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第二章

3

1921年5月,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鸡公山指南》,由《清稗类钞》的编者徐珂编著。它开明宗义,这样为鸡公山定位:

鸡公山,亦避暑胜地之一。西人言避暑者,于庐山莫干山北戴河之外,辄及之。

避暑胜地的出现,根由都是五口通商,西人来华传教。洋教士漂洋过海,水土不服,更兼苦于炎夏,只得辟地乘凉。开发鸡公山的第一人,便是美籍挪威裔教士丹尼尔?纳尔逊。

纳尔逊来信阳传教,在《鸡公山指南》出版的二十年前。那时京汉铁路尚未贯通,李家寨一带还在叮叮咣咣地施工。某日李玉亭正在朋友家打麻将,忽听外面人声喧哗,说是来了洋鬼子。随即脚步杂沓,人们纷纷朝街上拥,孩子们的尖叫笑闹夹杂其间,就像黑色波涛中的雪白浪花。

那天手气不好,李玉亭好像不姓李,倒像姓宋。他随即起身,意兴阑珊地跟着去看热闹。出去一瞧,只见从南边来了十几辆牛车,满载着行李。最前头是个大个子,高鼻梁,深眼眶,蓝眼珠,黄头发。总共六个成人十几个孩子,论理面目各自不同,但在李玉亭眼里基本没有区别。左右都是洋鬼子呗。

人们挤在两边,就像夹道欢迎。然而随着洋人的靠近,他们纷纷后退。年纪轻轻但好吃懒做的焦三,是李家寨街上有名的混世魔王。客观地说他长得并不丑,但在李玉亭印象中却总是一张欠揍的脸。无论何时何地见到,李玉亭总有揍他一顿的冲动,没有任何理由。此刻焦三飞快地上前摸摸大个洋鬼子,然后再哈哈笑着飞快逃离:“有骨头有肉,好像是人!”

李玉亭心里怦怦直跳,但却不肯随着人流后退。洋人走近停下脚步,向他伸出手来:“先生,你好!”

李玉亭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洋人抢一般抓过他的手,右手摇晃,左手也在空中飞舞,好像要捉拿那些在风中逃逸的汉字,而最终并未完全如愿,因此话说得不利落:“请问,这是哪里?还有多远,离信阳州?”洋人的手劲很大,李玉亭的肩膀好险脱臼。他使劲朝外挣脱,一边愣怔着答道:“老远呢,还有五十多里。”洋人道:“谢谢。纳尔逊,我叫。咱们,交个朋友?”李玉亭冲他一抱拳:“慢点说。你叫啥?在下姓李名立德,字玉亭。”洋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立即醒过神来:“李立生,中国名字。弟兄,咱们是弟兄。”说完转身冲背后的同行者呵呵一笑。李玉亭摇摇头:“你?你是谁?我的弟兄是他们,不是你。”说着话朝后一扬手指示。李立生笑道:“李立德,李立生。是弟兄,是弟兄。”李玉亭道:“华夷大防。你懂吗?”李立生依旧满脸含笑:“现在不是,将来也是。我不着急。上帝都有预备。”

洋人驱赶牛车,继续北上。牛车上堆满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包括几副陈旧的门窗。看来洋鬼也是穷鬼。李立生下意识地在裤子上蹭蹭手,忽见老朋友胡泰运从人群中浮现。此人出身于中医世家,属于寒凉派,喜欢用石膏。曾有一张方子用五斤石膏的先例,人称石膏大王。他上前便抓住李玉亭的胳膊,说要请他吃饭。怎么回事呢?原来胡泰运跟人打赌,说谁敢上去摸摸洋人,就请谁一顿。大家都想吃好的,但却没那个胆量,除了混不吝的焦三。然而焦三不过是蜻蜓点水,远不及李玉亭深远长久。

胡泰运将李玉亭的手抬起来,搁到太阳底下照照:“洋鬼子的手,感觉如何?他们究竟是人是鬼,也有血肉温度吗?”李玉亭竭力将心放回胸腔,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洋人不洋人,我看也是血肉之躯。”胡泰运把手指移到他的脉搏处:“还是小心点吧。且让我看看,你有无折损阳气。”李玉亭有点心虚:“怎样?”胡泰运道:“哪有这样品脉的。咱们边吃边谈。不过既然要我品脉,那么就该你出酒钱、诊金。哈哈。”

胡泰运当然不会跟焦三同席,只赏了他一顿酒饭钱。焦家本有三兄弟,焦文焦武都不错,焦泰则与两位兄长迥异其道。正所谓一母之子有贤愚,十个指头不平齐。这样的人,岂能跟豫南四子平起平坐。

入席者老四位,正所谓豫南四子:秀才李成君,字友仁;秀才刘景向,字邃真;石膏大王胡鼎坤,字泰运;福荫堂小李家长房二公子李立德,字玉亭,大排行老八。这四位都是俊彦之士,文名称颂一时。尽管李玉亭已经放弃科场,胡泰运早已行医,但声名依旧响亮。

酒馆就在街上,几十米开外便是铁路。路轨已经铺设完毕,正在建筑洋堰——用水泥构筑的拦水坝,以便给火车供水。高耸的铁架上,“汉阳铁厂1901”字样个个都有斗大。入室落座,话题当然还是洋人。他们来此无非是为传教。三个月前,朝廷由西安发出明诏,州府衙门曾经广贴告示,要求各地官民一体保护正当传教的洋人,不得妄加迫害。告示墨迹未干,教士已到眼前。

