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第二章

3

信阳州呈报的解决方案,两个多月后终被朝廷采纳。鸡公山随即被划分为四大区域:避暑官地、教会地、湖北森林地与河南森林地。已建成的别墅区域作为避暑官地,另外划出一片教会公地。除此之外的林地,概由鄂豫两省从民间收回,统一出租。小李家分到的山地,多数都被官家回购。价格虽然不比卖给教士洋商,但也肯定不再是普通山地。对于李玉亭而言,这倒是个意外的实惠。

然而他最大的收获,还不在这里。

班房两月,李玉亭未曾受罪。可尽管如此,尽管已有鬼子的神机妙算,他心里依旧打鼓,夜深人静时尤甚。到底能不能行得通,决断终究在于遥远的朝廷和太后。就是那种惶惑不安,让他与一个狱友成为知交。此人自称名叫赵明远,直隶清河人士。刚被收监时,虽然隔着好几个号子,李玉亭也能感受到他强烈的气场。里边的狱卒,全都对他毕恭毕敬。

两个人的交流源于孤独。每当夜晚像巨鸟那样疲倦地降落,用黑色的翅膀罩住整个班房,李玉亭便感觉被孤独与惶恐彻底浸湿,童年的不快记忆慢慢淹没心房。头顶一星油灯如豆,一切全都影影绰绰,他似乎因此而生出第三只眼,也不知是触觉还是嗅觉,总之格外敏锐。而赵明远总在此时练拳,不时嘿哈有声,牵动镣铐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并不夸张,但却格外动人。一旦停下,李玉亭便看见有无边的孤独与落寞,像残春的落花那样如雨而下,填满整个空间。

某天此时,正巧家人送来饭菜。李玉亭心里一动,喊来狱卒,要求到那个号子里去,与拳师共享。李玉亭虽在坐监,但不戴刑具,每天都能多次放风。而那人不同,刑具完整。虽然狱卒们对他恭敬有加,却也不敢擅自取下。

李玉亭递给狱卒一两银子:“不要紧。不管出了啥事,我都担着。”狱卒略一犹豫,随即口称谢赏,将他领了过去。闻到酒菜香,那人毫不客气,顺手抄起几片酱牛肉便丢进口中。他抓得多而且快,一片牛肉掉落到铺草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摸索,试图捡起来。李玉亭微笑着斟好酒递过去:“算了吧,有的是。不够咱们再要。”

赵明远自称是炉房师傅,炼化银子的。同时也会拳脚,善剑术。那年月,拳师并不罕见。李家常年招待医生和拳师,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好吃好喝,临走还有红包。招待医生,是给穷人看病,招待拳师,是要训练壮丁。城北四十里的萧曹店,城西五十里的冯家庄,都是出拳师的地方,很多练家子。李家功夫最好的家丁姓雷,就是上次打猎跟李立生暗比刀法的那个,起初也是跟师傅到李家寨训练壮丁而搭上的线。

拳师不稀罕,但炉房师傅还是头一回碰见。因信阳没有炉房。狱中的李玉亭并不知道,当年朝廷已经成立第一家官办银行户部银行。他随口问道:“炉房是干啥的?”话一出口,不必对方回答,他自己便有了答案。开炉房,无非是化铸银子。不是化整为零,就是归零为整。因为当时的硬通货是银两。铜钱与碎银远途携带不便,有时需要换成整锭银子,甚或金锭;等到应付日常生活,成锭的银子又得破开。不过虽然有此需求,但信阳并无炉房,兑换全部仰仗票号钱局。

赵明远轻轻一笑:“信阳果真是小啊。”

“见笑。本地的确没有炉房。”

“所以你们赚不了大钱。”

这话有点意思。李玉亭不觉眼前一亮。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并非滚滚财源,而是小时候和尿泥。虽已成人,但那种愉悦终生难忘。在此之前,李立生曾经多次向他发牢骚,痛陈取钱的不便。上海寄来的汇票,他们必须到汉口出入一家又一家银号,以便换取最多的银子。到手的银子不仅有可能成色不足,回到信阳也不好分割。虽说也可以使用洋钱,但他们在民间行走,还是银子最好使。

这难道不是商机?

