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图书频道> 军史乡土> 钱眼:银钱家族的兴衰成败史> 第 6 章 白朗来了,段祺瑞也来了
第3节 第三章

万国博览会一事,县署已经通知商会。参展与否,李玉亭尚未决定。他估计刘景向此来与赈灾有关,便主动表示,愿以儿子的名义施棺百口。李家是大户,行善施德义不容辞。宗祠除外,还办有义田会、义学会、水利会、维安会与节爱堂。维安会负责冬防,节爱堂负责施舍棺材医药。虽都号称举全村之力,但主要仰赖李家。有此基础,每遇灾年根据庄稼长势看青让课,施粥放赈,已成惯例。而今喜添贵子,只能增加,岂可减少。

然而刘景向依旧微笑摇头。他要李玉亭速速命驾进城,知事大人有请。

县知事翟春昭邀请头面人物齐聚县衙,的确有赈灾的考虑。遭此大旱,省里仅仅抚恤四千五百元,可谓杯水车薪。不过他找李玉亭还有别的事情。政府筹建信阳到浦口的铁路,因资金不足,决定官商合办。官方鼓励民资进入,但沿途各地绅商普遍反应冷淡。

翟春昭说:“此事实为难得商机,利国利己,造福桑梓。不过信阳本地绅商均无热情。他们思想保守,我并不意外。玉亭兄向来敢为风气之先,想来不会坐视?”

修铁路可比西餐新奇,比钱店风光,比报纸实在。李玉亭不觉眼前一亮。门前南来北往的火车,似乎又在耳边呼啸。他仿佛站在火车头上,胸前披着红色的绶带,上书“敢为风气之先”六字。风振衣袖,猎猎作响,沿途人如潮涌。那感觉比杠上开花自揭一条龙更加舒坦,革命时代嘛。他可不想坐在头排眼睁睁地看着重大历史发生,自己却不参与剧情。那不是他的性格。

虽然钱店的生意兴隆,但老板的兴趣却大不如前。那一炉红火的情景不再,李玉亭颇为失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化铸银子的愉悦,来自于掌控感。下通儿时和尿泥,上接治国平天下。所有这些,都是意愿得以施行的愉悦。当你看见成品诞生,自然会心有所动。无论那成品是只成色上等的整宝,还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

钱店只是生意,但铁路不同。它总是连接着有名的远方,与莫名的可能。而且无论和战丰歉,铁路同样日进斗金。即便政府运兵,也得照价付款。当时兵车分红黄两种护照,红色护照由陆军部转账,黄色护照须当场结算。浦信铁路若果能开通,生意肯定不会差。毕竟它连接的是六朝古都南京。

次子早产的根由在兵祸,也在铁路。否则官军流寇不会在那里交火。然而彼时的李玉亭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他当场便点头认了账。这个数目之大,未免令夏先生心忧。开钱店需要充足的准备金,投资铁路好是好,但毕竟见效缓慢。李玉亭没有立即回应夏先生的疑虑。他眼前浮现的,是早产的次子。毕竟先天不足,现在依旧瘦弱。他想了想,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咬肌也突出出来:“慢就慢呗。反正孩子长大还早。”

6

大约因为丘吉尔组织的加里波利战役遭遇惨败,协约国与土耳其的总伤亡超过五十万,日本才有胆量与机会浑水摸鱼,向中国发出最后通牒,逼迫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而袁千不该万不该,又在长子袁克定的鼓动下复辟称帝。如此一来,战事难免。

这些虽是军国大事,但终究停留在报纸上,就像戏台上的争斗,隔着一层。李玉亭更关心的还是“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这貌似国际大事,其实却是他的家事私事:小李家山地多,茶园很大,以他为首成立了信阳茶叶公所。茶叶公所将毛尖茶和苎麻等物品一同送展,结果信阳毛尖获得一等金质奖章。

