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第四章

“哦。”

“我是公路勘探队的。”

“哦……哦。”

“那个年轻的赶马师傅告诉我的。”

我涨红了面孔,奥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轻的女医生。

“噢……噢。”

“你也别告诉头领。”她叮嘱道。

“我就是奥达。姑娘,我们的道路是蹄铁的道路,你们橡胶轮子的钢铁机器是多么蛮横无理啊!”

说完,他策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的坐骑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那一种。他的个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给人一种精悍敦实的感觉。渐近的杂沓的马蹄声终于使他回过头来,敞开的衣襟被一阵陡起的穿谷风所掀起。我和女医生策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却越过我们肩头。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细小狭长而眼窝深陷。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河岸边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队为勘探地质情况实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从他脸上琢磨到他内心活动的丝毫影子。

我只能想像他内心的忧虑。想像有一朵乌云飘游而来。那忧虑是一只翅膀不断扇动的飞鸟。

前方峡谷中稀薄的雾气颤动着,从河面以及各种植物群落腾起。阳光闪烁得明丽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带的地形都是极其相似的。这道山谷也就像那个孩子在十余年前走过的那道山谷。再过三五年,在同样的烈日下,会有同样的散发浓烈汽油味的卡车,在同一时间疾驰而过,车尾扬起长长的一带尘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尘土会不会再抱住一个孩子孱弱而孤独的身影,充塞在他脑中的已不是学校灌输的种种有用无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阴凉这样一些字眼。这些字眼如水珠般从晴朗的长天泻人胸中,激起回响。

那辆抛锚在山弯的卡车是他上午没有搭乘的那一辆。他不顾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来。路转入一个山弯,那辆车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如此数次。他再看到那辆车时,司机正对着车胎小便,一个女人从路边的树丛中走出来,那辆车就开走了。

他疲惫地走到停过卡车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几圈淡淡的油迹。尘土散尽后,阳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劲头扑向地面,那个扔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袋中的饼干粉末已全部倒进了口中。他费了很大劲才用唾沫把这些饼干粉溶化,吞进了胃里。这是一块从路上不易望见的低洼草地,被几棵酸枣树所遮掩。洼地里辅开一条麻袋和几张报纸,居中那张报纸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错落间杂的黑体字也不能使那张纸显出一点生气。一群苍蝇麋集到报纸中央,苍蝇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摊鼻涕一样的东西,他一下便领悟了那是什么。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个女人屁股留在报纸上的汗迹,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乱的一些绿草。头晕目眩。他口渴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着学校在这方面给予他的惟一一个字眼:黄色小说。黄色小说。他顶着骄阳,轰轰作响的燥热地气从脚下蒸腾起来。他感到口渴难忍。

他转身又走进那小小洼地。看到苍蝇已经被几只蝴蝶赶走。他记得母亲就十分爱怜花间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美得难以形容的翅膀扑向那团粘液。

他想痛快地呕吐,但肚里却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荡荡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报纸和蝴蝶这些字眼交替着飞蝗般向他扑击。

身影渐渐拉长。

迎面似乎有风,风中有股泉水的气息,潮湿的泥土与石头上青苔的气息。一只什么鸟在谷中响亮地啼叫。他追踪而去,却是一个腐臭逼人的泥沼。

想着心事,我离马队掉得太远了。

我的卡车将专门搭乘这种无助的孩子。或许还有他们善良的母亲。不知不觉,在想像中我已跨进了那辆只存在于纸上的卡车驾驶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是和奥达以及我们大家的马队不能并存的东西。你难以想像成队的卡车飞驰于这道山峡时,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不愿想像。我们不能像电影里那个英勇的骑兵上校,尊严而平静地迅速走近死亡。在自己与坐骑一起涌流血液的汩汩声中眼望着天空,双手交叉,放在心跳渐渐微弱的胸口,这是一个和平年代。事情本身悄悄显现,带着一种毫不容情的力量。我们不能找到那样的公式把自己变成英雄。我们只能为自由生活的丧失而哀悼而痛苦。

我把父亲的来信攥到手中,拉直了缰绳,我要告诉奥达这一切。我将从女医生他们勘探队打在路旁的标桩理起。

这些木桩的距离恰好是我们马队首尾相接的长度,它们被牢牢地楔进泥地或石缝。楔进时被砸坏的都重新换过了。一块石头边就扔着几根坏了的标桩,在漂亮的木纹上涂抹的红油漆十分引人注目。

女医生不理会老师的殷勤,兜转马头对我说:“你们那大个子老头心脏肯定有毛病。”

“阿措?”

