吃出来的,上班要出力气,回家要操心思,你看看,一家人家开销过日脚,全要他主持。兄弟年纪大起来,要讨女人,票子呢,房子呢,现在外头小姑娘,见面先要讨一只金戒指,开口先要问房子几多平方朝南朝北几层楼,你想想看,总共这点房子,二十几岁的大小人,住半间黑屋,哪个小姑娘看得中,我同卫国商量,想把弟兄俩房间调一下,卫国反正已经过来了,女人也讨到了,小人也养好了。卫国对兄弟是有良心的,晓得兄弟吃亏。可惜,卫国老实人,怕女人的,你晓得桂珍多少厉害,把卫国收得服服帖帖……”
听张师母的口气,他们家老二好像马上要结婚了。王琳问:“你家卫民对象是哪里的?”
“唉,谈过两个,一个也没有谈成功,做娘的急煞。现在外头小姑娘,没良心的多。喏,对过乔家的孙女,考大学以前,一天到晚盯牢我们家老二,卫民长卫民短,叫起来甜煞人,一考上大学,一张面孔马上变样了。这种小姑娘,我是看不入眼的,送上门来我也不想要的……不像你,妹妹,你是有良心的,好良心……”
王琳不知讲什么好,张师母大概早已打听到肖音既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什么黄金楼房厚实的家底,从农场回来,分配到乡下中学去了,工资还比她少头二十块,在张师母他们心目中,王琳和肖音结婚,便是有良心。她苦笑了:“良心,唉,良心算什么呀……”
“噢,妹妹,良心好总归好的,不相信你看,总归有好报的,我看你面相,福气好的,福寿齐全的,你家先生也福相的……”
王琳不置可否地笑了。
张师母突然扭捏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妹妹,王老师,你同对过乔家孙女乔杨一只学堂里的吧,你是她的老师……”
王琳告诉她,同一学校但不同系科。
张师母听不懂,说:“反正你是她的老师,反正她归你管的,我想托你一桩事体,你帮我去访访,乔杨在学堂里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你不是说……”王琳奇怪,张师母刚才说送上门不要,现在却……
张师母叹气:“卫民个小赤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她的。两个女朋友不成功,虽说那种小姑娘要求高,可是也怪他自己不上心,不肯下工夫。他的心思只有我晓得,要不然,弄堂里,厂里这么多小姑娘,不见得他一个也看不中,不见得人家一个也不欢喜他,硬碰硬的,我家卫民条件虽然差,卖相不丑的,人又长又大,超过几几米的,现在也有一种小姑娘,专门吃卖相的……噢,对了,前几日,乔杨姆妈来寻我,不讲别样,只问卫民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我想这里面肯定有名堂的……”
王琳说:“你放心好了,我帮你去了解了解……”她不好再向张师母解释,学校规定学生在校读书期间不许谈恋爱,而事实上在秘密状态中,已经谈成的,正在谈着的和准备谈的学生起码超过半数,这些秘密,常常有一群人共守,互相庇护,甚至包括班主任在内,外人很难突破。
王琳给张师母缠得有点疲劳了,张师母却不看讪色,还在东家长西家短地讲。
娟娟跑过来,掩在隔厢门口朝里面看,盯了王琳的面孔笑。
王琳说:“咦,小姑娘,谁家的?”
“他们家的,”张师母撇撇嘴,“吴克柔的女儿,作孽,没有娘的小人,你晓得吧,他们家……”
王琳已经听阿惠讲过吴家的事体,不想再听张师母重复,就对娟娟招手:“小妹妹,来,进来白相。”
娟娟眼睛一眨一眨,有点怕,说:“我不进来……”
张师母说:“她爸爸凶煞的,要骂她的,王老师你不要同她多烦。”
王琳笑了:“爸爸不骂的,爸爸假使骂你,阿姨帮你,阿姨去打你爸爸……”
娟娟笑了,走进来,小人正在换牙,两颗门牙落掉了,嘴里一个空洞,愈发显得稚气可爱。
张师母看王琳喜欢小孩,不再同她讲话,就告辞了,临走还关照,有什么事,尽管去喊她。
王琳拿出糖来给娟娟吃。
娟娟说:“爸爸天天买巧克力给我吃的。”
王琳奇怪:“人家不是讲你爸爸凶煞的,一直要骂你、敲你的?”
