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第十章(3)

司马虎快到灵隐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开在一条沟头上,那沟高有数丈,深有几里,沟崖上长满杂树,沟底却是一片沙石。往年沟里有狼,这些年那沟里只有黑乌鸦。渠口开在那儿,像那沟垴上裂了一道血口儿。司马虎看见有人沿着梁道朝着上游叫着跑,像是去迎接那流下来的水。这时候从人群那儿骤然传来了响器班的民乐声。是送葬的响器班在那人群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红音绿响,欢快清脆,如一崖泉水从山缝挤出来朝着崖下跌,叮叮咚咚,汩汩潺潺,立马间几道山都染成了红白相间的响器声。接下来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风雨狂》,跟着鞭炮放响了,噼噼啪啪,火光一片,声音和纸屑在渠头上满天飞舞。司马虎骂着说娘的×,是卖我的皮买的鞭炮哩,你们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们手舞足蹈,大唤大叫,声浪滚滚地沿着山梁、沟壑朝远处荡滚去,没有人听见他的唤,也没有人听见他的骂。男人女人围着鞭炮万马齐鸣地叫。孩娃们从树上下来去抢捡那没有响的死鞭炮。有个女人在渠头的炮声中,突然疯子一样笑起来,笑着唤:“水来啦,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笑着笑着又忽然哭起来,哭着说:“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谁比谁的日子好。”哭哭笑笑,又笑笑哭哭,红呵呵的声音冷冰冰地向着四处飞。司马虎看见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脚步跟着淡下来,看见又有几个女人同竹翠一样的疯疯癫癫在梁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闹,跺脚挥手,蹦蹦跳跳,一群女人仿佛是一个疯人院。他的五嫂在女人堆里哭着说:“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几天就能长寿哩,你为啥儿就走得那么急?为啥不再多活几天呀?”她这一哭,几乎所有的寡妇,也都跟着歇了手脚,不再蹦跳了,她们席地而坐,抱着儿女孩娃哀哀伤伤,转眼间红的紫的哭声笑声,波波涛涛地堆砌在山脉上,淹没了前面的山梁、后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沟沟壑壑。似乎整个辽天阔地的耙耧山脉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声了。男人们不管女人们。男人们只管放着鞭炮,只管吹着响器,只管莫名地把拳头挥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着一句骂,“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八辈子,灵隐渠终于来水啦!”连跟到渠口的几只家狗,也在人群中对着上游惊喜惊恐地狂吠着,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娃们静静默默,惊异地望着父母或哥姐,不知道为什么水来了村人却全都疯了哩。

