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六章

·第六章

吃过夜饭,三子到井台上洗碗,一个人吃饭,两三只碗,叮叮当当弄了半天,惹得邻居发笑。张卫民肚皮里顶闷不起闲话,熬不牢笑:“三子,你弄卵啊!”

三子也笑了。这几天,他吃过夜饭总归要磨洋工,一旦磨过了读夜书的辰光,就松口气,不去上学了。

白露也交过了,天气还不风凉,闷煞人,一个个全做了“猪猡”,仍旧以天井为世界。

屋里闷热,杨老师出来批改学生的作业,一直趴在一张小矮凳上。乔岩见老婆背心上湿了一块,不忍心,说:“好了,歇歇吧,歇歇吧。”

杨老师直起腰来透口气,捶捶腰背说:“明朝作文讲评,还有听课的。”

乔岩不再做声。

杨老师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教高中毕业班,同事当中,她教出来的学生考取大学的顶多,被选为各种先进模范的也顶多。学生有了名气,介绍经验谈体会,总归不忘记班主任杨老师。一个两个不稀奇,十个八个不简单,几十个有出息有志气的学生一起夸赞的老师,学堂里自然要表扬,区里晓得了区里宣传,市里发现了市里嘉奖,报到省里省里重视,评上省级模范教师,三八红旗手,连加两级工资入了一个党。本来准备报教育部评全国模范教师,结果被一封人民来信触掉了。虽说信上也没有揭发出什么具体问题,只是攻击杨老师表里不一致。这种闲话,没有凭证,什么人头上都可以加的,原本是用不着理睬的,可是既然有来信,不管信里内容是真是假,总归说明有人有意见。全国好教师多得很,要评模范,尽可以拣一个没有人民来信的,可以省去不少麻烦。杨老师白白地被别人阴损了一回,假使评上全国模范教师,何止两级工资,一套新公房是逃不脱的。杨老师天生的大气量,一点不泄气,评上评不上工作一样认真,做学生思想工作更加负责,也更加有说服力,有两个学生因为没有评上三好生不服气,闹情绪,杨老师现身说法,教育他们要正确对待荣誉。说得两个学生心服口服,传出去,又是杨老师的一段佳话。

杨老师不光学堂里模范教师当之无愧,居民里评模范主妇也逃不了她。杨老师嫁到乔家不到一年,乔好婆就去世了,从此以后,杨老师操持全部家政,闲话不多,屋里人倒是蛮服帖的。乔老先生是个疙瘩老头子,顶欢喜象牙筷上扳刺丝,可是在这个媳妇身上也扳不出什么错头。对乔岩这样的闷葫芦,杨老师更是一帖药。两个小人从小也是服娘不服爷。只是近几年长大了,跟了什么新潮流,说是要自己管自己,要用自己的脑子想事体,开始有点犟头犟脑了。不过姐弟俩也只是小事体上犟犟而已,碰到要紧事体是不会自己做主的,乔乔这样的呒青头呒青头:原作“呒清头”,指头脑不清楚、不正经的人。,老三老四,把老阿爹当下饭菜,见了娘也要规矩三分的。杨老师人前人后总归好吃的先尽别人吃,好用的先尽别人用,笃笃刮刮的先人后己,热天乘风凉,藤靠椅从来不坐,拎一张小矮凳缩在旁边。

杨老师总算批完了作业,揩揩汗,眼睛朝天井里环视一圈,突然回头问乔乔:“乔乔,你的脚踏车怎么不见了?”

