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和太郎和他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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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家都夸和太郎有一头好牛,其实那已经是头老牛了,走起路来来回晃悠,屁股上的肉也松了,有几条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拉空车,它也会立刻伸出舌头,痛苦地喘粗气。
“这么老的牛,到底哪里好?和太郎真够傻的。何必等它老到这步田地呢,早就该卖掉了,再买一头年轻力壮的。”
次郎左卫门说道。
他在年轻时,曾到东京送过报纸,还在一位外国传教士家里帮过佣,吃了不少苦。不过,因为他热衷于讲大道理,对工作厌倦了,便又回到村子里。
虽然他这么说了,然而对和太郎来说,那头老牛还是非常不错的。
这是什么原因呢?
人嘛,谁都难免有点坏毛病,和太郎也一样。别人一和他提这个毛病,他就会不好意思地挠头,甚至还会就事去后背上发痒的地方挠挠。这个毛病就是他喜欢喝酒。
从村子到镇上的途中有棵大松树,刚好长在路边,树下开了一家茶馆。一棵松树下面开着一家茶馆,这对和太郎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这是因为,松树方便拴牛,而茶馆呢,正是爱喝酒的人进去喝一杯的好去处。
因此,和太郎每回路过茶馆,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牛栓在松树上,然后溜达着走进去,来上一盅。
本来和太郎是想着只喝一盅的。然而喝着喝着,人的想法就变了,想要再喝一盅,又是一盅,一小时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天也黑下来了,就接着坐下来喝:“反正都这个时候了,干脆等月亮升高了再走吧。总比摸黑回去要好。”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不管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还是稻子插秧的时候,只要月亮升起来,原野上就会呈现出一片明媚秀丽的景色。
不过,其实月亮升没升起来与和太郎已经关系不大了。
因为此时的和太郎已然喝得酪酊大醉,睁不开眼睛了。
你看,和太郎都分不清哪个是牛,哪个是松树了。本来准备去解拴在松树上的绳子,却只是在牛肚子上来回地摸。
没办法,茶馆的阿吉婆只好帮他解开缰绳。阿吉婆还为他点了盏长街灯笼,挂在牛车的车板后头。总之,醉汉总是会要麻烦别人的。
和太郎不光给阿吉婆添麻烦,很快又给老牛添麻烦了。才走了两三百米,和太郎就开始琢磨了:“这路怎么会这么长啊!”于是,干脆把缰绳搭在牛角上,自己爬到牛车上头。
这样以来,即使夜路再长,和太郎也不害怕了。他还记得做好准备,以防睡着了从牛车上摔下来,就把绑行李的绳子跟自己的帽绳系到了一起。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进了自家的院子了。牛记路的本领高强,一直把他拉回了家里。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牛一次都没有走错过,也从来不曾把和太郎带到海边或是陌生的村子里去过。
因此,尽管这头牛已经年老力衰,但对于和太郎而言,实在是一头很不错的好牛。如果按照次郎左卫门的建议,卖了这头牛,换一头年轻力壮的小牛回来,那么下此和太郎喝醉酒醒来时,还不知会在哪里呢!说不定酒醒了一看,已经到了20多里外名古屋城的大街上,或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半岛尖端临海的悬崖上呢。当然,倘若这头牛年轻力壮的话,一个晚上跑上十几里路也是没问题的。
所以,人们都说:
“和太郎真是有头好牛啊!”
还有的人说:
“那牛简直就是个体贴细致的好媳妇儿。”
让我们接下来,再说说和太郎媳妇儿的事。
二
说起和太郎的媳妇儿有一段十分辛酸的往事。
和太郎年轻时也跟普通人一样娶回一个媳妇儿。
过去他一直和老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的一只眼已经盲了,自从年轻的媳妇儿来了家里,和太郎家天天都跟过节一样,高兴得不得了。
媳妇儿既美丽又勤劳,和太郎和母亲都十分满意。
然而有一天,和太郎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每到一家三口吃饭时,他媳妇儿就会把脸扭到一边,冲着墙吃。
一开始和太郎没有问,接连观察了10天,媳妇儿都是如此。
和太郎到底忍不住了,便问她:
“难道你不把脸扭过去就吃不下饭吗?还是我们家墙上有哪里特别奇怪?”