李玉亭模样周正,唯一的缺憾是耳朵下边的咬肌过于发达,容易让人误认为是牙巴骨突出。这当然不算富贵相,看来更像苦出身,挨饿长大的。当然其实并非如此,原因后叙。他不住地用手绢擦手,若有所思:“将要变天,果不其然。”李友仁与李玉亭同宗,年龄不大但辈分很高,李玉亭的父亲不好称呼,故而整个李家无论老幼,人人称他小长辈儿。他将微驼的脊背挺起,像吵架那样摇摇头,小辫子立即微微晃动:“还是洋务与维新的流毒。你不也因此抛弃科名了吗?我说过多次,铁路也好教士也罢,都是邪魔外道,终究要祸害华夏。”李玉亭道:“华夏存世几千年,难道不该变一变?”小长辈儿道:“四维八德,万变不离其宗。”李玉亭道:“四维八德当然不能变,但洋人的新鲜玩意儿,该用还是得用啊。”小长辈儿道:“奇技淫巧,祸国殃民。”胡泰运每说一句话,都会不由自主地朝上捋袖子,仿佛是准备给人看病。而捋到一定的程度,他意识到这个动作,又会朝下拉。周而复始。他沉吟片刻道:“华夷大防,终不能忘。不过他们的有些东西的确好用。比如眼镜。”

席间有道菜可谓珍馐佳肴,那就是海带。在南方沿海这东西稀烂贱,平民百姓常常用它替代咸盐,因为食盐官方垄断,价格更贵。可到了内陆的信阳,它便名列海鲜,非寻常百姓可以问津。这是刘景向最爱吃的菜。此人中等个子,眼睛不大,但眉毛厚重。他挑起几根放进口中仔细嚼嚼,不紧不慢地说:“友仁兄,你需要抬头看看前方了。”这话语意双关,略带机锋。因小长辈儿年龄虽不大,但脊背已驼,眼睛也不大灵光,走路经常低着头。

小长辈儿坚决地摇摇头:“前方也好脚下也罢,无非礼义二字。”

4

李立生的落脚地,起初在信阳城外、浉河南岸的三里店。他安顿下之后,便买块地建教堂盖居室,开始传教。李家寨一带,经常能见到他装束奇特的身影:长袍马褂瓜皮帽,脑后拖条假辫子。左手拿《圣经》,右手持折扇。这等打扮配上高鼻深目蓝眼黄发,效果可以想象。整个信阳城,见过没见过的,无人不知其名。

次年秋天,李玉亭带着小长辈上鸡公山打猎。此山为当地风景名胜,《水经注》中都有记载。它青分鄂豫地接江淮,一半属于湖北应山,另外一半在信阳名下,山顶附近多是李家私产。山林出产极低,除了种茶烧炭,主要就是打猎。李玉亭自幼便习惯于上天入地,因而身手矫健;小长辈儿则类似宋儒,常年枯坐书斋,自然不会敏捷。他拖在最后,气喘吁吁。李玉亭回头笑道:“你整天四维八德祖宗成法,六艺可是多有欠缺哟。王船山颜习斋的学说,你总不能不理吧。”爬山打猎,当与射御二艺有关。颜元认为此二艺最为重要,坚决反对宋儒的静坐冥想。当然,如果还要追本溯源的话,礼中有大射乡射,乐中的驺虞狸首,都与射关联。小长辈儿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无甚稀奇。”李玉亭哈哈一笑:“我承认,还是你书读得多念得好。捷才!”

正在此时,旁边忽然闪出两个人,都是洋鬼子,其中之一便是李立生。还好,他们都穿着洋装,显得不那么怪诞。看清来人,他立即开口打招呼:“哦,豫南四子,李先生,你们好!”李玉亭很奇怪:“怎么,你连豫南四子都知道?”李立生笑道:“不知道你这样的名士?我没那么孤陋寡闻吧。”一年过去,他的口语大有长进。这顿自然而然的马屁,把二人拍得颇为舒坦。闲聊几句,得知旁边那个洋人也是教士,名叫施道格。他们俩上山非为打猎,主要是探险。他们想找个风景好温度低的地方建房避暑。一句话,复制英国传教士李德立在庐山的成功经验。

聊着聊着,前方突然出现一只野兔,左顾右盼,欲行又止。李玉亭抄起火枪正要瞄准,却被李立生无声地制止。他轻轻从口袋中摸出一把匕首,略一比量使劲投出去,结果不偏不倚正好命中。家丁老雷赶紧跑过去捡起兔子,冲李玉亭一扬:“八少爷,洋大人好准头!”言语中满含敬佩。他是城西冯家庄人,拳师出身,身手不错,因而有点惺惺相惜。李玉亭顿生警觉:“你不是教士吗,怎么还会这个?”李立生微微笑道:“我当过多年的水手,后来蒙上帝召唤,才来贵国传福音。这只是远洋船上的基本功,不算什么。”李玉亭看了老雷一眼,老雷嗖地一下,又将血迹未干的匕首稳稳地扎在李立生旁边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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