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大爷是开药店的,我常去玩他家玩,那也有个音乐钟,不过他们把它当成宝贝似的,锁在橱窗里面。”
“原来你经常去那家药店里玩啊。”
“嗯,经常去。我们两家是亲戚呢。叔叔你也认识那家人吗?”
“嗯……叔叔也和他们沾亲呢。”
“药店的大爷特别爱惜那只音乐钟,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子碰它……啊,音乐又停了。能再让我听一遍吗?”
“你还有完没完了!”
“就再让我听一遍吧,最后一遍。啊,叔叔,好不好?啊,啊,又响了。”
“你这小子,自己把它弄响了,还在装蒜,真滑头!”
“不是我弄的。我的手刚稍微碰它一下,它就自己响了。”
“少装蒜了。然后呢,你经常去那家药店玩吗?”
“嗯,我家离那很近,所以经常去。我和大爷可好了。那个大爷是参加过日俄战争的勇士,他左胳膊上还有子弹的伤痕呢!”
“这样吗?”
“但是他怎么也不肯把日俄战争的事讲给我们听。”
“是吗?”
“大爷说俄国人用了机关枪。”
“是吗?”
“他还说,他当时都昏过去了,后来又醒了,发现自己周围都是俄国兵,就拼命地逃跑了。”
“是吗?”
“不过,他说什么也不想提那些事。他说,那个音乐钟是凯旋时在大阪买的。”
“哦。”
“但是呢,他总是不肯让我听音乐钟。音乐声一响,大爷的脸就沉下去了。”
“为什么呢?”
“大爷说,他一听那音乐声,不知怎么就会想到周作。”
“哎?……是么。”
“周作是大爷的儿子。听说是不良少年,刚从学校毕业就不知去了哪里。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那药店的大爷是怎么形容他那个叫周作的……儿子的?”
“大爷说那是个混账东西。”
“是吗?哦,原来是个混账东西。哎呀,音乐停了。小伙子,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啊。”
“是吗?……啊,这音乐多好听呀!我妹妹彩子可喜欢音乐钟了,曾经哭闹着要在临死前再听一遍那种音乐声,我就去药店大爷那儿借回来放给她听。”
“……她已经死了?”
“嗯,就在前年过节之前。她的坟还在林子里呢,就在我爷爷的坟边上。彩子的坟是爸爸垒的,用的全是从河滩上捡来的大圆石头。彩子还是个小孩子呢!后来,每到她的忌日那天,我就从药店把音乐钟借出来,拿到在林子里给彩子听。那音乐在林子里响时,声音特别清脆呢。”
“嗯……”
两个人来到一个大池塘的边上,只见池塘里有两三只黑黑的水鸟在水面上游着。见到它们,少年把手从男人的兜里抽出来,拍手唱道:
“䴙䴘①”
䴙䴘,
有糯米团吃,
快快游到面前来!”
听到少年唱的歌,男人问:
“如今还在唱这支歌吗?”
“是啊,叔叔你也会唱?”
“叔叔小时候,也是这么叫䴙䴘玩。”
“叔叔你小的时候也经常走这条路吗?”
“嗯,直到进城去读高中的时候。”
“叔叔,你以后还回来吗?”
“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男人问:
“小伙子,你走哪边?”
①䴙䴘:piti。外形像鸭字,嘴直而尖,也叫“水葫芦”。
“我走那边。”
“是吗?那说再见吧。”
“再见。”
少年就一个人上路,他又把手插进兜里,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小家伙,等一等。”
男人从远处喊他。少年连忙站住,向男人那里望去,只见男人不停地冲他挥手,于是他又走了过去。
“喂,小家伙。”
待少年走到跟前,男人显得很是难为情地说:
“说实话,小伙子,叔叔昨晚是住在那家药店里的。但是今天早上告辞时,不知怎么的错把药店里的钟给带出来了。”
“小伙子,实在不好意思,我糊里糊涂地把这只钟,还有这个带出来了。”男人从大衣里面的兜里又掏出一块小怀表,说“麻烦你替我还给药店的大爷吧。好不好?”
“好。”
少年双手接过了音乐钟和怀表。
“还请你帮忙跟药店的大爷说一声。再见!”
“再见!”
“小伙子,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是清廉洁白的廉。”
“嗯,对,是清廉……”
“洁白!”
“对,洁白。记住,你一定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这回真的要再见了。”
“再见。”
少年手里拿着钟和怀表,目送着男人远去。男人的身影逐渐变小,很快就消失在稻草垛的那一头了。少年才又开始快步赶路。走了几步,似乎觉着有点不对头,歪了歪脑袋。
没过一会儿,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少年身后追了上来。
“哟,药店大爷!”
“哦,是阿廉呀。”
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跳下了自行车。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猛烈咳嗽。那咳嗽声就像冬夜里风吹打着枯木树梢发出的呼呼声。
“阿廉,你是从村子里一路走过来的吧?”
“是的。”
“那你有没有碰见一个从村里出来的男人?”
“我们一起走来着。”
“哎呀,这钟怎么在你这……”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少年手里的音乐钟和怀表上面。
“他说在您家里拿错了,托我帮忙还给您呢。”
“托你帮忙还给我?”
“是。”
“这样吗?真是个混账东西!”
“哎呀,那个人是谁呀?大爷。”
“他啊,”
说着,老人又咳嗽了好一阵子。
“他就是我家那个周作。”
“哎?真的?”
“昨天他回家来了。都已经10年没回来过了。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这么多年做了不少坏事,这次一定改邪归正,去城里的工厂认真干活儿,我就留他在家呆了一夜。没想到今天一早趁我没注意,又犯了老毛病,把这两件东西给偷走了。那个混蛋!”
“不过,叔叔说他拿错了,原本没有想拿走的。他还和我说,做人一定要清廉洁白。”
“是吗?……他真的那么说?”
少年把两只表交还给大爷。老人手颤抖着接过钟表,一不注意碰到了音乐钟的发条,那优美的音乐声又流泻出来。
老人、少年和支在路边的自行车,在辽阔的荒野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他们静静地、着迷地听着。老人的眼底闪烁着泪花。
少年的视线从老人身上移开,望向方才那个男人消失的稻草垛那头。
田野尽头的天空中飘过一朵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