他媳妇儿并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拿着筷子的手垂落到膝盖上。
后来在只有小两口一起的时候,媳妇儿悄悄对和太郎说:
“我一看见你母亲那只瞎了的眼睛,就感到恶心。那只瞎眼红肉往外翻着,我一看见就咽不下去饭了,所以才把脸扭过去的。”
“是这样啊!但是母亲不是闹着玩才弄瞎眼睛的啊,那是在田里割草的时候被稻叶尖儿戳瞎的。”
和太郎回答。
“我也不知是怎么闹的,一看见那翻着红肉的瞎眼睛,心里就觉得恶心。”
媳妇儿还是坚持说。
“可是,母亲就是被稻子戳瞎眼睛了,她就是这样子把我给养大的。”
“但我看着那只瞎眼就吃不下饭。”
等和太郎和母亲两人独处的时候,和太郎和母亲说:
“千代说她一见母亲的那只瞎眼就感到恶心,吃不下去饭。”
听了这些话,老母亲打豆子的手停了,神情悲哀地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
“这也难怪。对着这样一个残废,年轻姑娘心里肯定会不舒服吧。我早想过了,等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给家里添麻烦了,找个什么人家去当佣人。这么着吧,明天我就到升半先生家做佣人去。听说他们家正缺一个做饭的老太太呢!”
第二天,老母亲拎着装了几件行李的包袱,打着洋伞,顶着烈日出了家门。她穿过门口那开得火一般的杜鹃花丛,缓缓向远处走去。
和太郎一边修着田地的篱笆,一边目送着母亲离开。母亲渐渐走远了,火红的杜鹃花刺得和太郎眼睛泛酸。
和太郎到底没忍住,哭了出来。母亲年纪已经那么大了,怎么能让她再到别人家里去做工呢?让一个勤勤恳恳劳动了一辈子,把自己的独生儿子一手拉扯大的母亲离开……
和太郎手里还拎着一根绳子头就追了上去,一把拽住母亲,一声不吭地把老人家拉了回来。
“喂,千代!”
媳妇儿甩着手从厨房里出来了。
“你不是说过几天有点事想回娘家吗?”
“对啊。”
“那你今天,这会儿就回去吧。”
能回到自己久别的家里,媳妇儿高兴极了,立刻就换好了衣裳。
“你娘家没竹笋是吗?带点去吧,蜂斗菜也多拿一点。”
和太郎说着。
媳妇儿抱着一大包东西走出大门,说:
“那我去了,很快就回来。”
“啊,你去吧,以后也不用回来了。”
和太郎说。
媳妇儿呆住了。可是和太郎已经下定决心,无可改变了。
和太郎就这么和媳妇儿分手了。
后来,有很多人为和太郎说过亲,和太郎却一直不曾再娶。有时他也想,要不找个媳妇儿吧,但一看到墙壁,就又打消了念头:“算了吧。”
不过,没娶媳妇儿的和太郎还是有遗憾的,那就是没有孩子。
母亲一天天变老,身材渐渐缩小了。和太郎如今虽然是正值壮年,不过很快也会变成一个老头。用不了很久,牛屁股还会变得更枯瘦,肋骨也会跟木头架似的,最后就死了。这样下去,和太郎家就要绝种了。
和太郎经常想,有没有媳妇儿无所谓,但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三
如果得到过别人的照顾,人一般都会想要报答。不过若是得到了牛马的照顾,人却很少想报答这回事。因为就算不报答,牛马也不会说什么。和太郎就像,这样实在不公平,也不应该。他想报答一下这头时常照顾他的老牛,让老牛开心一下。
这时正巧有了一个机会。
农村的黄昏景色总是那么祥和,闪耀着金光。那正是一个春天里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柔和地照耀在遮住羊圈窗户的大麦穗上。
和太郎正赶着老牛车,走在通向镇子里的路上。
他平时心情就不错,今天脸上更是多了几分喜气。因为车上装的都是酒桶。
有人托他把酒桶从邻村的酒店搬到镇上的醋店去。酒桶里还有酒渣,就是那种乳白色的浑浊液体,酿酒时便会沉淀在桶底。
酒桶每晃动一次,都会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音。在恬静的黄昏中,酒香也便随着这声音,飘向村民们的家里。
和太郎一路高兴地想着,要是总有人托自己运这样的东西就好了。啊,光听这声音,就能把世间的苦恼都忘掉。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嗵”的一声巨响。
他停下一看,原来是一个桶盖掉了出去。牛车正在上坡,车子一歪,白色的酒渣像瀑布一般流泄出来。
“哎呀,糟了!”