娟娟说:“人家全讲我爸爸凶煞的,其实我爸爸有辰光凶,有辰光不凶的,我爸爸顶喜欢我了,姆妈走了,弟弟跟姆妈去,爸爸要我的……”娟娟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姆妈也喜欢我的,姆妈走的时候哭煞了。阿姨,我大起来,要去看我姆妈的,我不敢问爸爸,姆妈在什么地方,爸爸会不开心的,阿姨你帮我问问,等我长大了,有了钞票,我乘火车去看姆妈,去抱弟弟,我弟弟叫兵兵,比我小两岁,小毛头呀,一点事体也不懂的,专门要哭的,我唱歌,他就不哭了,唉,现在也不晓得他哭不哭了……”
王琳心里一阵难过,看看娟娟这样可怜,愈发觉得吴克柔不应该。王琳抱起娟娟,亲亲她的面孔,面孔上的肉头很细腻、滑溜,王琳眼泪差一点滚下来。
娟娟看看王琳的房间,问:“阿姨,你屋里的人呢?你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王琳想引娟娟开心,笑着说:“我屋里不是有两个人么,你怎么看不见?”
娟娟到处寻找,床底下,大橱背后,都找过了:“没有,没有,阿姨骗我……”
王琳笑起来。
娟娟突然想起来了,拍手叫:“我晓得了,我晓得了,还有一个在阿姨肚皮里,弟弟还是妹妹?”
王琳问:“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娟娟说:“我喜欢弟弟,我要抱弟弟的,我要唱歌给你家小弟弟听的,我要——”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轻声轻气地对王琳讲,“阿姨,轻一点,我叔爹来寻我了,我同他躲猫猫。”
“你叔爹,”王琳心里跳了一下,就是那个有精神病的人,叫吴圆,“你叔爹?”
娟娟“嘘”了一声:“轻点,来了。”
王琳不放心:“你叔爹,会不会发毛病?”
娟娟瞪大眼睛看王琳:“阿姨,你也晓得我叔爹有毛病,啥人告诉你的?外面小朋友都说我叔爹是痴子,都怕他的,我是不怕的,我是一点都不怕的,叔爹顶喜欢我了,我是大小人了,他还要抱我,他力气蛮大的,可以把我举起来……嘘,来了,阿姨,他要是进来,你骗骗他,叫他寻我,啊……”一边说一边躲到床背后。
吴圆果真进来了,王琳有点紧张,但仔细看他时,却发现他并不那么可怕,面孔虽然板着,眼睛却很和善。
吴圆立在门口不进来,有点难为情地开了口:“你,你是王老师?”
王琳赶紧点点头,做了个请进来的手势。
吴圆愈发难为情了:“我不进来,我不可以进来的,不便当的……”
王琳想笑,但熬住了。
吴圆说:“王老师,你搬家辰光,我不晓得,没有来帮你搬,你不动气吧?”
王琳终于笑出声来:“不动气,不动气,我有不少人相帮的。”
“真的!”吴圆很开心,“真的有不少人相帮你?”
王琳听听吴圆讲的话,一点没有不正常的地方,神态也很好,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样提防他。可是,想到他是来寻娟娟的,几句话一讲,倒把娟娟忘了,这是有点不大正常的。
娟娟在床后躲了一歇,不见叔爹寻她,闷不住了,在床背后叫:“叔爹叔爹,你看不见我……”
吴圆马上想起来了,开心地笑了:“娟娟,你躲在哪里,我寻不着,你快点出来,我认输,给你刮一个鼻头,好不好?”
娟娟躲在床背后咯咯笑。
吴圆说:“不对不对,不是一个鼻头,是两个鼻头……”
娟娟跑出来,扑到吴圆身上,祖孙两个一起哈哈哈哈笑起来。
王琳从这两个人身上,明显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童心童趣,也一起笑了。
“砰!”门被推开了,王珊穿一件杏黄柔姿衫,出现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朝房间里一扫。
“珊珊!”王琳叫起来,“珊珊,你个鬼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听说你已经搬了,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就赶来了。”
王珊是王琳的妹妹,姐妹俩相差整整十岁,性格完全不同,但感情很好。王珊从戏校毕业后,分配在市话剧团当演员,愈发助长了她的开放性:“哎呀,把我急煞了,这一家烂摊子,也不晓得你怎么弄的。”
王琳笑着说:“你姐夫请假回来的,正好礼拜,还带了一大帮农村中学生,力气大得吓人,根本没有要我插手,搬完了就走,茶也没有喝一口。”
王珊扑哧一笑:“姐夫倒好,占用人家无偿劳动。”
吴圆抱了娟娟在一边,看姐妹俩开心,他也开心煞了,不停地嘿嘿嘿嘿地笑。
王珊好像这时候才发现屋里还有别人,直通通地问:“这是谁?”
