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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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依娟最初看见这张照片是在早晨去学校的地铁上。当时坐在她旁边的一个黑人妇女手里有份《西雅图邮报》。那黑人一边看着,一边不停地惊叹:“哦,我的上帝!”依娟的眼睛瞄了她的报纸一下,就看到了这张照片。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她以前的房东的女儿杰西卡。但是边上的标题让她大吃一惊。“华裔女孩神秘失踪……”她正要多看点内容,黑人妇女却把报纸一卷站了起来。她到站下车了。
这天上午上的是统计分析概论,是几百人一起上的大课。那个犹太人教授在讲些什么依娟一点也听不进去。杰西卡怎么会失踪呢?她也许是回家走错了路吧,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一下课,依娟就快步出了校门。不远处就是唐人街Gastown Ave。她买了一份快餐便当,又买了一份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她看到一版就有杰西卡被放大的照片。依娟带着快餐和报纸快速赶到她兼职工作的办公室。从年初开始,依娟每天要为亚洲经济论坛的尼尔森先生做几个小时的文秘工作。
“你今天吃的是什么?是不是星洲炒粉?”依娟刚坐下,才打开饭盒,坐在里边办公室的尼尔森就闻到了香味。
“你又说错了,今天是干炒牛河。”依娟回答。她一边吃,一边打开报纸。在报纸的第二版,有一段详细的报道:
西雅图警方昨日下午发布警报,寻找一名当天早晨在自己家中离奇失踪的十岁华裔女孩杰西卡。警方怀疑这名华裔女孩可能被诱拐或遭绑架,已通知性犯罪侦破小组追查此案。
失踪的杰西卡与她的父母生活在一起。证据显示,房屋曾被侵入,警方认为这是一起诱拐案。一位警官说:“调查者相信她在午夜某时被诱拐。”目前为止,警方还不能确定她失踪时所穿的衣服,也没有透露他们所掌握的证据。女孩的父母被安置在另一个地点,警方随时向他们通告这一案件的最新消息。另外,电视所拍摄的画面清晰显示,一间房屋的玻璃被移动。据西雅图城市电视WP24报导,“看起来这间房屋在夜间被进入。”侦探道格拉斯警官对记者谨慎地说。“我们没有证据显示房间内有暴力行为。”但调查者确认这不像是离家出走。
根据报纸的描述,依娟开始努力去回忆那座房子,心里马上有一种不愉快的黑暗感觉。她已经对这座房子印象模糊,只是记得这是一座外表漂亮,环境优美的屋子。她怎么也想不出报道里说的被移动玻璃的窗户是什么样子的。她当时是住在地下室,四壁没有一个窗,所以对窗子没有一点印象。但这些都不要紧。她只是吃惊,为什么有人要半夜钻进屋里,诱拐杰西卡呢?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依娟就没时间去想了。尼尔森给了她一大堆的文件,要立即打成邮件发出去。尼尔森正在筹备一个亚洲经济讨论会,下个月他要邀请香港政务司司长梁爱诗做一次演讲。依娟作为西雅图大学的经济系国际留学生,能接触到这些事情,觉得很有意思的。
这天依娟干好所有的活儿回到住处已是天黑。她现在住在BEACH FRONT街一个高层公寓大厦里。大厦的电梯像个玻璃做的篮子,建在大厦的墙外。依娟走进电梯,按动了六十七层的按钮,电梯立即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就几秒钟时间,依娟就升到几百米高空,俯视着灯火璀璨的西雅图半岛。依娟非常喜欢这种空中楼阁的感觉。在进入房间后,她也喜欢把窗帘拉开,站在玻璃墙前,欣赏着这个如银河一样闪亮的城市。在她的正面方向,是一排排同样高的通体闪亮的大厦,稍远处,是西雅图海湾,这里是富豪们的水上飞行俱乐部。有一个晚上,依娟站在玻璃墙前,看着各种各样的水上飞机忽起忽落,那情景好像是电影《星球大战》似的。她正在换衣服,看得入了神,竟忘了穿上衣服,裸露着上身面对满城灯火。过不了多久,有一份英文传真过来了。大概意思是:我用天文望远镜搜索夜空,发现你如仙女星座飘在天上。你的上体美丽之极,却让我对我所没看到的部分想入非非。依娟这下知道了,在西雅图的高楼大厦的窗户里,原来架有许多的高倍望远镜。在她观看夜色中的城市时,她也成了被人观看的对象。这个发现使得她在玻璃墙前有了一种特别的兴奋。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有意泻出一些春光,让那些苦苦守在望远镜后的窥视者兴奋一下。
但是今天,依娟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却咳嗽了,把酒洒到了茶几的报纸上。她看到酒刚好洒在了第一版的杰西卡的照片上,报纸马上皱了起来,可杰西卡还是很甜地笑着看着她。依娟把报纸反过来,塞到了茶几底下。“怎么会呢?谁会这么做呢?这可怜的孩子。”
