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第五章

我没有机会单独回到广州。

你驳回了我要离婚的请求,但同时你很大方地说,“好了,以后别再提这个话题,我就原谅你了。”你的无尽的原谅之途就这样开始了。你立即办理了休假手续。一迈进我的临时干部房,你就抡开手打扫卫生。到上床睡觉的时刻,满屋子已经成功地被陈洁惠的气味儿占领了。威露士消毒药水和强生婴儿爽身粉的混搭。可怜的盛夏的陈洁惠,除了便秘培育的青春痘(青春永驻),痱子也来了。应接不暇。你带着白糊糊的脖子就躺到了床上。收复最后一个失地你可不那么拿手。不懂得用手抓住男人阴茎的女人是可耻的。况且我对扑了痱子粉的壮实的巨婴不感兴趣。更何况,你或许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你的错!

你竟安心睡去了。

第二天,你有了精神头,以略带愤怒的面容告诉我,你要查找我背叛的蛛丝马迹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跟一个女人有了些暧昧。”这措辞倒也节制。

“我只不过是想跟你离婚,就这么简单。” 但陈洁惠认定的事容不得狡辩。

于是你关上门,堂而皇之地占用了一整个下午的电脑。虽然死猪不怕开水烫,但你那种韧性还真让我有些抓耳挠腮。在下班回家,我不得不抢下电脑加班干活的时候,我偷偷走到你身后,呵,我的女神。我以为你在查我电脑中的爱情病毒,原来你竟然是在玩连连看。

你之所以没发觉我,那是因为你实在不想放弃那连线后的啾啾声,为此你还戴着耳机呢!

这一点我真钦佩你。嘘嘘嘘!别激动,这不全是讽刺。在我无数个想入非非的读书间隙,有时候我会想要建造一个别样的乌托邦。这里的人不需要什么善良啊,聪明啊,科学啊,进步啊,他们都只有一个生理特征,就是健忘,就足以让这个乌托邦永葆欢乐了!为什么轮回一次的必要程序是那碗孟婆汤,因为怀着怨恨的人是没法投胎的。哇!最理想的人格就是忘记了。最最理想的人格当然就是自然而然地忘却。你就让我们拥有这个天分吧。

但我偏偏有个好记性。它让一切记忆连贯起来,让我从爱情的生发回想到结束,一次一次,悲伤像洪水席卷我的身体。

我有了一个看守,不怎么狡猾却尽职尽责。你的健忘和笃定不能让你主动胜利,却完全可以看着敌人自取灭亡。

我只能偶尔去秀男的住处与她约会了。时间又一次变得紧张急促。我烦透了疲于奔命。由于见面次数的一再减少,见面时间的一再缩减,她开始惶恐了。她又开始有深长的伴着震颤的呼吸,喉咙上显明的起伏,是在忍耐和吞咽那枚越来越大的苦果。秀男一点都不善战,我眼看着她节节败退。她每天都在对我与你一起生活时的细节幻想中肝肠寸断。我只好偶尔发发善心对她说几句潦草安慰的话。

“我们是一体的,所以我只能伤害你,我们总不能伤害外人。”我这样对她说,她也会很感激地点点头。她竟然相信我的鬼话。但很快,连这样无聊的逻辑推理我也懒得去说了。她总是泪汪汪的也让我厌烦,像个讨债鬼。

秀男失去了基本的策略。她疯狂地奔向悬崖,不断地问,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她在我上班时间不断地打电话。她将编辑好的长篇短信发过来,使我的手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为此我只能惊马奔逃,一逃再逃。

我想甩了她。

不怪她。爱情是病。她不过是个病人。爱情把一种逃亡感带到体内。于是一种时刻被追捕的恐惧环绕四周。丁一禾与我讨论过《洛丽塔》。明明是个轻松的流氓故事,却让你感觉危险地透不过气。爱情让你觉得下一秒就要被追上,于是宁愿疯狂地奔向悬崖。爱情让人光辉照耀,自取灭亡;万事如意,一焚俱焚。

“你就离开我好了。我是不会离婚的,你是自由的,这是说好了的事,不是吗?”她发着抖,竖着耳朵听着我的话。我知道她痛苦,但我天性爱怀疑。人应当默默地痛苦,人前的痛苦总有张扬、放大、宣传的嫌疑。我横着心,让自己不动声色地怀疑她痛苦的真诚和深度。

“你别这样说,求你了。我是真的。别说永远不会,总有一天……”她抽噎地说不下去了。

“还是说清楚为好。以前是我不好,我在骗你。现在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

她咬着下嘴唇,突然像头野兽一样冲过来。盯我一眼,打开衣柜,将我的几条内裤塞进塑料袋,“滚出去,滚!”