“放在厂里了,前面那条街,又在拆迁了,断命阎王路,踏车子比走路还慢,砖头瓦片,伤车胎的。”

“前面已经拆了好几条街了,越拆越近了,乔伯伯,你说会不会拆到我们裤裆巷来?”桂珍问。

大家看乔岩的面孔。

乔岩不好回答,他在城建局工作,专门吃这碗饭的,最近一直为这些事体伤脑筋。

“乔伯伯,你说裤裆巷拆不拆?”几个小青年也追了问。

乔岩慢吞吞地说:“照这种趋势么,早点晚点要拆的,不过么,不过么,蛮难讲的,也作兴——”

乔乔“哼哼”笑:“你们看我阿爸,也算吃了三十年公家饭水的,一句着实话也不敢讲的。”

乔岩有点恼火,可是拿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只好说:“这种事体,我又不好做主的。”

这倒是句良心话,一点不假。他们在局里工作,一日忙到夜,制订这个方案,讨论那个规划,常常忙了几个月,到头来上面一句话就推翻了。

乔乔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哎,你们老家是出什么的?噢,对了,你们老家出老鼠,还是回去捉老鼠——”

“乔乔!”杨老师制止儿子瞎讲,“不像腔,没大没小的!”

“本来么,这种破弄堂破房子,早可以拆拆光了,现在乡下人全住新楼房了,两层三层。这种烂房子,只好做做猪棚了。气酥,枉做个城里人,还不如阿乡惬意……”

乔岩苦笑:“我们这种单位,做我们这种工作,风箱里的老鼠,受夹档气的。”

别人倒不关心他受夹档气还是夹心气,只晓得要房子。

张师母想得顶远:“乔伯伯,你晓得拆迁房子换新公房怎么换法,按原来住房面积,还是按人头?”

乔岩支支吾吾:“大概按面积吧,人头,大概也要看的……”

“是硬杠子还是软商量?”

“大概——我不大清爽,这种事体不属于我们管,我不大清爽。”

“就算晓得,你也不会讲的,你到保密办公室上班顶合适,踏死一只蚂蚁也要保密的……”乔乔回头对张师母一龇牙齿,“张师母你当真的?拆迁不拆迁,捧个热屁当香精。”

大家又是一阵笑,乔岩也笑。大家不当真,拆迁拆迁,讲了不知多少次了,再也没有人吹起风就扯篷了。

三子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从三天前晚上碰见了方京生,碰见了那桩事体以来,他一直像在做梦一样,昏里糊涂。有辰光想想,心里一阵发烫,一阵激动,觉得确实吉星高照,可能是官运财运亨通了;过一阵想想,又好笑,这样大的事体,方京生居然三言两语就对付了,不晓得是做梦还是热昏,不晓得是方京生豁边还是自己寿头码子。方京生的电话还没有回,人家作兴老早把他忘记了,自己倒一本正经翻来覆去考虑,三子恨自己二十几年人生过下来,越来越温吞,越过越没有男人气味了。

三子心烦意乱,正要回屋里困觉,乔乔追上来要他陪他们打一圈扑克。三子不好回绝,天井里太暗,三个人一起到三子屋里,卫民理牌,乔乔一人发一根香烟,三个小青年把各自的心思全甩到扑克里去了。

打了一圈,三子老是输,乔乔老是赢,卫民总归不输不赢。卫民打牌也像他的为人,不肯输也不想赢。平常较量,输赢总在三子、乔乔两个人中间,像跷跷板,你这头跷起来,我那头压下去,我这头跷起来,你那头压下去。像今朝这样三子一边倒的输,从来没有过。

乔乔赢得没有意思了,把手中一副好牌一摊:“你看,又是我的,三子,你今朝手气不灵么。”

卫民盯牢三子看:“手气不灵,还是心气不灵?”

乔乔点点头:“小子,用心思了,你女朋友呢?几日不见她来了,动气了,肯定是你小子想揩人家的便宜,是不是?”

三子苦笑笑:“歇搁了。”

“歇搁了?你同你女朋友歇搁了?”乔乔顶真地问。

“你听他,你听他瞎三话四,”卫民颇有把握地说,“他那一位,不会和他歇搁的,你信不信?不信同你赌东道——”

“两包锡纸前门。”

“勒煞吊死小头鬼,两包?要赌赌一条,三子,怎么样?”

三子没有心思寻开心:“真的,我一直不去读夜书,她不开心的,她真的要歇搁的,你们不相信……”

“你为啥不去读夜书?”卫民说,“当时辰光,那个劲头,不得了呀,我们劝劝你,叫你不要瞎起劲,你还弹眼落睛恨我们,好像别人要挡你的升官发财路,现在又是你自己想出来不要读了,为啥?”

