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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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一场新的爱情游戏。而爱情,是我早就熟悉的宿敌了,这个不高贵却异常妖媚的小玩意儿!对于它,我有阅历、有经验。我只舔尝美味,不吞咽苦果。我会在泥足深陷前抽身离开。这有什么呢,你看看我往日风流韵事的成绩单!这没什么,只是一定记住一点就行了:当你得到爱情时,你要时刻跳起身来,俯瞰它,嘲弄它,鄙视它甚至羞辱它。
因此就是在和秀男最最不舍而缠绵的那一周,我在疲惫和甘甜中就要沉入谷底时,总还有一抹意识里,住着另一个我。那个我飘到半空,低头望着搂在一处的我和秀男,摇摇头。我仍旧不能相信,这真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爱情。这不能当真。
但你完全不拿这话当真,却当真激怒了我。还是你的自信。无知和麻木是节能冰箱,冰冻着你的自信。陈洁惠不会让自己做个不幸福的人。而陈洁惠坚定地认为,一个离婚的女人是不幸福的。你或许有一丝惊慌,毕竟这玩笑的措辞太大胆直接,内容又是极其庄严的。“婚姻是个严肃的事儿,不是儿戏。”情感专家说。你点点头,深表同意。你接过我的包,挂好。你说:“去洗个澡,天可热死人了。”
一些教授御夫术的书会将你这样的做法列为五颗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旧对他好,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意识到你的重要。温柔而谦恭……”你是这样聪明的女人?完全不是。你是真的甩甩头,像甩掉总黏在眼皮上的那根不识趣的头发。你跟自己说,他胡说八道。他就是个爱胡说八道的家伙,为了表现他的幽默。
我猜对了吧?你就是这么想的。就“表现他的幽默”一事你曾经仔细地跟我谈过。你还试图用低幼教师的那种循序渐进、诱敌深入的伎俩。
“你知道林语堂怎么定义幽默的吗?”你捧着一本心灵鸡汤,我抽着烟看足球。
“是这么说的……”我往烟灰缸里倒了些凉水,烟头嗞嗞地灭了,那嗞嗞声很合我意。
你很有耐心,我是个任性的骄傲的孩子,说不定我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不好意思表达对老师的谢意罢了。于是你给我倒了杯水,说:“幽默是要有个限度的。你那个样子说话达不到幽默的效果,我知道你的本意不过就是想幽默一把。”
不过就是想幽默一把。哦,我竟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愿望。
我微笑。
“其实很简单嘛,以后我把他们发给我的短信段子转发你,幽默又好玩儿。可你的幽默过了。过犹不及。过了就是讽刺,就成贬义词了。对我无所谓,可在你们区机关,你是副科长,乱幽默你会得罪人的,会让人难堪的。哎,你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幽默,我跟在后面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了!”
好样的,陈洁惠,你想剥夺我生活重要的乐趣。在大楼里屏气凝神,在这大院(我们住的是你分到的房子,感谢你,感谢你父亲)里,我还不能溜溜嘴儿了?我挠挠耳后。你的幽默观让我烦躁耳鸣。然而你,你的教导仍在推广和继续:“最伟大的人常常更谦虚”,“半瓶子醋的人才晃荡”。
幽默,你比我更幽默。挂在你嘴上的俗语格言,真是你解渴的矿泉水啊,源源不断,便宜可口,说出来让我在想哭时可以笑起来,想笑时可以哭起来。
而现在,你认为,我根本没有改变“幽默一把”的嗜好,竟把玩笑开到自己结发妻子身上了,开到离婚头上了。你咬牙切齿地想着。而我泡在浴缸里,仰望着天花板。我在云蒸雾罩里考量我的诚实。让你见笑了。我还有不心安理得的时候呢!是的,我活该,就像我此刻的发痒的痛。我知道,那都是秀男痛过的痛。我看着热气腾腾的水,看到秀男枕在我手臂上,我的右手握着她半只乳房。水都凉了。
这么久不出来,你更心慌了。但我听到你在哼着歌,只是哼得过快让我听不清。你走来走去,把我提回的箱子里的物品收拾妥当。我还没出来,你终于走近浴室,凸纹玻璃上一团阴影扩大开来。你仍旧有些胆怯,那浮在玻璃上的阴影又缩回去,消失了。
“我爸让我们明天过去,还商量着这几天去哪儿玩玩呢。你好不容易休一次假,我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好好去哪……”
怒火像电子打火灶一样轰地点燃了。这一次不仅仅为了秀男,也不为那什么爱情了。对你的自信,我厌恶透了,还有你那种视而不见的本事。凭什么一个人仅仅因为笨拙就能随心所欲。
我站起身,冲出了门:“说真的,我们还是离婚吧!”