现在她又想起那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不愉快的感觉跟着又来了。她开始拨电话,拨给周沸冰。对方还是没有开机。上一次她是在一周前拨的,那次没找到他倒也无所谓。可今天她很想和他说说她的前房东女儿失踪的事。他去哪里了呢?会不会在网上呢?依娟打开电脑,刚进入系统,这时有人按门铃。她感到奇怪,如果是熟人,他们来之前都会先打电话过来。如果是那些推销员,他们最多按了两次门铃,如果不见开门,就会离去。但是这会儿的按铃人有点奇怪,按一下,间隔三秒钟再按一次。好像知道她就在屋里,一定要她开门。
依娟只好站起来。她贴着门镜孔一看,是警察。
进来的警察有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男的看起来像是华人。
“你是刘依娟小姐吧?”那个看起来像华人的警察用香港口音很重的国语问道。
“是的,我是。”
“我的名字叫马道林,普通话讲得不太好。”
“没关系的,你说英语也可以。”依娟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依娟说。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沙发上的报纸。报纸打开的部分正是杰西卡的照片。警察的眼睛也看到了这里,而且还发出一点微笑。这种微笑让依娟感到不快。
警察说明了来意。他们说从案件的现场来看,入屋诱拐杰西卡的人应该是对这屋子熟悉的人。所以,警方要对所有在红杉路208号杰西卡家租住过的房客都做一次调查。
“你的第一名字,你的家庭名字?”问话正式开始了。他们发现依娟英语流利,就用英语谈话了。
“依娟·刘。”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中国青岛。”
“你是什么时候住在红杉路208号的?”
“大概是一年半前吧?”
“为什么你选择住在这里?”
“也不为什么,那时我在附近的Silverstar学院读书,比较方便一些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呢?”
“这个……好像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广告。”依娟没把握地说着。突然她的意识里很清楚地浮现出杰西卡的母亲李雪枫的形象。“对了,是那女房东自己跑到学校里去贴的广告。”
“你在那里住了多久?”
“半年多吧。”
“你住在那里觉得愉快吗?房东和你的关系好吗?”
“还好吧,挺好的。”依娟说,但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不确定。她觉得警察问这些问题很没有意思。这时她注意到在门外还有一些警察。有两个警察进来了,其中一个人竟然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他牵着狗在屋里走了一圈儿,那狗的爪子东抓西扒,依娟看到狗嘴里流出的唾液都滴到地毯上了。
“那么,后来你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转了学校,就搬到这里了。”
“前天晚上,也就是杰西卡失踪的那个晚上,你在哪里呢?”
“前天晚上?让我想想,我没有出去,我一直在家里。”
警察的盘问结束了。看来就是例行公事,什么问题也就点到为止。在结束之前,警察印了依娟的指模,还让她张嘴用棉花棒取走她的一点唾液做DNA测试。
警察一走,依娟突然觉得心情极为沮丧。她甚至委屈地流起了泪,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警察怎么可以把她当犯人一样打指印,还要她张开嘴像个白痴一样取DNA样板。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警察怎么可以带一条大狼狗进她屋子呢?她觉得今天倒霉透了。
依娟在洗手间一次又一次地洗手。她的手指全是打指印涂上的黑色油墨。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略为平静,就回到了电脑前。一进入EMS,她发现好久没见的周沸冰在网上。她试着呼叫了他好几次,不见反应。她能想象得到,周沸冰这会儿一定是在打电子Game。依娟脑子里出现他典型的习惯:一手抱着一只大可口可乐瓶子,一手是一大包薯片,一整天就坐在电脑前。想到这些时,依娟感到非常失望。她好长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他还是这个老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周沸冰总算有了反应。他回了一行字:
“我刚才睡着了,不好意思。”
一看见他回话了,依娟马上有点心疼的感觉。
“你怎么样?干吗累成这样?读书很忙吗?”
