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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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是什么?所有关于禅宗的困惑最终仍然会回归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永恒答案则是“禅不可说”。很多人指望从典籍中悟到禅的“本来面目”,然而往往会被多姿多彩争妍斗艳的指阵所迷,或者陷入文字障中不能自拔而又不自知。
摩诃迦叶面向佛祖,微微一笑,自此得悟禅机至理,继承了佛陀的衣钵,这相对无言中满含的禅机并非凡尘俗子所能领悟;以无言得来机缘的也并非摩诃迦叶一人,中国禅宗二祖慧可也是如此。536年,达摩祖师觉得应该离去了,便召集弟子准备从中选出合适的人选继承自己的衣钵。达摩祖师说:“你们谈谈自己的悟境吧!”
道副说:“依我的见解,不要执著于文字,但也不离于文字,这便是道的妙用。”
达摩说:“你得到我的皮毛了。”
总持比丘:“依我现在的见解,犹如庆喜看见了佛国,一见便不需再见。”
达摩说:“你得到我的肉了。”
道育说:“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依我所见,并无一法可得。”
达摩说:“你得到我的骨了。”
最后轮到神光,他只是作礼叩拜,然后仍回到原位,并未说话。
达摩说:“你得到我的真髓了!”
于是,神光慧可成为了禅宗二祖,接续了达摩祖师广度众生的事业。
仿若拈花一笑刹那间的灵光,并非刻意故弄玄虚。此中道,只有道中人能懂。圣严法师曾经说:“在禅的传统里,究竟真理,也就是第一义谛,有时候会被比喻为月亮,而人们所熟知的一般真理,则被喻为指向月亮的手指。有人看到月亮,于是用手指指给其他还没有看到月亮的人看。如果那些人看的是手指,而不是月亮,那么他们还是没有搞清楚‘手指不是月亮’。文字、语言、思想以及概念就像手指,只能表达第二层次的真理,但却能指向究竟真理。最究竟的真理叫作心、本性或是佛性,那是每个人必须去亲自体验、无法言说的。”
所以,历代禅师们都只能尽量突破语言的极限来向世人说明究竟何为“禅”,但就如人饮水一般,冷暖尚须自察。可是,还是有一些人,刻意追求禅的本义,以至于方向大大偏离。 “道”总是能笑到最后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老子
有悟性的人听说“道”后深信不疑,它就是这么回事,并且勤勤恳恳、坚持不懈地去习练它、运用它。悟性不高的人听说“道”则有时将它放在心上,有时却忘得无影无踪。并且相信它和怀疑它的存在各占一半,也就是半信半疑。既不全信又有些信,既不否定又心怀一定的疑问。完全没有悟性的人,一听说“道”就大笑不止,认为荒诞无稽。之所以大笑,表现出鄙视、讥笑的语态,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是因为“道”理论高深,本来就难以理解。如果人人都能那么轻易地理解的话,那就不足以称之为“道”了。
13世纪,日本一代宗师道元禅师到中国求法。苦读多年,学成回国。同道中人争相请教,问他都学到了什么。道元禅师想了想,坚定地说道:“当下认得眼横鼻直,不被人瞒,便乃空手还乡。”众人闻听,莫不捧腹大笑起来。但是顷刻间,大家便停住了笑声。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笑得很无知、很空洞。眼横鼻直,这一并不玄奥复杂的常识,不经过一番深入修炼的人,是无法领悟其中的真谛的。有些禅师,甚至还要经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才能达到“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只是这山、这水与那山、那水有着本质的不同。真理往往是简单明了的,但人们认识真理和掌握真理的过程却是复杂甚至是艰难的。
光的波动说的奠基人托马斯·杨在完成“双缝干涉”实验后,将其成果发表,结果受尽了权威们的嘲笑和讽刺,被攻击为“荒唐”和“不合逻辑”,在近20年间竟然无人问津。杨为了反驳他们专门撰写了论文,却无处发表,只好印成小册子,但是据说发行后“只卖出了一本”。
真理往往要经历诸多磨难之后,才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人类思想发展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如自然科学领域的进化论、相对论,社会学领域的民主思想、法治思想在产生之初,都是很少有人能够接受的,普遍被视为笑谈。
大浪淘沙,被实践检验出的“道”,总是能笑到最后。
轮扁论言
用分析方法来研究对象就好像剥葱一样,将葱皮一层又一层地剥掉,但原来的葱已经不在了。
——(德)黑格尔
语言是人类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也不是绝对的方式。事实上,有许多的思想、方式是语言传播不了的,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有些思想写在书上便死了,不拿出来用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庄子·天道》中曾经讲过一个“轮扁论言”的寓言: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削车轮,他放下锥子和凿子走上朝堂,问齐桓公说:“冒昧地请问,您所读的书说的是些什么呢?”
齐桓公说:“是圣人的话语。”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齐桓公说:“已经死了。”
轮扁说:“那么国君所读的书,全是古人的糟粕啊!”
齐桓公大怒,说:“寡人读书,制作车轮的人怎么敢妄加评议呢!有什么道理说出来那还可以原谅,没有道理可说那就得处死。”
轮扁说:“我用我所从事的工作观察到这个道理。砍削车轮,动作松缓而不 坚固,动作快了涩滞而不入木。不慢不快,而且应合于心,口里虽然不能言说,却有技巧存在其间。我不能使我的儿子明白其中的奥妙,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接受这一奥妙的技巧,所以我活了70岁如今老了还在砍削车轮。古时候的人跟他们不可言传的道理一块儿死亡了,那么国君所读的书,正是古人的糟粕啊!”
