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少年诗篇——外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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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情。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他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干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就在干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一场暴雨转瞬即逝。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娃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
少年诗篇——表姐(1)
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
这个人因为猎取二级保护动物判了两年徒刑,出狱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位就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干草香味的表姐,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给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
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吃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
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槐树阴凉,心里颇不平静。
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
那阵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
丹泊的枪里没装子弹。
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鸽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
狐狸坐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
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射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样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干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干草上残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片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
“狐狸总是这样的。”
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手里居然提着一枝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
“我的枪法还不好。”
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
舅舅脸上那道伤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
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
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座力蹾翻在地上。
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不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
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
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子还给他放。”
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就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
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
“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小娃娃算是男人吗?”
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
丹泊就说:“那我娶你!”
表姐揪住他头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一个夏天在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浪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
那个麻风女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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