三子叹口气:“读书没有劲,真的没有劲,我是做电工的,一日到夜去读什么屈原杜甫,烦煞了,我们都毛三十岁的人了,老师管起来像管孙子,作业做得不好吃批评,上课迟到吃批评,烦煞了,真没有劲。”

乔乔说:“没有劲就不要去读,又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寻出来的麻烦,算了,退出来歇搁!”

三子不响。

卫民说:“你掉不落女朋友,是不是?”

乔乔不怀好意,憋了嗓子学女人讲话:“哎呀,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这一世人生全属于你了。”

卫民吭哧吭哧笑。三子哭笑不得,同这帮子祖宗一起,总归叫你呜拉不出的。

乔乔对三子跷跷大拇指:“三子,你这一手厉害的,先下手为强么。”

三子回击一句,攻了两个人:“乔乔,你对阿惠不要也来个先下手为强哟!”

卫民果真有点不自在了。

乔乔无所谓,咧开嘴笑:“可惜阿惠那小姑娘面孔不漂亮……”

“好了好了,”卫民岔乔乔的话头,仍旧回到三子身上,“三子,我一本正经传点经验教训给你,那是我阿哥的,我卖给你。女人么,再怎么好,总归人心隔肚皮的,隔层肚皮隔层山。你看我家那位阿嫂,没有嫁来之前,我们家跑急急,看见姆妈喊姆妈,看见我和阿惠,弟弟妹妹叫得亲热,一家门的衣裳全抢去洗的。人家讲新箍马桶三日香,她连三日也香不及,嫁过来第二天就同我阿哥相骂,为的是看见我姆妈手上有一枚戒指,告诉她是假的,三块洋钱买来的,不相信,哭天哭地,比死亲爷娘还要伤心。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屋里日日不太平,你看看我阿哥,七分像人,三分像鬼了。”

三子看卫民嘴唇一张一合,突然觉得卫民变俗气了,娘娘腔了。卫民小辰光做的航空模型还得过少年发明奖,高中毕业时卫民的理想是当宇航员。眼门前的卫民,完全像一个家庭妇女了,啰啰唆唆,房子,票子,女人,小人。自然也难怪他,他一天到晚在这样的环境中,张师母因为大儿子生了女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了,可是小儿子女朋友还没有轧上,做娘的怎么不急,做娘的急,自然要影响卫民。三子想起方京生关于“环境烂掉人才”的理论,愈发觉得方京生不简单,同样的年纪,同样高中生,为什么方京生的层次要比他比卫民比乔乔高那么多,方京生说他相信基因,作兴真是遗传因子的作用,想到这一点,三子又泄气了。

卫民见三子不开心,误会了,连忙说:“不过三子你不要当真,我是讲我们家阿嫂的,同你女朋友不搭界,你那位看上去不是这样的人……”

三子“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卫民说:“不过三子你也要当心,特别是房子的事体——”

乔乔插嘴说:“不错,吴克柔个小子你要防他一脚的,这几日他不同你烦,不会罢休的,那一日我阿爹去劝相打,一句闲话讲得不对,惹毛了那个女人,她怎么讲,你们猜不着的,她说你们现在不要帮了吴克柔来欺侮我,吴克柔讲过的,他先收作我,收作了我就去收作三子,收作了三子还要收作你们乔家张家……”

“那个女人,十句有九句假的,这一句倒像真的,吴克柔那小子,你看他那双眼睛,老鹰一样……”卫民说。

“我想我们和卫民家也不怕他怎样,他收作不到我们的,倒是三子你——”乔乔看三子面孔变了颜色,恨恨地说,“那小子,他再咬卵,我叫一帮人来收他的骨头!”

三子摇摇头:“收骨头有什么用,打人犯法,又打不好那小子的本性。靠别人过日脚总归不是好日脚,只有自己想办法……”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卫民煞是关心。

三子想了一阵,说:“我想辞掉厂里的工作,出去做,在厂里弄不出名堂了,一世人生要枉在里面了。”

大家愣了一阵,卫民跳起来:“你发神经,你发神经,想得出的。”

三子看乔乔,想不到乔乔也说:“不灵的,不灵的,这样做没有退路的。”

卫民好像感慨很深:“你辞起来容易,要想再寻工作,难啰。你看我家阿惠,就因为高中没有毕业,两三年轮不着她工作,你倒好,蛮好的国营厂不要做,要做什么?”