接到消息时,李家寨一带正在闹蝗虫,所幸没有成灾。半年之后,洪宪皇帝和中华帝国一闪而过时,再想起李家寨的蝗虫,李玉亭忽然心有所动。闲聊时他说蝗虫或许就是袁世凯的征兆,小长辈儿立即击节响应。在他眼里,袁世凯也是乱臣贼子,恶毒凶险,朝孤儿寡母下黑手。正所谓秉性狼戾执心鸠毒,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时豫南道已经改称汝阳道,辖区不变。浦信铁路由信阳向东,连接汝阳道的下属多个县,经过安徽抵达浦口。李玉亭很想实地走走,亲眼看看自己的银钱究竟抛在何处。整个信阳县仅他一人出资,但资金总量却位居沿途各县之首:两万银元。听起来绝对值不大,但是比比省里对信阳县的抚恤金四千五,你大概能明白其相对值有多高。

李玉亭随即选个时间踏上马车,且走且游,一路东行。本想邀请同好刘景向,但他公务在身,而这趟东行度日总得四五天。小长辈儿和胡泰运也各有生计,只能邀请李立生。

那时李立生已经年逾五十,鬓角发白,二毛丛生。这些年的风霜苦寒,可以想见。路长无聊,二人闲谈。李玉亭浩叹钱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因为盐业银行、交通银行、河南豫泉官钱局相继来申开办分号,竞争日趋激烈。不仅如此,时局不安,祸乱丛生。信阳有“黄绫会”,光山有“硬肚会”,都是白狼过兵的后遗症,活动频繁。光山县城一度被破,白狼烧过的县衙刚刚修好,又被“硬肚会”焚毁。

李立生的态度则要乐观许多。因为他对段祺瑞的印象深刻,认为此公精明强干,能成大事。众所周知,作为袁的心腹宿将,他并不赞成复辟。政府有这等人才,不必过于悲观。李立生估计,袁世凯逆潮流而动,不可能长久。李玉亭对于浦信铁路的投资,完全可以放心。将来无论谁回头当总统,一样得搞建设。

这话倒是个不错的安慰。李玉亭对段祺瑞的印象也很好。大员过境都得刮层地皮,可段祺瑞没有。这一点李玉亭有数。因为所有的孝敬,最终都落在商家百姓身上。段祺瑞在信阳车站摆那么大的谱,却没搜刮地方分毫。仅此一点,就很难得。

很巧,两个人在光山县城内又与熟人饭沼邂逅。饭沼是谁?在信阳做买卖的日本商人。驻汉口总领事水野在鸡公山上建成首栋日式别墅后,几家日本洋行陆续跟进。其中有个姓饭沼的,不但上山建了别墅,还到信阳开了商号。贩卖洋货,同时兼营照相。

不过饭沼的生意是不是个摆设,真是难说。给当地商号假借名义,提供“准予通行证”而获得的利润,恐怕是他实际收入的大头。拿现在的话说,就是给中国商人提供假的合资企业名义,用于逃税。当然,那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各个关卡的厘金太重。当年曾国藩设立江北大营围剿长毛,因军费不足,便奏请朝廷设立关卡,对过路商品征收1%的厘金。收费总是会上瘾。战争结束后关卡不但没撤,反倒越来越多,重复征收严重。而洋人只需一次性缴纳2.5%的子口税,实际负担远远低于国人,冒名现象随即应运而生。当然,名义从不白用。

饭沼是进入信阳的首个日本商人。他的照相馆更是首家独份。大和洋行与李家不远,但彼此素无来往。可以想见,多数国民对日本人都不会感觉亲切。普通民众的印象,不外乎屈辱的战败和高昂的赔款,外加“二十一条”。好在这两年饭沼并无异常举动,无论“二次革命”满城捕杀,还是白朗过兵人心惶惶的时刻。时间一长,大家见他经营的货物还不错,也就忘了这茬儿。

光山县城格局不大,不如信阳。路过县衙,还能见到过火的痕迹。就在那里,二人与饭沼碰面。李玉亭此前几乎没跟饭沼打过交道,但此时相见,难免有点惊喜和故人的意思。他不再矜持,热情回应了饭沼的招呼。问及所为何事,饭沼表示也是游历。他很喜欢中国的风景。“尤其是你们豫南。有山有水,可谓美不胜收!我拍下这些照片,寄到东京的报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对于你们,也是个宣传。”