司马虎终于到人群背后了。他闻到有淡凉一股水汽飘过来,一丝一线,轻轻柔柔,在日暖中还有些浅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飘来了时有时无的青色的烟。日头已将至正顶,由金盆一圆,变成了一颗熟的瓜果,挂在天空仿佛有许多松动,久看时就发现它晃来晃去,似乎随时会咣的一声掉下来。山脉由黄亮转成了赤红,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们,由于激动,由于蹦跳,由于不停地去敲打锣鼓,男人们大都汗汗津津,水湿了衣领和肩背,有人开始把上衣脱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过的红松。从上游漫下来的水汽,如破窗而入的风样越来越浓。有更多的村人不约而同地从渠岸往上游走过去,蹬落的土块不停地朝着渠下落。杜柏在追着人群唤,说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说那么几十里的水渠都用石头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缝,为啥到了门口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过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让人喘口气儿吧,就是再卖皮买洋灰,也得让大腿养一年伤。还有的孩娃,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进渠里,沿着渠底朝着上游跑。有一股西风从上游吹下来,湿润的水汽如雨天的阴潮一样转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们都吸了一鼻子。司马虎拄着拐杖立在人群背后的一块石头上,他从人群缝中望出去,那二米宽,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脉田野上这一段,如无休无止的红马槽。不用水时就让水从这马槽口如瀑布样跌到沟下去,于是人们就狂乱在沟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刚播上的小麦地踏得又硬又平,闪着深红的光泽。依然是灰色的鞭炮声,依然是红绿白亮的响器声,依然是红彤彤的哭笑声。日光在这一片喧闹中被震得哆哆嗦嗦。头顶上要落回沟里的乌鸦在半空盘盘旋旋,不敢低飞只好朝梁顶飞过去。司马虎走近槽口扶着那块刻着“引水来延年益寿,司马蓝功德无量”的石碑立下来。他看见杜柏将一把燃着的纸烟往响器班的手里塞,手忙的就塞进人家的嘴里去;不忙的把烟递上去,说“吸!吸!水通了,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那样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里,功德无量是他杜柏样。于是,司马虎心里哗啦出一个翻动,在人群搜寻几眼,唤叫着“村长咋没来?我哥咋没来?”声音嘈杂,一世界闹腾,没人听见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着石碑头,大唤“都他妈叫啥呀,都他妈叫啥呀,谁回村把我哥快叫来,没有我哥哪儿有这灵隐水。”依旧没人听见他的唤,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们祖宗——我是民兵营长啦,你们谁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们吧。”这时候山脉上的水汽由青蓝浓成了薄黑色,凉气阴包住了村人们。不消说水是终于要到近前了,也许已经到二百米前的渠弯处,也许那些涌到上游的村里的大孩娃,正在水头撩泼着灵隐水又戏又闹哩,翻天覆地呢。这边的人们,喘过了一口匀气,把唢呐的喇叭对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动,脸上涨红如血,汗珠在额门细密如雨;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还有一个男人,敲着村里的旧鼓,在麦地里旋着脚步跳动,踢起的土粒不断落到别人的脸上和脖里。又一阵鞭炮的急鸣,如迎亲的已经到了村头或门口,金砰红啪,天空中响声不断,纸屑飞舞,渠头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马粪纸,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叶上,从脚下跳荡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滚来滚去,一时间把清凉的水汽烧得又焦又白,又一时间被水汽浇压在地面,成了水泼火烬的湿碳味。那些在灵隐渠上破皮断骨的男人们,开始享受着男人们的尊严,他们蹲在一边抽着纸烟,脸上又堆又砌地码满了“没有我们这水能流到村头吗?”的兴奋,望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叶一样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树楝树上的孩娃们,最先看到渠弯那儿有哗哗的白水从渠里朝下卷,他们摇着树枝,大唤大叫,啊呀啊呀的叫声,打得日光东倒西歪,树影人影摇摆不定。蓝家的一个孩娃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被摇掉下来了,女人们的惊叫还没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来就往树上爬。女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又哭又笑了,她们一个摁着一个的肩,后边的恨不得踩到前边的肩上去,恨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她们虽不哭不笑,可嘴都张得又大又圆,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呜呜来。

司马虎还在那块石碑旁,他叫着“谁回去唤唤村长呀,我腿疼,谁回去快把我哥叫来”。杜柏对他说,虎,村长累呢,你让他好好睡个透彻觉。说完时司马虎还想说啥儿,杜柏就又如村长一样过去召唤喝令渠岸上的人,让他们跳到渠里把塌进去的一堆土给挖出来。听着杜柏的喝三吆四声,看着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画脚,司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头,骂他的媳妇疯到哪里去了,骂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唤他哥,说我日你们的亲娘呀,全村都是没心没肺的猪,喂不熟的狗,没有良心的骡子马,这时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这当儿,水渠的拐弯那儿,去上游迎水的年轻人又簇簇拥拥回来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们向回跑着,越来越近,每个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摆,好像要制止啥儿样,嘴里一连声儿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却并没说什么不好啦,就那么一连声儿叫,脸色青紫,唤声白亮,脚步飞快不息,在半空摆动的手如冬风中的一片小树。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们听到唤声站将起来了。女人们的嘴无声无息了。树上的孩娃们惊愕着不言不语。响器班偃旗息鼓。鞭炮声戛然而止。山脉上突然静下来,日光和风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们痴痴怔怔呆了各自的原处,闻到了愈加浓浓的水润汽中有股猩红猩白的水臭味。都看见快到近前的水流声白花花地响在日光里。还有土地吸水的声音吱吱吱吱像一个山脉坐满了吸烟的人。

杜柏问:“咋的啦?”

跑回来的葛、蔓和二豹,瘫坐在人群面前,连指几下身后跟来的水渠头,“你们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当当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见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头,泥黄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断卷着的一条席,有许多草棒树枝,在那半尺高的水头翻上又翻下。