三子轮番看看卫民和乔乔,叹口气,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讲了。这地方的人,一门心思想钞票,却没有胆子弄钞票,他三子也是这样,从卫民和乔乔身上,他看清了自己。

卫民又加了一句:“你这个人,做事体怎么也呒青头了?”

三子说:“我是想了很长辰光了。”

“嘻嘻,三子要做小老板了,滑稽的,小老板——”乔乔贼忒兮兮。

卫民也笑:“小老板,开爿什么店,现在做什么生意顶发?”

三子晓得他们两个人不把他的话当真,想解释,乔乔说:“你不要讲,我晓得你,想开爿熟肉店,你欢喜吃猪头肉的,到陆稿荐陆稿荐:苏州一家熟肉店名。相传老板姓陆,因得吕纯阳(吕洞宾)扔下的破稿荐(稿荐:草垫)烧灶而肉味奇香,故改店名为“陆稿荐”。讨张秘方,烧五香猪头肉,哈哈哈……”

三子给他讲得咽了口馋唾。

卫民说:“陆稿荐的香料,外人觅不着的,仙人撒的屎呀,你当是什么物事,三子,不要开肉店,还是开爿水果店吧——”

三子皱眉头。

乔乔说:“我看贩贩香烟、大闸蟹,也不错,全是小物事大赚头……”

三子说:“你们不要瞎缠不要烦,阿木林兮兮,什么小老板啦,什么大闸蟹啦,我不弄那种物事的——”

“噢,”乔乔笑,“开什么店,三子你自己做主,起什么店名,我来帮你想,我告诉你,名字好坏,大关账的,要不然你来个有奖征名,我保拿一等奖。喏,报几个你听听,大发烟糖店,乐惠小吃店,新女性服装店,夜来香咖啡厅,怎么样?”

三子看他们越讲越豁边,拿他寻开心了,板起面孔说:“你不要当我骗你们的,我是真的,真的不高兴在厂里做了,我辞职报告已经交上去了!”

两个人看三子一本正经起来,都呆了一呆。

五号里的小姑娘潘明珍在半掩的门口探进头来:“哟,三个人开会啊,面孔板得来,吓人的……”

“冈萨雷斯!”乔乔叫起来。潘明珍人长得胖,屁股自然也特别大,乔乔几个小青年在背地里曾经把裤裆巷所有的姑娘品评过,打分数,起绰号,热络的当面就叫绰号,不大熟悉的背后叫。评下来一致认为潘明珍的屁股不亚于古巴女排队员冈萨雷斯的屁股,绰号就定下来了。因为这个绰号实在难听,不像迪斯科皇后、海陆空小姐那样叫人家听了心里惬意。怕人家小姑娘面皮薄,听了动气,所以当面只叫她冈萨雷斯,背后是“冈萨雷斯屁股”。

三子说:“明珍,进来么,进来白相一歇。”三子已经听说明珍也要辞职单干了,很想听听这个小姑娘的事体。

明珍咯咯咯笑:“你们一个个面孔板板六十四,我不敢进来。哎,卫民,你妹子在哪里?在不在屋里?”

卫民点点头说:“总归在的,她夜里不出去的。”

乔乔马上说:“不像你,疯来疯去,浮头劈啪,啥人敢同你轧朋友……”

明珍又是咯咯咯一阵笑,看见卫民冷眼看她,看不上眼的样子,就说:“喏,卫民想同我轧朋友……”

乔乔跳起来,盯了卫民看:“哎呀卫民,哎呀卫民,倒看你不出啊,会捉老鼠猫不叫啊……”