和太郎叫出声来,然而已经晚了。酒渣洒了一地,流到低洼处聚集起来,散发出浓郁的就像,十分醉人。
闻到这样强烈的酒香,爱喝酒的农民和老年人都围了过来,只看连在村边住的阿时婆也跑来了,就能知道酒香味儿已经飘遍了全村。
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和太郎正绕着牛车团团转呢。
“这真不是我的错啊,酒渣这东西一晃就会膨胀的。在牛车上被咣当咣当地颠来颠去,肯定要膨胀的。再加上这天这么热,就膨胀得更厉害了。”
和太郎把应该对老板所做的解释,跟村民们讲了一遍。
“对啊,没错。”
人们纷纷附和,看着那些沉积在路上的酒渣,吞了口唾沫。
“这下可难办了。这样下去酒渣会被土吸光的。”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农,一边吸着浸过酒渣的稻秸,一边说着。
大伙儿真的认为,要是这样下去,酒渣就让土吸光了。就在这个时候,和太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和太郎解开了牛脖子上的夹板,把牛牵到酒渣堆积的地方。
“来,把这个舔了吧。”
牛把头凑到酒渣上面,停顿了一会儿。它是在那闻味儿呢,好像需要判断一下这东西到底好不好喝。
在一旁围观的村民们都憋住了气,想看看这牛是否会去喝酒。
牛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酒渣。然后就又不动了。这肯定是在嘴里品味呢。
在边上看着的村民们一口气憋得太久,都快喘不上来了。
牛接着又舔了一口。然后就一口接一口地埋头舔起来,还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看来牛这种畜生还真是喜欢喝酒呢。”
一个农民感慨道。
其他人都为自己不是这头牛而深感遗憾。
和太郎开心地看着牛津津有味地舔着地上的酒渣。
“哦,你尽管舔吧。一直受你的照顾,我正想该怎么报答你呢。不过,真是没想到你也喜欢喝酒啊。”
把眼前的酒渣舔净之后,牛又朝前走了一步,开始舔其他地方的酒渣。
“这牛的酒量还真不小呀!”
村民们就像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似的,垂头丧气地说。
“你尽管舔个够!”
和太郎抚摸着牛背说道。
“尽情地舔吧,醉了也不要紧,今天有我来照顾你。今天就是我向你报恩的日子了。”
等牛总算把地上的酒渣全舔干净,天也已经擦黑了,和太郎又给牛套上了夹板。
夕阳投下淡蓝色的光,喝够了酒的老牛与自以为已经报答了往日之恩的和太郎,都感到十分满足,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路边篱笆墙上的木莓花闪着白色的光芒。
四
和太郎下了决心,今天不能再喝酒了。用和太郎自己的话来说,既然牛已经喝了酒,赶牛人又要再喝,实在太没出息了。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和太郎一定会从松树和茶馆前面路过。虽说也还有一条路,但不仅要远一下,还要经过火葬场。
和太郎就想,今天没关系的,他不断自言自语道:“我也是个懂得分寸的人呢。”
一边说着,一般朝松树和茶馆那里走去。
喜欢酒的人一闻到酒味儿,想法就会发生改变了,和太郎也是如此。当他走到茶馆跟前时,就觉得自己那如磐石般坚定的决心,就像豆腐渣一样,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实际上和太郎在牵着牛去舔酒渣时,酒瘾就已经难以抑制了。这欲望在这家茶馆跟前,突然又强烈了起来。
和太郎在松树粗壮的树干上拴好缰绳,嘴上宽慰自己说:
“唉,就喝一盅,没什么打不了的。”
老牛跟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等在树下。
和太郎搓着手走进茶馆里。
一切还是老样子。和太郎嘴里说就喝一盅,就一盅,但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空酒壶也不断增多。
茶馆的阿吉婆也和往常一样,对和太郎多有照顾,帮他从松树上解下缰绳,又为他点上一盏灯笼。
只有一点和往常不一样,那就是老牛是趴在地上的。阿吉婆没留意,差点让牛绊了一跤。和太郎喊着:
“宝贝儿,赶紧站起来!”