渐渐那水头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凉的臭味扑过来。是一股半盐半涩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门前酵白的粪池味。村人们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铺天盖地的气息上。开始有男人朝那水头涌过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气味愈发浓烈,黏黏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脉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来。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猩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雾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说话。一片惊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黄面庞。一片被压到最最细微的短促呼吸。太阳升到了头顶,辽阔无边的山脉上到处是浊泥的色泽,只有身边马槽一样的水渠还是它的本色,还有它本来的土猩土味,似乎借灵隐水腥臭的帮衬,且它的新土气臭仿佛比原先更为鲜亮,更刺鼻目。流水越来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水深约有渠深的一半,被吞进水里渠床上的松土,发出一种更加响亮的白哇哇的叫声。水头扑打着渠岸,像无节无律的数十双手在拍打着谁家的树木和墙壁。渠崖上本不算松软的礓土,千年渴饿般地猛吸着流水,抓捞着水面的枝枝棒棒,贪婪了,过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块一块从岸上撕下来,砰拍一响,小小大大的土块砸落进水渠里,腥臭的气味就愈加浓烈地朝人们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们谁都不语,分开立在水渠两边,望着流水从脚下哐哐冬冬流过,脸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尘样飘着。发黑的污草,泡涨的死鼠,灌满泥浆的塑料袋和旧衣裙、旧帽子,红的死畜肚,白的脏毛皮,挤挤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儿,开始有几只乌鸦还是别的鸟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张张,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开的门样等着流水一泄而出。渠水从人们脚下过去了,村人像被人脱了袜子样,从脚底生出来的寒凉迅速地扩展到全身去。树上的孩娃刚才还呼天唤地地惊喜着,这一会却都缩身蔫声了。有几个叫着爹娘,说这水咋这么臭呀,要把人都给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却白他一眼,他们就知趣地无声无息了,一动不动了。女娃们都从树上下来了,过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头勾下来,仿佛渠水是因了她们才变得漆黑腥臭呢。

……

一片死静。

渠水轰鸣。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润。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灵隐水,终于走完了它的六十里,从三姓村人的脚步下无所顾忌地到了马槽口似的岸渠头,轰哗一下跌进沟里,骤然之间,巨大的静谧沉默中就水响一片了。沟崖上的荆树在水流下摇摇摆摆,不断有草枝、布衫和胀圆肚子的水袋儿挂在树枝上。村人们没有谁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沟崖的景致,没有人看水从崖上跌下惊飞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乌鸦。他们一列两行站在水渠边,无休无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着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烂的水草和白花花的泡沫从他们脚下迟迟滞滞流过去。杜柏爬在渠边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汤样放在鼻前闻了闻,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后软软地坐下往死里沉默着。许多人都学着杜柏的样儿,舀水闻闻沉默着坐下来,脸上厚下的不解,实实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为啥儿世代活不过四十岁。水渠两岸,山梁上下,耙耧山脉,甚或是一个人世,除了黑色黏稠的水响,沉默丝连着沉默,无边无际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给罩住了。谁都不言不语,谁都不扭头探望,谁的脸色都呈出坚硬的青色,蹲着或是站着,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尸。时间如凝固的石头一样。日光落地有声,流水悲鸣悲哀,村人们的呼吸坎坎坷坷。过了许久许久,过了岁岁年年,忽然间是小心地问了一句:“咋回事儿呢?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跟着就响起一片“咋回事儿,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的问话声,随后就开始目光相撞了,这个时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脸上去。杜柏的脸上是一层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着上游像看见了啥儿样。就看见泡白的死猪、死鼠着毛发从上游漂下来。从村人面前过去时,猪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两袋面粉从水面流过去。有人开始吐起来,吐出的黄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咙上,像喉咙疼痛一样脸上扭曲变形了。竹翠和她的两个妯娌媳妇并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圆,白茫茫盯着渠水,又像啥儿也没看。藤坐在地上无休无止地看着上游梁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无枝无杈的几棵桩。

有人看见司马虎往村里走去了。他丢掉了双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阵风,似乎从来双腿就未曾化过脓,未曾生过蛆,未曾拐过腿,可他身后的路上,不断有麻雀和乌鸦落下来跟着他的双脚啄食儿。这个时候,藤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她腾的一声站起来,圆胀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气流一样滚一下。她说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哗哗啦啦被她带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里有一块门板,门板上像放着一袋粮食一样漂下来,那漂着的粮食后——渠岸上跟着一个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里牛高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着两张圆铁锨,看见村人们,把锨往胳膊里一夹,纵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粮食抱将起来了。他抱起的是一个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长的司马蓝的大女婿。他抱着泡得肿胀、水湿淋淋的杜流淌着渠水朝着村人走过来,立刻间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头便像墨汁一样黑暗了。人们看着大豹探着身子把死尸放到渠岸上。放死尸时他的铁锨落在了门板上。他追着流水把门和铁锨捞上来,看着一村望着他痴痴不动的村人们,立在岸上说你们快来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粮食还沉哩。从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顺着他的裤子流进了他的鞋窝里,他说着走了两步脚下吧嗒吧嗒响,索性用这只脚脱了那只鞋,又用那只脚脱了这只鞋,砰砰两下把两只鞋踢到水渠里,让那鞋和船一样漂下去。