卫民面孔涨得通通红,恨煞了明珍,可一时却又讲不出话来。有人对姆妈提起过明珍的事体,他是晓得的,不过没有上心,他不欢喜明珍这样的小姑娘,总归拿来同阿惠比,愈发显出明珍像个疯女人,样样事体都做得出。他顶喜欢的是读中学辰光的乔杨,可惜现在乔杨也变掉了,每次看见她,卫民心中总有一种难过的感觉,有人向他家提明珍,他当然是不屑一顾的,他却没有想过明珍会对他有什么看法。现在明珍这样出他的洋相,他又气又急,又讲不清爽,只是说:“你听她瞎讲,你听她瞎讲,这个小姑娘,嘴巴不牢靠的……”

明珍也不动气,仍旧笑:“你们看,你们看,卫民难为情了,发急了,是不是?假使没有这桩事体,急什么?”

乔乔相信明珍,对卫民说:“你不上路啊,这种事体也瞒得滴水不漏,怕别人抢你的?”

明珍开心地笑。

卫民更加急:“你,你这个人,你凭什么这样讲……”

明珍还要戏弄他:“喔哟哟,这种腔调,你同我轧朋友,你又不亏的,好像讲了一句同你轧朋友,你就蚀本了。这副吃相,你这种人,哼哼,好了好了,你也用不着动气了,我讲讲清爽,是我寻寻开心的,卫民同我,没有那回事体的,不过你姆妈倒是寻过我的,问过我的……”

卫民不响。

“真的?真的张师母问过你的?”乔乔又熬不牢了,他实在是隔代遗传了他阿爹吹牛皮和热心肠两样特长,什么事体都要插一脚,却又看不惯阿爹多管闲事,就像乔老先生不欢喜听孙子吹牛皮,自己要乱说山海经一样,“张师母问你,你怎么讲呢?喂,明珍,你拨拨清,现在外头卫民这样的美男子是不多的啊,你不要错过机会……”

明珍倒不笑了,轮过来看他们三个人,看了一歇,说:“不要说卫民,你们三个,我看看,一个也不中意的……”

乔乔说:“三子是有女朋友了,三子用不着你看中不看中……”

明珍说:“你讲三子么,你们三个人当中,比比还是三子好一点……”

“哟,哟哟,”乔乔没心没肝地瞎开心,“三子,听见啦,你要交桃花运了。喂,明珍,你讲三子比我们好,好在什么地方,介绍介绍,让我们也学学三子,也碰了额骨头,交次把桃花运……”

明珍说:“三子么,比你们稍微像男人一点……”

三子说:“去去,少拿我寻开心……”

明珍又笑了,指指乔乔:“乔乔你么,嘴花野味,七勿牢牵嘴花野味,七勿牢牵:亦做“嘴花野迷,七勿老牵”,形容花言巧语,或不懂规矩,做了马虎、乱七八糟的事的人。的,人家讲你们家隔代遗传宜兴夜壶,独出一张嘴!”

乔乔看卫民一直板了面孔,就说:“不对不对,我倒忘记了,你讲像男人,挨不到三子的,硬派小生要挨到卫民的,卫民在我们弄堂里,第一块牌子,你看卫民的卖相,高仓健,佐罗,第一滴血,怎么样,男子汉怎么挨得到三子,明珍你轧朋友轧得眼睛花了吧……”

明珍斜眼看看卫民,一点不顾忌:“卫民么,卖相是有男人气,肚皮里呢,一泡盐尿包,狗皮倒灶兮兮——”

乔乔这一次看见卫民真的要发火了,不敢再寻开心,卫民的憨劲是吓人的,马上说明珍:“你这个人,豁嘴豁爿,啥人狗皮倒灶?”

明珍晓得卫民身坯不小心眼小,有心气气他:“哟,好男不同女斗么,乔乔你就不及人家卫民有道理,你看卫民,明明狗皮倒灶,我说了他,他也不回嘴喏……”

卫民终于逼出一句:“我怎么狗皮倒灶?”