牛粗声粗气地哼了几声,却没有听话。
“宝贝儿,你是肚子疼了吗?赶快起来!”
说着,和太郎使劲儿地拽了一把缰绳。
牛懒洋洋地动着身子,先把屁股翘起来,然后跪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气。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跟铁匠铺的风箱一样,呼呼响个不停啊!”
“跟个醉汉似的!”阿吉婆说。
一听这话,和太郎想起来了,这牛也喝了不少酒啊。他感到好笑,就哈哈大笑出来。
“肯定是喝多了!”
费了半天的劲儿,牛的前腿才直起来,和太郎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平日里和太郎赶着牛车走出很远,茶馆的阿吉婆都能听见车轮轧在乡间小路上发出的咕隆咕隆的声音。可是这一天很快就听不见了。阿吉婆感到奇怪,不过倒也没往心里去。反正赶车的和拉车的都喝得醉醺醺的,谁知道他们会到哪儿去,能干什么。
五
和太郎的老母亲一边转动着纺车,一边频频抬头,用一只眼睛望着墙上的挂钟,一直等到深夜。
又过了一会儿,墙上被煤烟熏黑的破挂钟,跟一个得了气喘病的老汉似的,喘了好久才敲响了11点。
往日里11点一过,门外就会传来牛车的声音。可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过了10分钟,还没有牛车声传来,母亲开始担心了。她拂去膝盖上的棉絮,走到门口去张望。
月亮非常明亮。家家户户都已进入沉睡,房顶上的瓦片湿漉漉、亮闪闪的。白茫茫的马路向远方伸展着。但直望到远处也瞧不见和太郎跟牛车的影子。
和太郎只有几次夜里不回家住。和太郎是哪一天在外面住的,母亲都记得清清楚楚。和太郎小学时有一次学校组织去伊势神宫参拜,在外头住过两个晚上;和太郎年轻时,和村里的年轻人一块去爬吉野山,有5天没有回家;还有,那也是他年轻时,每逢当年村子里有节日活动,和太郎和其他年轻人要在夜里轮流看着花车。除此以外,他从没有不回家、在外面过夜的时候。于是母亲渐渐开始担心了。
11点20了,还不见和太郎回来,母亲终于等不下去了。于是她就跑到派出所,找警察帮忙。
芝田警察本以为出什么大事,匆匆忙忙地在灯下穿好黑警裤,一边往腰上挂马刀,一边从楼上跑了下来。
等他听完老母亲的话,就稍稍松了一口气,说:“和太郎肯定是又喝醉了!”
“可他从来也没这样过。他那个人,就算喝醉了,到11点也就回家了。”和太郎的母亲坚持着。接着又强调,这都11点20了还没到家,肯定是在路上碰到打劫的了。
芝田警察告诉她,在这样和平的年代里,很少有人会去拦路抢劫的。和太郎以前经常喝得不省人事,让牛给送回家,因此今晚可能是牛出了点事儿,晚到了二、三十分钟,牛是不能像人那么守时的。
但是和太郎的母亲始终坚持己见,芝田警察到底还是妥协了,说:“那好,就找一找吧。”
过去如果村子出了事,村里的青年团会为派出所的警察提供帮助,于是芝田警察就召集了团员们。很快,青年团员们就都穿上制服,打好绑腿,手里拿着棍棒跑来了。不仅有青年团的团员跟几个成年人,连驼背的老爷爷都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说起来,村子里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有人半夜失踪的事情了。上一次有个烧荒的把西山脚下的茅草屋给点着了,青年团帮警察扑灭了火灾。但那件事情很简单,这次的事却没那么简单了。究竟该从哪儿开始搜索呢?