这话李玉亭爱听。三人随即一同游览光山的代表景致,东门外紫水河边的紫水塔。该塔始建于明朝,原为镇水避洪,因此处地势低洼,河塘交叉,常有水患。这座楼阁式砖塔采用花岗石塔基,塔门向西,石雕门额,“紫水塔”三字横排,上款是“同知衔知光山县事王玉山题”,下款是“光绪丙申孟夏上浣重建”。

原来眼前的塔已非明朝旧物,前清末年刚刚重修的。李玉亭多少有点失望。李立生问道:“上浣,什么意思?”李玉亭说:“上旬。也可以写成上澣。古时官员十天休假一日,以为浣洗。唐代诗人王勃《滕王阁赋》中的十旬休暇,便是此意。”此话说完,他既有点技痒难耐的冲动,又有点对牛弹琴的沮丧。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俩恐怕也是不懂。

饭沼带着笨重的相机。他拍了紫水塔的照片,顺势也给他们俩各拍了一张。临近中午,饭沼要请大家吃饭,但李玉亭坚决不干。信阳虽与光山同级,可毕竟是道府所在,自然有点心理优越感。即便并非故土,他至少也是副东道主,让洋人做东,岂有此理。

席间气氛颇为融洽。饭沼坦陈自己不仅曾经从军,而且还是和尚。日本和尚可以结婚,因而这并未耽误他娶妻生子。多年以来,日本佛教界对于政府的军事行动向来支持,不但号召信众积极投军杀敌,还向各支部队派遣随军使。他就是日本最大的佛教派别、净土真宗总部东本愿寺派出的随军使。军衔晋升到中尉。类似美英军中的随军牧师。

“不过我所在的部队,从未跟中国军队交战。我个人还支持过中国革命。说来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参加过武昌起义。我的妻弟金子克己大尉就跟革命党一起,战死在武昌。当然,是革命党,不是政府军。”

这话李玉亭初听不敢相信,但李立生并不怀疑。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当时最热门的国家政体。饭沼对此自有高论:“家有家长,国怎么可能没有君主?没有权威,何以号令天下?真正有为的君主,不会祸乱国家。谁不爱惜自家私产呢?要想约束君王,那就制定宪法。你看看我国的明治天皇、德国的腓特烈大帝与俄国的彼得大帝,不都是通过君主立宪,实现了国力的飞速提高吗?”

李立生当然不能同意。李玉亭虽然口中没说,心里却觉得难以反对。君主立宪至少听起来不错。道统高于政统,正是圣人意愿。他盯着饭沼道:“这么说来,日本支持袁大总统称帝?”饭沼笑道:“我又不是总理大臣,哪知道国家政策?就我本人来说,我赞同君主立宪,但不支持袁世凯。他毕竟受过清朝的厚恩,不像孙中山。很多日本人都持这种观点。这也是受你们影响而来的观念。不过此人不简单,很有能力。甲午战前,日本曾经派人行刺,不过没有成功。不光我国重视他,美国也很重视嘛。《时代》周刊杂志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称中国当前局势,只有恳请袁世凯复职,因为他是唯一能扭转局面的人。对吧?”

李立生摇摇头道:“这文章可能是有,但并不代表官方。我们是民主国家,新闻自由,言论自由。”

换作别人,李玉亭早已点头,但眼前是饭沼,情形不同。他略一停顿,又道:“曹操也有才能。曹操更有才能。”

饭沼没再坚持,笑道:“我们俱是平民,还是不谈国事吧。来,我借花献佛,回敬一杯!”

李立生一边举杯去碰,一边问道:“你们一边支持孙中山,一边支持袁世凯,是何用意?”

饭沼一愣,片刻后连连摇头:“这个请你去问外务大臣。我只是个商人。”

“孙袁相争,日本得利。他们两个都想获取日本支持,结果都被日本利用。对吧?”

“那你怎么不问问,当年洪秀全闹长毛,打的是什么旗号呢?哈哈。喝酒,喝酒!”

李玉亭没有插话,但心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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