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
杂志社在朝阳门一个看起来比较高档且安静的社区里。按照大门口保安的指引,我找到单元门,坐电梯到了八楼。这是一个商住两用的大开间,门口有一个做接待的女孩,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
这个杂志社不用坐班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女孩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里坐下。我手里捧着打印的简历,等待着接下来的面试,心里头有些紧张和不安。
透过玻璃门,看到里面的办公室有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侃侃而谈,对面坐着一个穿浅粉色呢子大衣的女孩,正在耐心地倾听他的讲话。隔音不好,两人的对话穿越玻璃门,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端坐着,尖着耳朵,凝神倾听,生怕错过一字一句。
中年男子应该是这个杂志的主编,而女孩跟我一样,是来应聘编辑的。主编对女孩的简历似乎很满意,问了一些常规的问题后,开始对自己杂志的内容做详细的介绍,还强调了编辑岗位的职责。
主编说:“我们这里的编辑不用坐班,经常要去香港等地做采访,你能胜任出差的工作吗?”
女孩点了点头,说:“出差倒是没问题。”
主编接着说:“岗位底薪是八百,虽然不高,但以后表现好还会加薪的。况且我们这里的福利有保障,社里给交五险一金的。”
女孩想了想,说:“我再考虑下吧。”
主编说:“我对你的简历很满意,你是北京人,还是北师大毕业的,专业对口,还在杂志社工作过,有编辑的经验。你考虑一下,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上班。”
女孩说:“我要回去和我家里人商量一下。”
主编说:“好好商量,尽快做出决定,这两天给我答复吧。”
女孩说“好”,主编起身送她出门,还强调说:“期待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等女孩一走,我深呼了一口气,敲了敲门,进入主编的办公室,将简历递到他面前。主编拿着简历,上下扫了两眼,然后眼都没抬,冷声问:“谁叫你过来的?你的简历不符合我们的招聘要求。”
我心一沉,不卑不亢地答:“我是接到电话通知才过来的。”
主编仍旧眼都没抬,将简历随手搁在桌子上,顺手拿起一杯茶抿了口,说:“你回去吧,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我实在想不明白,同样是来面试,为什么他对前面那位姑娘态度和蔼,而看完我的简历后,却对我冷若冰霜。我态度谦逊地问:“请问主编,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主编反问:“你觉得你能够胜任?”
我朗声回答:“是,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因为我有良好的文字功底,擅长各类文体的写作,并且有为媒体撰稿的经历……”
主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说的这些都没用。你没仔细看我们杂志的招聘启事吗?要求北京人,并且要有正规大学的本科学历。你的简历上没有任何编辑的经验,就凭你的专科学历,就不符合我们杂志最起码的招聘要求。”
见我还想开口说话,主编从身后的书架上抽了一本杂志,像施舍一般扔在了我的面前。“好了,这是我们的杂志,你拿着回去看吧。”说完就不再理我,继续喝他的茶了。
我捧着主编扔给我的那本薄薄的杂志,心情沮丧地出了门。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都不知道怎么下的楼。到了楼下,我失魂落魄地在小区里走了一段路,然后靠着一个花坛坐了下来。
这时电话响起,是小遥。“面试完了吧。怎么样怎么样,明欢?通过了吧?”
我喉咙嘶哑,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讷讷地说:“没有。小遥,我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一样失败。在北京要生存下去,怎么他妈的就这么难呢?!”被挫败感击中的我,狠狠骂了句脏话。
小遥在电话里想安慰我,想了想,又将话咽了回去。还是她了解我,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是冷静。
挂掉电话,我蹲在花坛边,狠狠哭了一场。
哭够了,脑子清醒许多;擦干眼泪,一切还要继续。我安慰自己,失败是成功之母,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想来,这次面试对当时的我而言,简直是振聋发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不再高估自己的能力,就像多年后听到的那句:在北京这座城市生活,千万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当然,也因为这场挫败感十足的面试,我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接下来的面试,我时常因为自信心不足而往后退缩,再也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那种“牛犊精神”。我终于理解姚小遥为何要在工作之余,执意把本科证考下来了。找工作靠实力没错,但没有学历这块敲门砖,很多人将被阻挡在机会的大门外。