这时候,有个叫富铁的大鼻子老爷爷想到一个好主意。
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村里有个小商贩从坂谷采购油炸果子回来的路上,让六贯山的狐狸给迷住了,走差了方向。当时村里的人敲锣打鼓满山满谷地到处找他,最后在山泉里见到了头上裹着毛裤、失魂落魄的小商贩,那人还不住地说:“这温泉真舒服!这热水真舒服!”
富铁老爷爷对此事记忆犹新,给大家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被狐狸迷住的小商贩正是他自己。
听了富铁老爷爷的话,大家认为和太郎有可能同样被狐狸迷住了。因为经常能看到有狐狸在六贯山里出没,在寒冷的冬夜,村子里还能听见有狸猫在叫。此外,就算没有被狐狸或是狸猫迷住,一个喝醉的人,与被迷住的人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大家纷纷拿来了敲打的家伙。键是借寺院的,就是出殡报时用的钲。鼓是更夫边喊着“小心火烛——”,边咚咚敲打的那种声音低沉的大鼓。此前曾做过好几次吉野山参拜向导的龟菊说,他好长时间没吹过螺号了,就从宝藏仓里把螺号拿出来试着吹了吹,没想到螺号只发出了几下嗤嗤声,完全吹不响。
龟菊说:“可能有了裂缝了。”
可是他儿子龟德吹了一下,螺号却发出了洪亮的声音。
龟菊懂了,原来是自己老了,所以不中用了。
青年团里吹喇叭的林平带来了一支亮闪闪的喇叭。有了这个,就算在几里外也能听得见,林平十分得意地想。
男人们人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进了山,一边敲钲、敲鼓、吹螺号。林平不知该吹什么调子,试过了起床号、进行曲跟冲锋号,不过觉得都不适合用来找被狐狸迷住的人和牛,最后干脆不成调儿地胡乱吹起来。喜欢取笑别人的龟菊形容说“就像大象放屁似的”,林平听了非常不喜。龟菊虽然这样说了,其实他也没有不知道大象放屁什么样。
大家四处寻找,从山谷里、灌木丛找到水池边上,反复来去,不知走了多少趟。大家想着,这样一来倒像自己让狐狸迷住了一样,不过还是在水池边又多绕了一圈。
人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也不吹螺号和喇叭了,只能偶尔听见几声沉闷的鼓点。大家就这么一直找,但到最后也没看见和太郎和他的牛。不仅如此,就连他们中也有两个人走散了,不知去了哪里。哎呀,再这样找下去也是白费功夫,搞不好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池子里的水面开始微微发亮。这时从水池对岸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只老黄莺的叫声。大家想着,天亮了,就都回去了。
六
村里的人一夜没睡,再加上不停地在山里绕来绕去,回村时都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先来到派出所的门口,但都累得站不住了,于是便一个个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
这时,人们望见从西边学校方向过来一辆牛车,大家呆呆地看,想着,都到了上工的时间了。
牛车经过派出所门口时,车上的男人问道:
“哎呀,大家今天可真早啊!你们这是准备去修公路吗?”
大家看男人觉得面熟,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和太郎。
“你这个家伙!我们可是为了找你,在山里头奔波了一夜!”龟菊大声说。
“是吗?那可真够辛苦的啦!”
说着,和太郎居然连车也没下,径直赶着车回家了。
真是不像话!村里的人都目瞪口呆。早知是这样,真不该兴师动众地到山里头找他。
老人们都说,这回大家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和太郎,不然他这坏毛病还是改不掉。于是人们又揉着困倦的眼睛,一齐来到了和太郎家。
和太郎在院子里,正帮老牛把夹板解下来,用盆打了水喂老牛喝。
“喂,和太郎!”村子里最能说会道的次郎左卫门先开口了。
“你知道你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吗?我们这些人昨晚可都一夜没合眼啊,一起从山坡走到谷底,又从田间走到野外,就是为了要找你,你居然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这合适吗?”