我提着塑料袋,倒有几分轻松感。似乎这正是我想要的。被憎恨让我觉得舒适和轻松,就像被爱让我觉得烦躁和苦恼一样。你得清醒自己到底是哪棵葱,而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赖、一个坏蛋、一个贱骨头。我不配什么情深似海、感天动地,享用不了带着奶腥味儿的忠贞不渝。我就这样走出了她的房间。而走到二楼时,秀男又奔了下来。或许是怕惊扰到周围的邻居,她没有一点声音,但那大剂量的哗哗流下的眼泪在默默中,凄凉透了。

我们又回到了床上。肉体再一次温暖了我们,团结了我们。

“再讲个你们家乡的故事吧。”秀男微笑地看着我,笑像一朵苦涩里开出的花,在脸上摇摇欲坠。

老家的每个屋子里,都活着一条大蟒蛇,据说是这家的老祖宗,有次我一觉醒来,它就盘在房梁上看着我……

我们过年的时候,有一种占卜的方法。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各提着簸箕的一端。大家轮流来求自己的心愿。簸箕有时候点头,有时候不动。

“你求的什么?”

自然是高中金榜之类。我没有好的故事了,剩下的都是离开家乡闯荡世界的财富传奇。而且,我必须得走了,到了我答应你回去的时间了。

现在我能清楚地记得,那一次的离开很异样。那是十点多了,我登上鞋,我们拥抱,我抹了抹她一头四散的头发,把它们勉强卡到她耳后。她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串震颤的呼吸——那个住着一对翅膀的喉咙。我走出门,秀男在门缝里给我半个镇定的微笑,门轻轻地关上了。过后我也常常想象着,她是在门前蹲下就哭起来了,或者挪了几步趴在蓝白格子的单人床上呢。无论如何,那只有她自己听着她的痛苦了,这一次她合了我的意。她也不开灯,那翅膀哆哆嗦嗦地一起一伏,楼上的空调管道坏了,水坚定地嘀嗒着,一直到天亮。

桌上多好的饭菜。

你尽好妻子的责任。你微笑着过日子。你不离婚。你等着浪子回头。

其实你并没有秀男想象的某种魅力,也没有天大的本事。其实秀男只要能安静地等待,我或许真的会离婚。然后呢,跟她结婚。然后呢,也不过如此这般。这正是我犹犹豫豫的根源。我被生活分成了两半。不,我早被生活变成了一个混沌体。我没有坚定的信念。我坚信失败是一切的最终结果。我不相信任何人。最不相信的是我自己。我觉得每个煞有介事的决定都是人自娱自乐的笑话。我只能约摸朝着最于己有利的方向滑动。我决计什么也不做。而那个心里的魔鬼总是背着我另有打算。它期待着奇迹。或许秀男是个爱的圣徒,她会缠着我,绝不放手。她会带给我奔跑的动力,带着我冲到一个未知的终点。也许我会欣喜地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原来不是这么破碎和难堪,原来我们可以战胜自己,在一束澎湃的阳光下享用无尽的欢乐。

没有奇迹发生。

秀男不再找我了。

你把我们的结婚照摆在床头,明明是对儿幸福的小夫妻。你要是像我一样这么清楚地看到,老天爷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一定能过得更轻松。虽然你确实除了按部就班地生活,对我无计可施。我完全不跟你说话。对于你,我连厌恶的情绪都丢开了。但相信我能猜到,你可能总是在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的想法永远能让我泛起一阵阵的沮丧和无奈。

秀男还是没有找我,这没什么不对。这不正是一个四平八稳的结局吗?其中的一个熬不住了先离开,天平重新恢复了平衡。又一周,又两天,又一天……秀男并没有如我所愿逐步消失淡去。我开始觉察,不知何时,我的体内早被悄悄注入了一股别样的东西。它本不属于我,却轻轻混进血液,参与了血液的奔流,在血液中兴风作浪。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终于在每天每时都紧紧抓住了我。

手机关机。

时间到了周六。是的,你就快知道我醉酒的缘故了。是的,臭屎堆般的黑色星期六。就在这个星期六,我一睁眼,觉得秀男真的从我体内抽身而去了。虽然她无数次都想决绝地离开我,不管是很干脆地关门还是愤怒地叫喊,我都胸有成竹,面无惧色。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会回来的。我的预感每次都应验,每次都以我的预料获胜而告终。

但是这一次,我有些心慌了。

她没有再回来,没有再找我。我查到她的公司电话。终于有个热心肠接了我的电话说,你找对人了,我是秀男的老熟人。这只高八度的报喜鸟儿,在电话中就让我感到了她的呼吸和欢喜,“您是她朋友?哈,秀男一定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结婚啦。没错!没错!过上幸福生活了,终于跟我们总公司的老总结婚了!我们都没想到秀男有这样的福气和能耐,老总就来这里视察一次,她就成功了……”

五雷轰顶!如同强流的电击就在我的脑门上。

这一刻,血液漫过理智,我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我应当复制父亲那样的勇气,去斩断一节小手指吗?就在想这话的当儿,我发现我用的是无厘头的思维和语调。真有些好笑,在办公室里木了一会儿,我面色平静地走回家。陈洁惠的影子在电视机前,我没有管你,我走进卧室。我又走出来。我应该有酒,它们在哪儿呢?电视机下面的柜子。撕开盒子。“你要干什么?”是你在问我吗?我抱着盒子走进卧室,插好门。我吞了一口酒。它冲向从胃涌上来的痛苦,两军相战,疼在喉头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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