因为自卑和胆怯,我找工作更加不顺利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工作没有着落,精神跌落谷底。
由于没找到工作、一直没有收入,我又不懂得计划和节约,银行卡里的钱,很快便由四位数瘦身成了三位数,且一直在减少中。
姚小遥的收入也很微薄,我们俩都没有足够的钱来从容应对眼前的生活。她怕我没钱吃饭,有时上班前会留些零钱给我,我则时常在网吧里一待便是一天。
那个时候,几乎以为这样的一夕,便是浑浑噩噩的百年。
姚小遥在三元桥附近的一家日资企业工作,薪资待遇很低,一周仅休息一天,还经常加班到深夜。因为公司运作问题,小遥虽然是企划的职位,实际工作内容却跟普通文员差不多,主要负责一些办公室内务和公司销售员的销售数字统计。这样的工作,与她心目中理想的状态,差距甚远。
这样的碌碌与微渺,使得我和小遥常常彻夜畅谈。相同年龄与遭遇的女孩子间,总是有许多的问题需要探讨,有许多的心事需要倾诉,有许多的理想需要获得对方的支持。
我们是两个不同而又相互理解和接纳的个体。我们的内心都有着巨大的空洞,漏着呼呼的风,需要盛大的爱来弥补,需要真诚的心来抚慰。
这是属于我二十三岁的春天;那一年姚小遥二十四岁,不曾有明媚鲜亮的生活足迹,却是明眸善睐的年纪。现在回首,眼眶会有热泪流出,说不上是不是一种感怀。
大城市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圈子。喜欢混圈子的人,大多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有的人依靠圈子交际而获取资源和养分,有的人则在某个圈子里拉帮结派、寻欢作乐,圈里圈外总有许多耐人寻味的故事上演。
在北京,文化圈是一个很大的圈子。这个圈子可细分为好些个小圈子,小圈子又有不同的类别,譬如搞影视的是一类,搞传媒的是一类,写作的是一类,编辑记者是一类,诗人是一类,打着文化的旗号从事商业活动的是一类,挂着文化人的招牌沽名钓誉、招摇撞骗的又是另一类。这些类别里鱼龙混杂,他们时常四处流窜,使得圈子与圈子的界限变得模糊,有时你很难搞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
小米就是这个大的文化圈中的一员。她在国内一家知名的旅行网站当专题编辑,是新媒体圈里的一分子,业余又喜欢发表点小文章,与文字圈里的人打成一片。据小米自己说,她虽然属于这个圈子,但不喜欢抱团站队,更不喜欢参加各类圈子聚会。因为她觉得没意思。
但老马组织的聚会,她一定会参加。
老马并不姓马,老马姓曹,因为在论坛里发表文章时,他喜欢用“老马识途”做笔名,所以大家都称呼他为“老马”。老马年过三十,为人低调,在论坛里资历很老,却从不倚老卖老。他真正的身份是诗人,经常在论坛里发一些有分量的诗歌。在他的帖子高楼里,遇到献花的,他不喜形于色;遇到砸砖的,他以礼相待、以理服人。时日一久,老马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几乎可以用“德高望重”来形容。
这两年老马开始告别形而上的诗歌生涯,转战小说领域,可惜难遇伯乐,辛苦码了几十万字却无从出版。我和小米经常在网上出言安慰,老马则豁达一笑,自嘲说:“天道酬勤,只是时机未到。”
我和小米都为他平和的心态所折服。
老马很少组织圈子里的聚会,偶尔组织一场,总是应声很高。他常说一句话:“为人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小米是老马的忠实追随者,我到了北京,自然也加入了小米他们的行列。
一转眼周六快到了,小米打电话提醒我,说周六老马组织的聚会别忘了。我说:“忘不了,这几天我为找工作的事愁眉不展,正需要组织的温暖呢。”
小米安慰我说:“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欣然领受。
城市很大,圈子却很小。在城市里走失一个旧友很容易,在圈子里遇见一个宿敌也不难。说起圈子里的事儿,我插播一小段。
时间翻到2006年,也就是我来北京的第二年,那时我已经有了份稳定的工作,而小米则在那个旅游网站升为频道主编。
某天我接到小米的电话。“明欢,还记得去年你面试过的那个《XX商务旅游》杂志吗?”
我说:“当然记得,没齿难忘啊。”
小米压低了声音。“今天我在单位见到这个杂志的主编了,是一个五十岁左右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对吧?他来我们网站谈合作,是我接洽的。看样子他们杂志是经营不善,快要倒闭了,想拉动外需促进销售呢。”
我问:“谈得怎么样?”
小米说:“当然是没合作的可能啦,我们网站可不是四处搞慈善的扶贫企业。哈,这是不是叫风水轮流转啊?”
我说:“这样的结局,我早料得到。一本运作成功的杂志,作为媒介的存在,是需要树立正确的价值体系、引领价值导向的。一个如此教条、不善通融、可以随时用高姿态扼杀别人梦想的人,最后肯定会被自己狭隘的价值观逼入绝境。”
小米说:“说得好。话说,我这算不算给你报仇雪恨了啊?”
我拉长了声调回答:“当然算。还是小米威武!”
很多年后,我读到一个句子,心里感慨万千。“不要诋毁别人的梦想,不要嘲笑他人的失意。”二十四岁的那年我做不到以德报怨,而三十岁的今天,我默默祝愿这位主编能一切安好。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