王琳不习惯妹妹这种一点不拐弯的提问,又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妹妹肯定会直接去问吴圆,万一不礼貌,对方又是个有毛病的人,惹毛了发起病来,吓煞人的,赶紧说:“这是我的房东,吴圆。”一边向吴圆介绍,“这是我妹妹,王珊。”
王珊看了吴圆一眼,大大方方地过去和他握手。吴圆吓了一跳,缩退一步,嘴巴里含糊不清,不晓得在讲什么。
王琳连忙对王珊做眼色,甩令子,王珊不明白,哈哈大笑:“你这个人,哈哈哈,你这个人,笑煞人了……”
吴圆一点不动气,也跟着笑。
王琳才算松了一口气。
王珊摸摸娟娟的面颊,问吴圆:“这是你的女儿?”
吴圆又吓了一跳,不讲是,也不讲不是。
娟娟说:“他是我叔爹,他是我叔爹……”
王珊问:“叔爹?叔爹是什么?”
娟娟笑起来,用手指刮面皮:“呀呀,你这个阿姨,难为情,叔爹也不晓得……”
王琳简单地把吴家的关系告诉了妹妹。
“喔哟,”王珊重新盯了吴圆一眼,“做叔爹的人,看上去倒蛮嫩相,奶油小生么……”
“珊珊!”王琳大声地制止妹妹胡闹,“不要乱寻开心。”
吴圆倒当真了:“奶油小生?你说我奶油小生,不过我不喜欢奶油小生,我是硬派小生……”
王珊又笑:“哈哈哈,你这个人,笑煞人了,讲话像小人一样的……”
吴圆不好意思地说:“你也说我像小人,我姆妈一直叫我乖囡的……”
王珊终于发现了吴圆的毛病,不再笑,盯了阿姐看,好像说,你怎么同这个人在屋里讲白相。
王琳不能讲,又不能叫吴圆出去,吴圆自然是不会看讪色的,王琳、王珊看重他,同他握手,同他谈话,他感激煞了,想方设法要表示自己对她们的好感。
“王老师——”吴圆刚刚开个头,娟娟叫起来:“爸爸来了!”
果真,门外有一阵脚步声,踏得很沉闷。
脚步到门口停了,但是没有人敲门,屋里人都以为来人在门边听壁脚。王珊跑过去,“砰”地拉开门,想冲人家一句。
想不到开门一看,吴克柔不在门口,却爬在梯子上看火表,王珊一个“你”字已经出口,来不及收回,索性问:“你做什么?”
吴克柔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说话,眼睛又重新回到火表上。
王珊讨个没趣,退进来。
吴圆说:“王、王、王……你不要理他,他就是这样的,阴阳怪气……”
吴克柔抄了火表下来,站在门口,眼睛冷冷地盯着王琳说:“火表是合用的,电费怎么算,你说个办法。”
王琳说:“随便,随便你们,你们用惯了,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办。”
吴圆指责吴克柔:“你这个人,人家王老师,刚刚来,你就上门讲这种事体……”
吴克柔面孔上毫无表情,说:“阿叔,这种事体,不要你出面,你用不着难为情的。”
吴圆还是不满意。他看见吴克柔就有气,也不想向王珊、王琳表示什么了,抱了娟娟出去了。
吴克柔重新回过头来同王琳交涉:“顶好你先讲个办法,我们再商量,省得别人说我们欺负房客。”
王琳笑笑:“不会的,不会的,一点点电费,怎么说得上欺负,你们租房子给我,已经帮我大忙了。”
吴克柔仍旧冷冰冰地看王琳,对王珊不屑一顾:“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屋里一共三间房间,里厢那间一隔二,作两间,总共算四间,电费划作四份,你出四分之一,每个月十号收钱。”说完,也不等王琳表态,就走了。
王珊“哼”了一声:“这个人,这家人家,怎么全是稀里古怪的人?”