我向她讲述了阿措几次突然犯病的情形。我说得非常详尽,说老实话,这并不就等于是相信这会给阿措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因为路还长。我以一株野生樱桃出现时的时间开始,在心里估算出走到树前需要的时间,我依据的不是钟表,而是雪青马颤动的频率。当我折下那结果最繁的一枝时,我的叙述恰好结束。

我把这枝樱桃递到女医生手中。

她郑重地说:“心理对病人有很大影响,你不能告诉他。我们队里得心脏病的人要送到你们马队来。你们无忧无虑,啊……”

“你吃樱桃,”我赶紧说。

穹达勒了马在前边等我。

“啊”,穹达说,“除了女医生,你是不是还能听听我说话?”

我说:“你要说什么屁话就说吧”,我注意到老师也在找寻樱桃,女医生只给了他很少几颗。

“那家伙还想吃到甜樱桃。”我又说。

俗话说:三趟马跑过的地方不会同时有三株甜樱桃。我们的同行者把那枝樱桃扔到远处。

“我嗅到一种气味。”穹达压低声音说,“你要相信我另外那一只鼻子”。

“那只鼻子在哪里?”

“血。我已经嗅到那气味了。”穹达两眼望天,身躯在颠动的马背上古怪地扭动。他摇晃着脑袋再次向我俯过身来,强烈的口臭令人作呕,我真想挥拳捶陷他那粗笨的油光光的鼻梁。

“啊”,穹达说,“公路所带来的忧患与艰辛所赐予我们的疾病!不是吗?一个医生,一个老师,有一个地方,不祥的乌鸦已经在群集了”。

“我要在今天夜观星象……”

我重重地一拳把他打下马。他抹掉牙根上的血,恶狠狠地与我对视一阵,他放在刀把上的手慢慢松开了,我在马上,脚尖正对他的胸膛。

“我宽恕你了,只愿这血能代替那血。”穹达狠狠地说。

女医生挥动着那鲜嫩的樱桃枝。

雨淅淅沥沥不停。

你最初的感觉却并不是对于道路,对于天空,对于飘渺云雾的感觉。在鞍桥的咕吱声、各种皮革绊带的咕吱声中,泥浆在牲口蹄子四周汩汩地翻涌而出。你感觉到的是大腿内侧紧贴着的几根马肋骨清晰有力地前后滑动。马脊背两边那整束的肌肉,马首俯下时张紧,马首抬起时松弛,张弛之间马背富于节奏地耸动着,一路前行。

好像你对坐骑咕哝了些什么。还记得那马的耳朵乖觉地耸动。

“我和你在一起了。”你说:“雪青马。”这样,就给自己的坐骑取下名字了。

“给你的马取下名字。”奥达说。

“雪青马。”

“这是一匹青鬃雪蹄马。”他用教训的口吻说。

“雪青马。”你固执地说。尽管你心里害怕他手里那截多余的缰绳会落上脸颊。

你等待着。

“很好的脾气。”他冷冷地说,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随你的便吧,小伙子”。

穿行在柳林深处的溪水的巨大声响令人难以置信,雾慢慢从肩头流过。一种尖厉的机械声从头顶呼啸而过。

“飞机!”我喊起来。

阿措说:“听错了吧。”

“没有,飞机!”

穹达哈哈大笑:“伙计们,逃学的汉人学校的学生给我们送飞机来了。”

我踏着脚蹬,直起身子倾听那声音,奥达的鞭子落在我腰上,我才落下屁股,“你是在折磨你的牲口。”他冷冷地说。

“这是老师教的开飞机的坐姿吧。”穹达说。

“啊,夺朵,想飞的人还会热爱崎岖的道路。”

我险些哭了,任阿措把手放在肩上抚弄。

那啸声再次响起时,我看清那只是从一根钢索上滑下的新伐的大捆原木。

直到下午,我们才翻上山口。眼前:山环紧扣山环,连结着浩瀚的林海向天际蔓延。夕阳在好几个地方冲破云缝,投射在一碧如洗的森林上,明媚的阳光中间有鹞、山鹰旋舞,更低的林子上盘旋着闪着银光的成群的野鸽。

“玛鲁查卡!”奥达喃喃地说。

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玛鲁查卡是一个早已湮灭于这片浩渺森林中一个部落的名字,部落的名字也用以为这片森林命名。这森林中间有三条河流的源头,向东、向东南、向南流淌,在群山地带,孕育了上百个古代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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