先于语言吓到你的,是我的裸体。我把广州放纵的习惯带到这里了,我把我乡村野夫的血液呈现在这个干爽文明的地方了。
你嫌恶地低了头。你原本又要教育我讲文明重礼貌的,只是你忽然又听到离婚这两个字,你抬头看我。我的裸体一定让你觉得很陌生,那么,就请它去象征你当时的心情吧。
其实我对修养好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恶感。他们一出现,我脑子里立即反映出“人模狗样”四个字。觉得他们要么装,要么蠢。你自然蠢的成分多些,也未必不装。在我耍无赖的时候,你有多好的耐心啊,好家教的淑女,你很优雅地关上卧室门,还故意用无声的眼泪宣泄郁闷,谁不知道你在哭呢?你一定是一边哭,一边张着耳朵,你在等我熄掉烟,叹口气,乖乖走过去,打开门。你倒不至于要听我说什么好话,我只要有温暖的眼神或是关切地皱着眉,其实就算是个无赖的笑脸,你也会很满意。于是就决定原谅我,继续做懂事乖巧的淑女,撅撅嘴就起身,扯扯裙子就走出来了。可这次你错了,你连最无耻的笑脸都没等到。你听到电视啪地开了,热闹的足球赛,解说员的声音像个愣头的八哥,你抽泣起来,你在想,你嫁了个什么东西!而我早在一开电视就将声音开到足够大,足够淹没你一起一伏的抽泣。没用的,我知道你的肩膀都在颤抖,撕卫生纸的声音也很大——慢着,你还有一招,你要出来了!果不其然,你镇定地推开门,你数着步子,你要求自己要不露声色(可为什么呢?)或者是在表现你完美的隐忍吧(可为什么要出来),你红着眼睛,大概鼻子也是红的吧(哭的时候总擦眼睛,哭后眼皮会肿,鼻涕塞满鼻孔,加重鼻炎,一片邋遢),你轻快地走过我身边,我已经机灵地在你还差一秒到来时就缩回了搭在茶几上的脚,我们真是默契的一对儿,你没忍住瞪了我一眼,你的“平静地出来拿卫生纸却被我发现你正哭得伤心”的演出土崩瓦解。我侧了侧头继续看球赛,你是个敬业的演员,演砸了还会将戏演完,这就是你,平庸乏味,这就是你的婚姻,你的你和我的婚姻。你走过去,将一筒十二粒装(还剩十粒)的卫生纸袋打开,掏出一卷,迅速走回卧室。演出结束,没有人鼓掌。
一早我就听见,你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不舒服,对,坐火车着凉了,嗯,就不过去了。”
上班时,我尽量把工作往前赶。六点一到,大家下班回家,我跑去食堂打上两份饭菜。看看时间,六点十分。回到办公室,集中精力再赶点儿活儿。六点四十,提着饭盒跑回我的临时干部房。一开门,秀男已经在那儿了。她下班后从她任职的公司骑车过来,刚好四十分钟。
我们倒向床。
我完全不能在家中工作了。饭盒在微波炉里转上几圈,也拿到床上来吃。我们不穿衣服,几乎完全腻在床上。有说不完的屁话。
“就这样躺着,可不能再做了。”
“不做了,做不动了。”
却还是会激动,还会再做。深夜两三点,极度的困倦似乎将身体制服了,而这刻要是不能握着那半只乳房睡去,谁又强睁开眼,亲亲谁的肩膀、脖子或是头发,那又睡不成了。
闹钟一定再定。爬起来去上班。做不完的工作等着我们。
我们这样持续了十天。
我无意吹捧自己的旺盛和精力,也不想煽情——那么那么爱。我知道这是我们这个年代的色彩和八○后无数人都有的理想与无数人都无缘实现的美梦。很抱歉,陈洁惠,你没有这样的理想和美梦,估计你以后到老也不会再有了——两个人互相吸引,彼此渴望,不可分割。许多年后,大家总想起它,然后感叹,我不后悔!
许多年后,我一定也记得这段时光,我还会为这跟喝酒的朋友们(如果有这样的朋友的话)干上一杯,鼓足勇气,很贱地吼上一句,我不后悔!惹得他们拳脚相加,这老不正经!
但如此十天后。办公室桌上的文件在我眼前晃晃悠悠不能落定时,我就后悔了。另一个意志坚定的我——把对别人的轻蔑的恐惧转变成奋发图强的我——拍拍手,站了起来了。
我还是按时间回去了,提着饭盒。秀男也早就到了。或许是我多心,那一天,是纯粹的疲惫还是那危险的预感,空气里总有一股昏沉沉的忧伤基调。我们做爱很投入,而那强烈的喷射,又把精力剥去了一层,我一阵眩晕,不知怎么的,涌出点儿眼泪。
“你哭了,怎么了?”
“是太累了吧。”我只觉得沮丧。我倒不是想做英雄的硬汉,但眼泪于我也有些夸张。
“是想减少一些见面吗?” 秀男的眼下也聚集着暗紫色,眼睛却是亮的。
“也是。那么,或者,周末见吧。”
“这么说,我猜对了。”
秀男后来说过,她特别怕一切跟她猜到的一样。这让她想到谶语、宿命之类的。但那次我狠狠心,送她走了。我认为不能让她一掉眼泪就妥协,这个头开不得。
爱情太容易战胜了。摆脱它的时候或许到了。我想起大学时看罗素自传。他很小的时候爱上比他大五岁的女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娶到她。于是他要自己使劲地长,加油长大,在二十一岁时,他真的娶到她了!我当时也喜欢一个教选修课的女老师,如获知音,别提多兴奋了。第二天,再接着看,十几页过后,婚后七年,罗素在一次乡间歪歪扭扭骑着自行车回家时,他忽然认为,他一点也不爱她了。
以后再遇到摄人心魄的爱情段落(低俗小说除外),我养成了往后多翻几页的习惯。在那层层叠叠的文字和标点下,我看到了,我和秀男,与任何凡夫俗子一样的下场。
要是颇懂尊严的丁一禾,一定“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但愿秀男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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