齐桓公读古书,得到的仅仅是落在语言里的思想。而思想一旦落到语言里,就变成了脱离具体情境的抽象教条和空洞理论。而制作车轮的道理和技巧,同样无法用言语说明,所以无法传授。不相信,你可以试着把游泳的理论传授给那些不会游泳的人,看看他们能不能学会游泳。
在这里,庄子借这个寓言暗示人们:不要迷信语言所表达出来的东西。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而我们所熟悉的卖油翁的故事从另一面说明了这一点: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我亦无他,惟手熟尔”,意思是说我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只不过是熟练罢了。这是中国人和西方人明显区别的地方。中国人往往在实践方面有很高的水平和技术,却往往难于落到字面上。中国人的智慧更多的是一种言传身教式的。而在西方哲学中,语言本身就是真理。一个不能被说出来的东西,无论如何玄妙,都不能算是真理,因为我们的思维达不到它。在西方哲学家看来,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把真理说得更清楚、更明白、更缜密,而不是抛弃语言本身。苏格拉底的“对话”,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教我们如何去说的方法。这也是西方人为什么难以理解“中国哲学”精髓的原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庄子
语言是手段,不是目的。当我们在探寻真理的时候,往往离不开语言的帮助,但是当我们得到或者接近真理的时候,也要适时地从语言中脱离出来,不要为语言所累。庄子讲过一个“得鱼忘筌”的故事:
古代一渔夫到河边捕鱼,他把竹器筌投进水里,全神贯注地观看浮标,终于一条红鲢鱼上筌了。他十分高兴,取下鱼把筌抛在一边,快步回家吹嘘自己的功劳。妻子说这是筌的功劳,问他筌到哪里去了,渔夫这才想起忘记带筌回家了。
筌,捕鱼用的竹器。捕到了鱼,忘掉了筌,比喻事情成功以后就忘了本来依靠的东西。这是在批评渔夫的粗心大意,然而庄子却反其道而用之,认为这才是真智慧的境界。庄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所谓“知者不言”,并不是说那些智者都闭着嘴不说话,而是说他们其实已经“得意志言”;而“言者不知”,也并不是说那些夸夸其谈的人都是傻子,而是说他们仍然在语言中还没有抽身而出。既然如此,如何才能做到借助语言,而又不被语言所俘虏呢?庄子又举了大鹏鸟的例子来说明:
北方的大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鲲的体积,真不知道大到几千里!鲲化成鸟,就叫鹏。鹏的脊背,真不知道长到几千里!当它如愿飞起的时候,展开的双翅就像天边的云。这只鹏鸟,随着海上汹涌的波涛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南方的大海是个天然的大池。《齐谐》这本书上记载说,鹏鸟迁徙到南方的大海,翅膀拍击水面激起水花,高达三千里,然后拍击大翼,凭借旋风直上高空 九万里。风聚积的力量不雄厚,它托负巨大的翅膀力量便不够。聪明的鹏鸟为了可以轻松一点地托起自己庞大的身躯,便高飞至九万里,这样,呼啸的狂风就在它的身下托着它,然后它便可以凭借风力飞行。一路上,鹏鸟遇到百般挫折,但它为了可以早点到达南海,不顾一切,飞了六月之久,方才停歇下来。
鲲鹏之大,到了一个难以描述的程度,应该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了吧,然而庄子认为不是,因为无论鲲鹏再大,它仍因“有所待”而不够强大。也就是说,这只鸟即使再大,也要有所凭借。比如,它必须依赖海才能邀游,必须依赖空气才能扶摇直上。只要有“所待”,能与外物相区别,它就是可以经验的。尽管它很大,以至于我们只能以夸张的手法来言说它,但它仍然是可以言说的。比如,它毕竟生活在海中,没有海大,它生活在天空下,不能充塞整个宇宙,仍然会受到外物的牵制,不是真正的“逍遥游”。真正的“逍遥游”是完整圆满的,是不损不益、本来具足的,它“无待”“自在”,这也就是“道”的存在。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表达哲学的方式不是概念化的,而是隐喻式的。正因为此,中国文化形成了一个主“悟”的传统,而没有像西方那样形成一个主“智”的传统。中国哲学通常是用格言来表达的,内容在于形式之外,需要超越语言的领会。而西方哲学强调语言的承载性,甚至认为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哲学。
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欧阳修
《论语·宪问》中曾记载着这样一件事:说有一天,孔子向公明贾打听公叔文子的为人。他说:“听说公叔文子不说话,不笑,不拿东西,是这样吗?”公明贾回答说:“这完全是传话人说错了。”“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意思是说,公叔文子是该说时才说,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的话;高兴时才笑,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的笑;该拿的才拿,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的取。孔子听了很为赞赏地连连问:“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
公叔文子之所以得到了孔子的赞赏,在于他的言、笑、取,都合乎了“时中”原则。所谓“时中”,就是在合适的时间去做合适的事情,不能偏左、也不能偏右,而是要恰好落在那里。同样一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不同,性质和效果也大相径庭。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是战国时期,韩国(都城在今新郑市)的国君韩昭侯非要修建一个高大的门楼。他的谋士屈宜臼奉劝他不要这么做,警告韩昭侯说:“如果你非要修建这么个高门,恐怕你等不到这个高楼修建完,你就要死了。为什么呢?因为时机不对。”
屈宜臼说,“国君在自己家修建一个高一点的门楼,搞得气派一些,有错吗?没有错。可惜的是,当年我们国强民富的时候,你如果修建一个高楼,肯走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今天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秦国去年刚刚攻占了我们的宜阳城,韩国元气大伤,你在这个时候偏偏要修建高楼,就是大错特错了,势必会使百姓离心,将士散德,韩国的败落就不可避免了。”结果,韩昭侯没有听屈宜臼的劝告。而屈宜臼的预言也恰恰应验了,高楼还没有修好,韩昭侯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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