李玉亭敬了赵明远一杯,然后放下酒杯细聊。赵明远自称来自于天津卫,因受竞争对手暗害,不得已远走他乡。化铸银子的炉房也好,经营饰品的金店也罢,最怕贼赃与盗墓所得。按照律法,一经查实,必须退赔。而那时木已成舟,就像鸡公山上的土地纠纷,如何转圜?很多人因此损失惨重,甚至倾家荡产。赵明远遭遇的便是这种麻烦。他一怒之下出手伤人,只得负案逃亡。

初次见面,李玉亭当然不敢轻信。赵明远道:“我离开天津时,身无长物,随身只带有一口宝剑,如今在衙役手上。我没有任何凭据,只有这个。”说完他拈起一粒鸡骨头,顺手一弹,几十步外的油灯随即熄灭。

班房内顿时哄声四起。狱卒赶紧过来,重新点亮。李玉亭道:“素昧平生,你怎么就敢跟我说实话?”赵明远又是轻轻一笑:“素昧平生,你为吗就敢请我喝酒?你就不怕我一把掐死你?”李玉亭没有回答,但脑后一阵寒意。片刻之后他清清嗓子:“怕你?我李八爷在信阳州还从来没怕过谁。冤有头债有主,怕你何干!”赵明远端起酒杯冲他一示意,猛地仰脖灌下:“痛快!”放下酒杯顺手抹抹嘴唇,接着说道,“只要你把我捞出去,我保证你的炉房日进斗金。”

衙役们捕拿赵明远,并无真凭实据。惹火烧身的,只是那口宝剑。这是他的全部嫌疑所在。也怪他运气不好,前两天州府衙门刚刚接到钉封文书,文书四角加钉,上方两边粘有羽毛。钉子表示绝密,羽毛意味飞快。知州拆阅后,立即安排捕快到车站码头客栈查找乱党,最终将赵明远拿获。府衙没证据,赵明远也无力自辩,只能这样无限期拖延。

二人同监月余,每日里对酒闲聊,终成知交。李玉亭出去之前花了几两银子,顺便也买到了赵明远的自由,外加那口宝剑。

4

分家的标志就是另立堂号。过去李家的堂号是福荫堂,如今小李家则改为延福堂。分家之后的小李,名义由李绪宾当家,其实是李玉亭操持,管家夏先生从旁协助。因而李立生前来支取约定的利息,也只能找李玉亭。具体而言,李立生有两个要求:一是捐助教会主办的信义学校,二是请李玉亭下令,全部雇工晚上去听布道。刚来信阳传道时,观众很好聚拢,事实上不必他们张罗,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将他们包围。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他们在意的并非上帝耶稣拯救世人的大道,而是洋人稀奇古怪的容貌,与南腔北调的谈吐。

这让李立生格外苦恼。他们反对偶像崇拜,而中国人家家户户都有祖宗牌位,年节期间爆竹不断,塑像遍地。在他眼里,整个中国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场,死气沉沉;黑压压的活人就像黄土地上嗡嗡的苍蝇,表情木讷相貌怪异声音难懂。何止是外邦人,简直就是另外的世界。他的信心不是没有动摇过,好在有上帝的帮助圣灵的指引,他坚持了下来。他决心要把这个巨大的坟场,开拓成上帝的牧场。

随手拿点钱相对简单,尽管李玉亭名义上还不是家长。而除了家里的长短工,承租李家土地的百姓,他其实管不着。那时尚未入冬,百姓虽不像春种秋收那样忙碌劳累,但还是有事要做。白天男人砍柴备冬,女人打菜喂猪。烧炭腌菜,也都正当其时。到了夜晚,男人搓牛绳编斗笠,女人纳鞋底缝棉衣,俱不得闲。

然而李玉亭却避易就难,只给人,不给钱。理由是他尚未当家,拿钱需要跟老爷商量。而老爷呢?老爷在拉胡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李立生涵义丰富地笑道:“那我也表示感谢。愿主保佑你!”那笑容颇有深意。仿佛对方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李玉亭越看心里越没底。他把手边的茶杯端起再放下,清清嗓子道:“李先生,你还有话没说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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