村人们从木呆中站将起来了,站将起来后,却都依然呆着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里的死尸接过来。大豹就抱着杜流朝村人们逼过去,近前时他说你们说我大豹是傻子,连媳妇都不肯给我娶,其实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没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说我们到灵隐渠道的渠头上,那儿的乡城①变成京城②了,堆满了洋楼和工厂。山坡上的楼房比山顶还要高。说那儿灵隐水和屎尿一样脏,我没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说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没有一家让我进去喝口自来水,我回来想让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却跳进水里淹死了。

大豹说:“他是自杀的,我可没推他。”

大豹说:“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换了一块门板把杜流兄弟漂回来,你们杜家得还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说:“我还把他的铁锨背回来了。”大豹看着那张快废了的铁锨说,“以后种地、修渠还能用这铁锨呢。”

村人们依然木呆一片。藤坐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孕肚,两眼白白茫茫,睁得和死鱼眼睛一样,谁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儿。杜柏和竹翠看着大豹怀里的杜流,脸上没有泪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像料定本来就该这样似的。过了许久,过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长悠长地叹出一口气,竹翠说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边守灵,一夜都梦见天旱呢。

丢下那灵隐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尸往村里抬着时,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脚步静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后,最先回到家的司马虎媳妇就又从家里惊呼狂叫着跑出来,在街上唤着说:“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车转身子到司马家卸尸时,才又有人想起从昨儿夜里到眼下不见村长了。问竹翠说村长哪儿去了?村里塌天了,村长还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着她的瘦头说村长享受哩,在肉王那儿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马虎家里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长司马蓝。是竹翠领着村人气势汹汹在蓝四十家找到了村长司马蓝。人们推开蓝四十家的屋门看见四十的屋里油灯还点着,浅黄色的灯光,照着床上睡的两个人。竹翠一把掀开被子,看见她男人司马蓝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着一个枕,抱着腐臭的四十睡着了。

天长地久地睡着了。

村长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岁,无疾而终,这一天,正是他四十岁的生日,他脸上浮了一层安详和红润,同睡熟一模一样儿。这当儿人们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见那床前有脓水流出的两个脚印儿,湿成黑泥的浓水里,白蛆还在哎哎哟哟爬动着。不消说人们明白了司马虎是回到村里见到哥和四十这副景象,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结束了,袅袅飘飘地烟消云散了。杜柏领着村人葬埋了儿子杜流、司马弟兄、蓝四十及别的六七村人。喉咙里开始肿胀得如喉管里塞了一段红萝卜。这时候他噼啪一下明白,几年前洋伙③们为什么到三姓村住了半月,半月里每个人都不说话,却每时每刻把头摇得咣咣叽叽响。

①乡城;②京城──这里的乡城是指县城;京城指繁华闹市。因为大豹半是白痴,他总是把县城叫乡城,把比县城繁华的城市叫京城。十六年前司马蓝沿着山脉到灵隐渠道时,同行的还有蓝大豹的父亲蓝柳根。蓝柳根带着已经五岁的蓝大豹,那时候灵隐水清澈见底,在县城上方五里处,只消用石头砌出一鳞小坝,把渠头上的三尺泥土挖开来,灵隐水就能沿渠流进三姓村。然十六年以后,那儿的草房和庙宇不见了,林地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县城改市后,工厂和住宅区向上游的飞速蔓延,使那水里没有了鸟,也没有了鱼,只有河面上面汤般的黏丝、发霉的草木,漆黑了的女人的红裤头,还有死猫、死猪、死雀和两岸堆满了的工厂、楼房和生活。

因此大豹说:“乡城变成京城了。”

③洋伙──对外国人的俗称。八年前耙耧山里曾来过十几个外国人,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门派往这里对喉堵症高发区的调研人员,第一站是山东高密县,发现并核准那儿属人类罕见的氟害区,水氟含量最高处达十八毫米/升,高出中国饮用水规定含氟量的十七倍,受害人口达四十多万,中、重病区人群氟斑牙患病率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氟骨症患病率达百分之三十以上。第二站为河南的耙耧山脉,在耙耧山脉,他们发现环绕三姓村数十里,除了有甚于高密的无法精确计算的水氟含量外,空气、土壤、植物中还有一种混合毒素,这种毒素中可能有一百二十六种元素之外的新元素,是什么元素,却又无力确认,于是,他们只好惊叹而来,摇头而去,除了带走了这一地区的地形地貌图、农作物种植情况和水源调查及满山遍野的数字外,给三姓村留下的是莫名的摇头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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