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第二章

学生围堵张书绅的首日下午,便有新军代表前来联络,自称名叫刘化欧,询问学生此举的用意。情由已明,他们非但不肯干涉,反倒暗中支持。后来才知道,刘化欧就是信阳新军中的文学社代表,革命党的核心分子。

兵丁非唯不来弹压,甚至连虚张声势都不肯。祝鸿元不敢激起民变,转而派出衙役,调查学生背景,寻找核心分子以及幕后推手。可查来查去,只能查出几个学生代表的名字,至于幕后主使,谁泄露出去的赃款数目,一时未能查得。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参与此事的不仅仅是学生。因为学生围城十多天,一直有饭铺供饭。八名马快是州府爪牙中的精锐,薪俸比普通皂隶高两倍,班头叫丁家骥。他们全部出动,可打听来打听去,也只查到送钱到饭铺订饭的是个乞丐,放下钱说明要求便转身离去,再无下文。

李玉亭的侄子,大李家的李世登,正就读于师范学堂,也是此事的组织者。当然,不是他策划的。他年龄较大,而且家资丰厚,为人又大方,难免财散人聚。运动一起,大家自觉不自觉地凡事都要问问他,他逐渐就成了组织者,所谓时势造英雄。李绪源闻听很是吃惊,多次敦促孙子迷途知返,但李世登始终无动于衷。某日李玉亭打从门前经过,正好碰见贤侄。虽然大伯李绪源竭力反对,估计父亲李绪宾也不会赞同,但李玉亭却暗怀同情。若非如此,怎对得起李立生口中的伟大变化?他冲侄子笑笑,看看周围没有官府的人,便飞快地掏出一把碎银子塞进世登手中:“好小子,买点油馍吃。记住啊,别说出去!”

李世登身披大褂,但还能看见操衣的领子。那虽是体育课的服装,但毕竟是师范学堂的专用装备,故而操衣加大褂成为他们的标准打扮,类似过去的秀才。看清来人,李世登赶紧按照见尊长的礼节,摘下眼镜答话。

这个态度让李玉亭很满意。他恨不得再掏出点钱,可惜囊中已无。财主出门,本不必带钱。李世登有点羞涩地冲叔叔笑笑,点点头把钱揣下,又下意识地提了提脚。他穿的是双新缎鞋,似乎不大合脚。没办法,这帮青皮后生都喜欢穿窄小一点的鞋子,既帅气又显得是仆人买的。一句话,既要革命,也要扮酷。

李玉亭盯着侄子,却依稀看见了自己的往昔。不同的是,他常常被人视为异端,而侄子没有。他笑着拍拍世登的肩膀:“傻小子,干吗非得穿恁小的鞋?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嘛。自己当心啊。”说完不等回话,便匆匆离去。

3

学生激情四溢,兵丁无动于衷,官员心急如焚。张书绅担心赃款有失,祝鸿元唯恐事态扩大。道台自然也不希望垮台。按照清律,处置不当激起民变,是要杀头的。

恐吓不顶事,喊话无人理。僵持十余日后,张书绅只得缴出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经过三方清查,总计钱九千七百二十四贯,银两千三百八十七两。打着和盛炉房戳记的整宝,足足四十只。一贯钱相当于一两银子,也就是说,张书绅的财产已过万两白银。而当时公务员的合法俸禄又是多少呢?知州八十两,知县四十五两,典史三十一两,马快十七两六钱,皂隶不过六两。知州的八十两月俸其实当不得真:它并非每月定期发放,平常都存在藩台衙门,年底扣除各种罚款后一并下发,而那时往往已经所剩无几。谁愿意为了百十两银子,十天半月地跑个来回?还不够见面礼的钱。故而多数都利用驿递寄去领到凭条完事。年深月久,渐成惯例,尽管如今京汉铁路已经贯通,也未改变。

虽然赃款不足学生们此前坚称的三四万两,但大家的愤怒并未减弱分毫,依旧坚持追偿清算:不仅这些赃款要全部留下,他先前汇走的四千两银子,也须一并退还。那笔账目票号里有凭据,此时过去查问,他们岂敢推托。自然,张书绅舍不得吐出肥肉:州县官薪俸出自田赋耗羡,此为大清惯例。我终究有合法俸禄,也需要养家嘛。他不肯,学生们更不肯:这些只是明面上的,谁知道你背地里还有多少烂污事?你有俸禄不错,但你就没有开支?

官员赴任须执吏部文凭,上面定有期限。张书绅再拖下去势必误期,只得就范:留下全部赃款,净身赴任;汇走的四千两银子等他到任之后,立即汇回信阳州府银库。双方签署协议,由中人作保。

协议达成,中人难请。祝鸿元急于平息事态,自是当仁不让,但学生不同意。他必须作保,但不能完全担保,还需另找商家。但是官府提出几个人选,不是学生不接受,就是商家没兴趣。说到底,这是麻烦,而非好处。最终他们决定找李玉亭。

消息传得飞快。衙役过来促驾时虽未言明,但李玉亭已知来意。夏先生建议不要出头,李玉亭微微颔首,未置可否,便跟随衙役出了门。来到州衙,虽与新任知州祝鸿元祝大人是头回见面,却也来不及细细寒暄,拱手问候而已。

中人责任在肩,假如张书绅不能践约,必须赔偿。李玉亭道:“中人作保,须德高望重才好。城内商民,论德行年资实力,哪一项能排得上我?立德年轻,碍难从命,请各位谅解。”

此言一出,张书绅顿时满眼惊惧。十多天的压缩酝酿,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发。那年月,革命党四处起事,有暴动有刺杀。“革命党来了”已成母亲吓唬淘气孩子的口头语。此事若不及时解决,张书绅面临的不仅仅是财产问题,恐有性命之忧。即便学生能高抬贵手,事情也会传扬出去,导致上司怪罪。

“玉亭先生万勿推辞!李家本为名门望族,州城内外,谁不知晓?此事虽由我一人引起,但时局如此,必将牵涉满城福祉,望兄挺身而出,承担大义。”

不等李玉亭回应,祝鸿元也开了口:“玉亭小兄,我刚刚到任,未及过府拜会,但已知晓大名。你虽年轻,但后来居上。此情此景,只有你能平息事端,何忍推辞!”

相形之下,学生代表的态度就要简洁许多。李世登未跟叔叔客套,手执眼镜直言道:“李先生,你究竟支持不支持正义运动?信阳不光是我们的家乡,更是你的家乡。你赚的每一块铜板,可都出自信阳的地面。”

两任知州重托殷殷,莘莘学子言辞激越,李玉亭不觉心潮澎湃。侄子的话,尤其入耳。在此以前,他何曾有过这样的面子?那一刻,他只觉脸膛发亮,身材仿佛突然高了几尺,咬肌也越发发达,随即四下一拱手:“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立德权且忝列中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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