乍一听,好像次郎左卫门也一起搜索来着,其实他昨晚一直在家睡大觉,这会儿刚来。
听了次郎左卫门的话,和太郎真是惊呆了。他觉得很对不住村子里的人,一叠声说了13遍“可真是对不起大家了”。每说一遍,都要去挠挠头,或者手伸到背后抓痒。最后还向大家解释说,昨晚自己和老牛都喝醉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
村里人心肠都是好的,很快气就消了。接着大家就围着和太郎问开了。
“和太郎,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龟德问。
和太郎歪歪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到过哪里,只记得一会儿朝右,一会儿朝左,还忽高忽低的。”
“路上也没有灯吗?”芝田警察问他。
“怎么没点呢?你看看,这不就是灯笼吗?”
说完,和太郎就把头探到牛车底下去看。
但是灯笼只剩下一半了。可能是叫水打湿的,灯笼纸也破了,骨架跟散了线的线轴一样散了架,可能也是因为在路上让什么东西给挂住了,全弄断了。
“叫水打湿了,所以才变成这样啦。”
和太郎把只剩一半的破灯笼取了下来。
“可不是嘛,看看老牛,牛车,跟和太郎的衣裳都湿了,这夜露还真大。”不知哪个插了一句。
“你是不是从哪个水池里趟过来的?”龟德问。
“怎么会呢?”
和太郎见母亲站在一旁,赶紧否认。他不想母亲为他担心。
不过和太郎怎么否认也无济于事,因为他的怀里钻出了大鲫鱼、龙虱和小乌龟。这些东西都是水池里才会有的啊!也就是说,和太郎的牛车昨晚去趟过哪个水池子了。
“这黄色的花是什么品种?”又不知是谁又问了一句。人们一看,原来瘦老牛的前蹄缝儿里还夹着一枚黄色的花瓣。
“不像是连翘花,在这一带没见过。”一个村民说。
“这是金雀花,这一带非常少见。大概再往南走8里路,六贯山的山顶上盛开着一片金雀花的花丛。听说六贯山的狐狸在满月的晚上,会躲在花丛里学人拉胡琴。”花匠阿安回答。
和太郎很是无奈:
“真不好意思,可能也去过那吧。我说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屋子呢!隔扇,席子,天花板,全是黄色的。要说还真有一位直竖着耳朵的老艺人,在闲适地拉胡琴呢。原来那是狐狸!”
“可是牛车怎么能爬到那么陡的山顶上去呢?”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都是我的错。老牛和我全喝醉了。”和太郎再次道歉。
最后,村里人和和太郎又发现了一件更莫名其妙的事。
在牛车上竟然挂着一只小篮子,篮子里面是一束花和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这只篮子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挂到了牛车上,和太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起来。
“可能是老天爷的恩赐吧!”龟德说。
“和太郎平时总是说,不想娶老婆,但想有个孩子,结果老天爷真的听见了,就赐了一个给你吧。”
和太郎满心欢喜,心想,龟德说得太有道理了。
但次郎左卫门却说:“现在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孩子一定是有父母的!”
芝田警察捋着胡子说:“可能是个弃婴。过几天来派出所里一趟吧,写一份调查报告递交给总署。”
后来,和太郎一直等着孩子的父母出现,但最终也没人来承认。
于是他就为男娃起了个名,叫作“和助”,并收养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从那以后,他一高兴就到处和人说:
“和助是老天爷赐下来的。是俺和老牛都喝醉酒的那天夜里,老天爷赐下来的。”
一听他这么说,能说会道的次郎左卫门马上就端出大道理来:
“现在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孩子一定是父母生的!要是喝醉酒到路上走一走,老天爷就会恩赐个孩子,那这世上还要法律做什么?”
但和太郎同样不甘示弱,反驳说:“世上的事可不都是大道理能说得明白的,总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话说这个老天爷恩赐的和助逐渐长大了,小学时与我同班,和助一直是班长,我一直是倒数第一。小学毕业以后,和助继承了和太郎的事业,成了一名出色的牛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很快应征入伍,可能到现在的爪哇岛,或者苏拉威西岛去打仗了。
和太郎如今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可身板还很硬朗。家中的老母亲和那头老牛都在前年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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