“还好啦。”
“你的托福考过关了没有?”
“不考了,过不了的。”
“那你在忙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喂,你有什么事吗?我一会儿要下了。”
“你在忙些什么?”依娟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喂!你看到新闻了吗?我以前的那个房东的女儿杰西卡失踪了,好像是被人绑架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报纸,也没看电视。”
“你不记得那女孩吗?和你挺熟的。”
“我不怎么记得了,忘了。”
依娟觉得周沸冰有点心不在焉。本来她还想说些警察来调查的事的,现在她没了说话的兴趣。
“不好意思,我得下了。我得出去。”周沸冰说。
“这么晚了还去哪儿?”
“去干活。”
依娟突然觉得非常生气。她知道周沸冰说的干活是什么事。他是去做接送按摩小姐的事。唐人街的按摩小姐自己不开车,都是找些熟悉的私家车接送。
“沸冰,今晚你不要去了可以吗?我的心情很郁闷,你来陪陪我好吗?”
“不,我已经和人说好了,不能不去。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吧,我走了。”
依娟眼巴巴看着他的名字从屏上消失,气得脸色发白。他至少也得安慰她几句话吧。她觉得沸冰一定是和那些按摩女混上了,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冷漠的。嫉妒的火在她心里烧起。她现在就要到唐人街去,亲手将他捉拿。只要看到他那辆银色的丰田车,就能找到他。她开始穿衣服,其坚毅的神色犹如披甲上阵的武士。然后走出门,进入那透明的电梯从半空降下来。她坐了两站车,就到了唐人街附近的书院街。这条街有着文雅的名字,却是西雅图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游荡着吸毒者、酒鬼、娼妓。美国政府机构在下午五点之后都关门了,可这里却有几个政府部门还在开门服务。在街西有个毒品注射所。在这个国家贩卖毒品犯罪,使用毒品者却不算犯法。在纽约州那边,毒品使用者喜欢用吸食的方式,而在靠太平洋的洛杉矶、西雅图一带却流行注射。为了降低注射者使用不洁针筒和注射用水交叉传染艾滋病,政府开办了注射所,免费提供他们安全的注射用具,附带着还有热咖啡供应。依娟在经过这里时,看到那些等在门口的瘾君子萎靡不振,可从屋里出来的经过注射的人却神采飞扬。再往前走,看见前面排着长龙,这里又是一个政府的部门——戒酒屋。专家认为那些酒鬼之所以染上酒瘾是因为他们的酒的来源时多时少。他们在没钱买酒时干憋着,有了钱买酒就会痛饮一番。如果每天有一定的酒的来源,他们的酒瘾就会大大降低,可以控制自己的饮酒量了。市政府采纳了这个说法,用纳税人的钱办了这事。依娟尽管心里烦恼,还是好奇地站在这里贴着窗玻璃看了一阵子。她看见柜台后边站着两个肥胖的黑人妇女,根据领取酒的人的要求,用一个量杯将他们所要的品种的酒倒入他们的杯中。一个白人老头一口把酒吞入肚子,伸出空杯还要。胖黑人毫无表情地又给他倒了半杯。柜台后的架子上有很多不同的酒,啤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茴香酒、朗姆酒、白兰地、威士忌。依娟尖着眼睛想看看有没有她家乡引以为豪的青岛啤酒,可惜看不到。但有一瓶酒看起来超像北京二锅头。
当依娟走到俗称红灯区的犹太街时,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显得提心吊胆了,把所有的扣子扣紧。她边走边搜寻周沸冰的车,却没看见。犹太街不很长,她走了个来回,还是没见到他的车。倒是有不少寻欢客过来关心她。“我可以带你走吗?”“你需要多少钱?”依娟在这里极其难堪地等了近一个小时,也没见周沸冰的车子过来。她知道沸冰一定没说实话,他一定是和什么按摩女鬼混去了。她的心里难过极了。这个时候她看到在距她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赶车人和老马都在打盹。这种马车属仿古的交通工具,多是些俄国人在经营。依娟忽然触景生情,觉得自己好可怜,像是那个被抛弃的俄国女人安娜·卡列尼娜。她前些时候刚看了《安娜·卡列尼娜》的缩写本,如今的女生能看几本古典名著的缩写本就可算是博览群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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