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该成亲的年纪,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其实韩维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把这样一句话说了出来。
或许,或许是因为下午在府上听到父亲说起京城里的事,才知道他曾经有一门极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满天下的元家小姐,两人自幼青梅竹马。
只是天意弄人,本以为他在沙场上功成名就,回来便能迎娶佳人,最后她却进了深宫内院,他则黯然被贬至此处。
江载初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似乎不意她会这么问,不过兵来将挡,他的声线沉稳而郑重,一字一句道:“来锦州之前没有,到了这里,却遇到了。”
“啊?”韩维桑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话,两颊更是红透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见,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里他看着她的眼神温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隐藏的热烈情感却澎湃而出,大约是怕她吓到而拒绝,隐隐还带着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洮地最活泼最大胆的少女,此刻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却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韩维桑听到自己用最轻的声音说:“那你去问我阿爹同不同意吧。”
塞外战场上杀气凌人的修罗,瞬间却融成了绕指柔,他只觉得这一生都不曾这般如释重负,只一个字的承诺,却如同千钧之重:“好。”
此时的韩维桑心口仿佛小鹿乱撞,少女情窦初开,意中人也钟情自己,或许是最美好的事了。她总以为,只要父亲答应了,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冥冥中主宰这一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还有远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却从未谋面的皇帝,还有这天下间万千子民。
韩维桑已经忘了是谁告诉过自己的,世上之人,情爱最是误人,放不下的那个人,便比旁人多了弱点。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这个可怕的弱点摒弃了,用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
一日一夜的疾驰,暮霭之中,长风城庞然大物般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线尽头。
江载初勒住马缰,箭垛间有士兵问道:“来者何人?”
他沉沉抬起目光,与那名士兵对视了一眼:“是上将军。”
城门后是忙乱的铁索绞动声音,包裹着厚实铁片的城门缓缓打开了,江载初催马而入,马蹄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没跑多远,迎面就是一支巡逻骑兵小队。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云亲力亲为,为防敌人夜攻,他需布置当晚城防重点,今日也不例外。城门口有人孤骑而来,景云勒住马,直到看清来人,他的嘴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旋即扬了扬手,骑兵们齐齐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地行礼。
上将军骑在马上,身姿未动,只淡淡道:“起来吧。”
景云对身边的副官压低声音说了句话,骑兵们便纷纷上马往前离去了,景云牵着马,正要说“将军,你一个人回来”,蓦然却见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显然,黑色的斗篷将另一个人隐匿了起来。
景云倏然间沉默下来,苦笑:“你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江载初没有接话,深沉的眸色中不见任何表情,也叫人难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揽紧了身前的女子,夹紧了马腹。
乌金驹飞驰而过,只在与景云擦肩而过时,他说:“到府上来找我。”
乌金驹停在将军府门口,江载初解开斗篷,裹住韩维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马,跟着向她伸出手来。韩维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将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将她抱下马,径直走向府内。
韩维桑跟着他走到门内,径自转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却停下脚步,淡淡看着她,冷声问道:“你去哪里?”
她的目光却仿佛是失焦,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从昨晚那件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浑浑噩噩,仿佛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与精神,整个人迟钝下来,停下了脚步。
“西苑是给军中谋士住的。韩维桑,你以为我真的将你当做谋士吗?”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进他给她披上的斗篷里,里边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他随手一触,就能摸到细腻赤裸的肌肤,他的眸色带了几分轻佻异样,“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吗?”
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明显带着常年行军留下的厚茧,韩维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幸好在这里他似乎没有打算要对她怎么样,很快抽出了手,颇为随意地对赶来的侍卫道:“带她去南边,景云一会儿过来,让他去书房找我。”
江载初身边最宠爱的是薄姬,可是并不代表他的身边只有薄姬一个女人,有些是手下将领送来的战俘,有些则是地方官讨好送来的舞女,绝大部分都是有名无实,但她们统统都是一个身份—上将军的侍妾。
如今只不过又多了一个。
院子里有女孩子们说笑的声音,在韩维桑走进去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们好奇地看着这个裹着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着猜测,或许还有不自觉的嫉妒—多一个人,便多分一份荣宠。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薄姬那样的幸运的。
韩维桑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在一个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时才回过神来。
“姑娘,你没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脸上泪痕未干,抽噎道,“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韩维桑定定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几句,可终究她还是没有动,只是艰涩地开口:“不关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来了热水,一桶桶地往浴桶里倒。
韩维桑坐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一动不动,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热气的蒸腾之后越发的模糊。未晞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姑娘,可以了。”
这几日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只怕韩维桑出什么事,幸好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只是看着精神不大好。未晞不敢多问,绕过浴桶走到韩维桑身边,伸手去替她解开斗篷,却未想到韩维桑伸手挡开了,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外边等着。”
未晞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那我就在门口等着,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门,就坐在台阶那里,听到屋里隐约窸窸窣窣的解衣声,然后是水声,她稍稍放心,低头拔了根草在指尖拨弄。
天色已经暗了,未晞估摸着桶里的水也快凉了,打算起身去厨房再要些热水来。
南苑的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了,几名侍卫立在门口,身形笔直,年轻男人的身影在他们之后才出现,脚步坚实,直直地朝未晞的方向走来。
未晞停下了脚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并没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轮廓,他虽是轻袍缓带,只是身上那种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气质还在。未晞连忙跪下,低下了头:“上将军。”
上将军的脚步顿了顿:“人呢?”