明珍抓住机会做文章了,她今朝来就是要打通卫民这一关的:“这种事体么,还要我讲呀,大家心里有数的,啥人不晓得你张卫民缩货,阿惠问你借点钞票做本,你借不借?不舍得的,要积下来讨女人的,也不为阿惠想想,又不许她出去做,又要骂她吃白饭,现在外头可以做的事体多来兮,随便什么生活全可以赚到钞票的,为啥要一根绳上吊煞,你在国营厂里做了几年?捞着多少好处?”

三子在一边听明珍讲,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气势。

明珍不息不停,继续讲:“你姆妈一直到外面讲,你轧女朋友轧不起,总归怨人家姑娘不好,条件高,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花头,人家小姑娘凭什么要跟你好,叫我我就不高兴。现在的人,全是聪明人,讲实际了,吃卖相是高中生的事体了……”

乔乔又打棚:“啊,明珍,你老三老四,老吃老做,不是中学生了,你用的尿布还没有晒干呢……你看看,这间房里只有你一个人的世面,三个大男人倒吃瘪了,叫阿惠来,叫阿惠来,阿惠一来,笑眯眯的,看上去多少捂心,不像你这张面孔……”

明珍笑笑:“叫阿惠来,叫阿惠来,我正要寻她呢。”

卫民说:“阿惠大概已经困了,我去看看……”一个人走了出去。

这边三个人等了半天,不见卫民和阿惠过来,晓得卫民真的动气了。阿惠今朝夜里是不会来了。

乔乔看看明珍:“你这个人,这张嘴!”

三子也觉得明珍的嘴太放肆。

明珍看三子皱了眉头看她,说:“三子,你不要看我,我是百无禁忌的。”

三子心里一动,有点自惭形秽,不敢去看明珍亮晶晶的眼睛。

明珍又等了一歇,还不见阿惠来,气哼哼地说:“卫民这个人,小肚鸡肠,看见了戳眼,同我轧朋友,弹开三公尺……”

阿惠突然轻轻地掩进来,进来马上关上门。

明珍开心得叫起来,阿惠“嘘嘘”了一声:“轻点,我二阿哥不许我过来的……”

明珍笑笑:“你二阿哥肯定骂我了?”

阿惠也笑。

明珍说:“哎,那桩事体,怎么说法,看你那位老兄,是不肯的……”

阿惠点头:“是不肯,姆妈不许,二阿哥也不许。明珍,你再等等我,我再同他们讲讲……”

明珍说:“我早料到的,开张你是来不及了,我隔两三天就要办了。不过你不要急,我不会甩掉你的,我不会做不上路的事体的,你啥辰光跟屋里讲通,啥辰光进来,我哪怕人全招满了,也不会轧出你的……”

阿惠感激得“噢”了一声。

乔乔问:“你们两个人,什么密电码、联络暗号?”

阿惠笑,看明珍。

明珍说:“不是密电码,正大光明的,我在北局盘到一片店面……”

乔乔和三子都“哟”了一声。北局是苏州城里顶热闹的地方,光光电影院就有七八家连在一起。一两年前那地方就已经轧满了各种商店,明珍现在还能盘到那地方开店,不晓得她哪来这么粗的脚路。

“我开一片咖啡厅,”明珍继续讲,“想叫阿惠合本,阿惠没有钞票,叫她来做,屋里也不肯……”

三子来不及地问:“你厂里呢,留职停薪?”

“留职停薪,我是不高兴的,不爽气的,不上班,不发工资倒也合理,还要倒贴厂里多少多少,我洋盘洋盘:傻瓜、外行。啊?我做事体一向爽气的,要么就辞职,辞职厂里还不准许,我技术好,厂里要霸牢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不理睬他们的……”

三子待了一阵,立起来,说:“对不起,你们在这里白相,我有点事体出去一趟……”

三子去寻小秦,他还要再同小秦商量一次。

三子跑出狭窄的弄堂,大街上夜景迷人,一派热闹的气氛,同古宅里大不一样,古宅里一入夜就死气沉沉的,进了那种环境,活鲜鲜的人也会变得呆头木脑。

三子走过一座公用电话亭,突然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抓住话筒,“嘟——”不占线,另一只手摸出方京生的名片,按上面的电话号码拨起来——

3—1—4—l—4。

31414,1414,三子想,这个电话号码,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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