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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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石丹巴不愿意走集体主义道路。但他是麻风病。虽然麻风病院给他开出了病愈的证明,但大家还是害怕,不让他加入到集体中来。
人民公社成立后,机村除了生产大队,还有了党组织、团组织、民兵排和贫下中农协会,干部全部是这么些年工作组在大运动和小运动中在机村本地人中培养起来的。从此以后,工作组就一年比一年来得少了,机村人也有了好些会自己看报纸的人了。十天半月,总有人去公社一趟,带回成捆的报纸和偶尔会有的几封信件。虽然说,单张的纸片也能像鸡毛一样被风卷起,但成捆的纸,却像石头一样沉重。所以,后来,生产队要给几个工分,人家才肯把报纸从公社带回来了。也就是说,因为沾手报纸治使自己区别于他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报纸就是印着字的纸了。何况,机村成年人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三个的文盲。即便有人念出来了,听起来也似懂非懂。报纸的神秘感也就慢慢消失了。男人们开始用报纸卷烟。他们说,报纸卷烟好,不遮。不遮什么呢?不遮烟草的味道。刚开始用报纸卷烟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撕到有字的部分。但后来,一场会开过,刚刚念过的报纸就被撕得差不多了。
既然报纸可以卷烟,也就有人敢用它来包裹东西了。
也有向往美好明天的人,把报纸上的图片剪下来,贴在墙上。虽然机村还是用牛耕地,但报纸上天天谈农业机械化,所以,也有很多拖拉机耕地、收割机收割的照片。贴图片的人相信,那种场景,就是机村不远的明天。那时的报纸上,有越南女民兵的照片,也有中国女民兵的照片。
谁也想不到,报纸居然把一个人送进了监狱。
这个人真是倒霉透了。那已经是大家都不把报纸当成报纸的时候了。夏天分群的鸽子在冬天又聚集起来。太阳刚刚出来,鸽群就在天空中盘旋。阳光从山口那边斜射过来,把高一些的斜坡地照亮,没被阳光照到的低洼之处阴影就越发浓重了。鸽群上下翻飞,一会儿,整个鸽群都倾斜着身子,斜剌剌地飞入了浓重的阴影,转瞬之间,它们又欢快地振翅飞进了阳光中间。飞翔的鸽群使阳光更加干净明亮。晴朗冬日里的每一个早晨,鸽群就这样一直在机村的天空中飞翔。太阳越升越高,所有的地方都被阳光照亮,冰冻的土地开始散发着一点温暖的气息。这时,鸽群就降落下来了。
它们降落在庄稼地里,在那些剩余的麦茬中寻找食物。
鹤群最繁盛的时候,能有两三千只之多。它们从天上飞过的时候,落下的影子像是稀薄的云影,可以遮住整个村庄,但那都是更早期的机村记忆之中的情形了。后来,机村人对什么东西都能开枪了,对这么漂亮的鸽群也不例外,村里甚至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猎枪。这种枪名字就叫做鸟枪,火药在枪膛里爆发,发射出去的不是一颗铅弹,而是一团细小的铁砂。这种枪没弯准星,不能瞄准。只要抬起枪'口,对着鹤群的方向,轰然一声,一团铁砂子喷射而出,就会有好几只侧身飞翔的鸽子从空中跌落下来。鲜血从鸽子身上的某个地方滲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羽毛。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刚刚收割完不久。谷地里下着雨,山上却积起了雪。一场秋雨一场寒,雪线也一天天降低下来。到雪下到谷地里那一天,鸽群也要飞离了。
扎西东珠很兴奋,因为有人替他弄到了一枝鸟枪。鸟枪带来的兴奋是双重的。一重,自己也像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终于有了一枝自己的枪。再一重,得到这枝枪,还有一种犯禁的刺激。政策有很多禁止的事情,但实际的情形中,不是犯禁的事情都不能做,能做不能做,犯了禁后受惩处或不受惩处,是一个微妙的空间。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会有一种探险的刺激。除了民兵,政策也禁止其他人持有枪支。扎西东珠眼睛总是迎风流泪,两个眼角被泪水里的盐渍得通红。他也不大看得清楚远处的东西。这个人怎么可能成为民兵呢?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猎人呢?
但鸽群来的时候,像一片云彩飘来飘去,他还是看得见的。而一枝不用瞄准的鸟枪,对他来说,就再合适不过了。他想一枝鸟枪可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终于到了美梦成真的这一天,一枝鸟枪来到了他的手上。弯弯的枪把,冰凉的枪管。扣动扳机,击发声清脆响亮。他把枪口刷地一下顺向前方,前方的景物影影绰绰。他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一枝枪。但他知道,一枝新的鸟枪到手,都要先试一试枪。试试枪的准头,试试成团的铁砂射出去,在有效射程内会覆盖多大的面积。行话叫作看看这枪”团不团砂“。今天,他很高兴,遇见一个人,就举举手里的枪,说:“走,去看看这枪团不团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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