王琳说:“我听他们说,这个吴克柔,是精明煞的。”
“他做什么事体的?是不是打算盘做会计的?”
“不大清爽,好像说是在园林里做工人,也是插队调上来的……”王琳看妹妹感兴趣,就把吴克柔的遭遇和他们家的情况告诉了王珊。
王珊听了,半天没有做声。王琳觉得奇怪,妹妹这张嘴,是闲不住几分钟的。看妹妹不做声,王琳又说:“这个人,大家全把他看死了,我来了两天,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忠厚之人。”
“为啥?”王珊眼皮向上一弹,“为啥,就因为他同乡下女人离婚,因为他不许亲戚住房子,因为他经济上斤斤计较?”
王琳说:“还不够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做一百件好事,抵不上一件坏事……”
“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我倒弄不清爽,你讲,他做的事体,哪件是坏事?同乡下女人离婚?离得好!他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吃的苦也太大了,现在轮到他也过过好日脚了。你们共产党不是要叫老百姓过好日脚么,为什么别人能过,他就不能过?他要过好日脚自然要离婚,早离早好。现在不公平的事体太多了,人家明明是受害者,却要受道德法庭审判,胡美英这种女人,反倒大家同情,不公平不公平!”
王琳被妹妹这么一讲,倒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她。
王珊一口气往下说:“其实这个人是不容易的,又要做爷又要做娘,屋里老的老,小的小,痴的痴,你们讲他斤斤计较,我倒觉得他蛮实际的,我是顶恨那些虚伪的、假里假气的人,真是满嘴仁义道德,满肚皮男盗女娼。你们叫他不要计算钞票,他屋里这么几个人,靠什么吃靠什么穿,你们说他不应该讨还借给亲戚的房子,不应该同国家争房子,这倒奇怪了,房子本来是他们的,为啥不能讨还?要叫他做假先生啊?”
“珊珊!”王琳有点生气,妹妹越讲越豁边,“你讲话注意点……”
“我想什么就讲什么,我顶恨你们这种人,肚皮里想一套,嘴上讲另一套,我不会的!这爿世界,我早看穿了……”
王琳非常担心妹妹这张嘴巴,早晚怕要出事体的。其实她还不大了解自己妹妹。表面上看王珊的心思一览无余,实际上并非如此。
王珊进市话剧团五年了,说功底,论资格论外形,她不比团里任何一个女演员差,可是从来轮不到她上主角。主角的B角、C角也难得,只有跑龙套的资格。团里几个顶大梁的角色,因为后台硬,牌子响,面子大,在台上出洋相,团长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话剧不景气,剧团要活命,就不能那么清高,要靠各种关系,这些演员是关键人物,团长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王珊刚进团时,火气大,写过人民来信,总归一去不复返。这种信,是要被别人骂做诬告信的,演戏这种事体,没有硬杠子比高低的,你讲这个演员演得好,我可以把他贬得一钱不值;我讲那个演员差,你可以把他捧到天上去。所以王珊的这种信,转来转去总归转到团里,自行处理。团长看了信,一笑了之,也不寻王珊谈话,也不给王珊穿小鞋。王珊是对的,可是对的不一定是行得通的。最近又发生了一件事,王珊更加恼火。有一个电影摄制组来苏州拍片,到他们团来借一名女演员,导演一眼看中王珊,当场同团领导拍板借用半年。上银幕,是舞台演员出名的最好机会,王珊春风得意。可是后来又换了人,替代她的演员有背景,未来的公公不光能给剧团好处,还答应给摄制组提供方便。王珊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了。在平时,她的这些怨气和苦恼总是在说说笑笑之中消除的,今天在阿姐这里,发了这一通骇阿姐听闻的议论,难怪阿姐要担心了。
王珊见姐姐那紧张的样子,扑哧笑了:“阿姐,你吓什么,我又不是憨大,什么场合讲什么话,我心里清爽……”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我可不想就这么瘪下去,我要起来的,我会起来的……”
王珊从姐姐屋里出来,夜空一片漆黑,她推了自行车出门,在门边黑暗里,猛地看见一个人影,是吴克柔,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却有一种不冷的东西。王珊不由打了个寒战。
“谢谢你!”
在她出门的时候,听见吴克柔很沉的声音。
王珊不明白,回头看时,吴克柔已经转身走了。
王珊好像想到了什么,一个人独自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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