“姑娘在沐浴。”未晞悄悄挪了挪身子,试图挡在门前,“我这就去喊她。”她微微抬头,却见上将军的下颌轻轻绷紧了,甚至没让她将话说完,径直踢开了门。
哐当一声巨响,门闩碎裂。
蓦然而起的碎屑尘埃中,一豆灯光明灭,却看不到人影。
江载初大步走向屏风后,黄杨木的浴桶望着空空荡荡的,只有平静的水面上有淡淡的雾气,隐约有细痕波澜。
他深邃浓黑的目光骤然收紧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顺滑如荇草般的长发,哗啦一声提了起来。
韩维桑纤缕未着,就被他这样提出了水面,许是被水呛到,开始重重地咳嗽。或许是因为受惊,她的身子软软的,要倒下去,却因为被他狠狠地拉着头发,只能用手臂半支撑着自己,狼狈不堪。
黑色长发有些散乱下来,盖住了胸,却掩不去胸口那块刺破的皮肉疤痕。那个晚上,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撞上去,他虽然收了枪,却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长风城,她竟从不曾理会,仿佛这个伤口不曾存在。此时因为热水一泡,皮肉裂开泛着白色,那个伤口足足有寸许,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现在只怕越发恶化。
江载初定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手指不由得收紧,硬生生地逼她抬起头,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许有那么一瞬间,触到她枯槁的眼神时,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种冷漠与强硬便淹没了一切,他松开手,转身对站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两步,他径直将一个小瓷盒扔在她怀里,淡声道:“给她敷药。”
他冷冷退开两步,看着未晞把她从水中扶起来,给她披上干净的外袍,背对着自己开始给她敷药。直到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他平静道:“跟我去书房。”
此刻隔了未晞,韩维桑终于慢慢开口:“将军要见我,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江载初勾了勾唇,眼神中殊无笑意:“韩维桑,我说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或者说,你死之前,还有东西没有交出来。”
韩维桑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步子还有些踉跄,却固执地推开了想要来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地盯着江载初:“你做梦!”
江载初并不动怒,甚至微微扬眉,只轻轻吐出一句话:“阿庄的下落,你不想知道吗?”
韩维桑的两颊上蓦然泛起红潮,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那个伤口的地方落出来:“你,你当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江载初的声音笃然,转身拂袖离开。
“姑娘,姑娘……”未晞的声音很轻,却显得很是焦虑,而韩维桑仿佛不曾听到,跟着江载初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外。
南苑里无数的目光盯着这引人注目的身影,韩维桑却全然没有在意,也忘了每时每刻的呼吸其实都在牵动着伤口,而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个晚上—他就这样冷酷地毁去她所有的廉耻和骄傲。
心底那种翻涌的感情到底是什么?韩维桑只是觉得茫然,是恨吗?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还是更甚于自己。至于曾经的爱,乱世之间,谁又敢爱?
韩维桑已经忘了是谁告诉过自己的,世上之人,情爱最是误人,放不下的那个人,便比旁人多了弱点。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这个可怕的弱点摒弃了,用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
韩维桑脚步踉跄地跟着他走到南苑门口,江载初放缓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她仓促止步。
“你为了阿庄……受尽种种凌辱,是心甘情愿的吗?”
“他是我侄子,也是韩家唯一的血脉。”韩维桑语气平静。
“那么我呢?”江载初嘴角笑意蓦然间变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韩家人,你的族人,所谓的心意便毫无价值,是吗?”
韩维桑低了头,并未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只轻声道:“什么心意?”
“忘了?”江载初用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便更好了。”
书房中站着两名陌生的士兵,江载初略略一挥手,他们呈上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载初将包袱打开,里边却露出一对孩童的银镯,以及一件对襟马褂来。
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认得那是侄子自小戴着、从不离身的镯子,还是大哥寻了式样,亲自让府上的银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绣上团福图案时,自己还曾不解道:“这件小褂阿庄总得三四年后才能穿吧?”
“小丫头,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会明白了,做娘的……总是想着早早替孩子准备妥当。”
现如今,阿庄已经七岁了,她已有三年未见到他。
“杨林废了洮侯,把孩子送了过来,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着。”江载初慢慢坐下,“现在可信了?”
韩维桑回过神,颤声道:“他没事吗?如今在何处?”
江载初却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轻叩,凤眼微微上挑,望着她,却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可是这样东西,是她手中握着的,仅剩的筹码,她如何能给?
江载初见她不说话,嘴角轻轻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寻死吗?既然如此,何不当剑雪也已死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韩维桑,将剑雪的暗令和名单交出来。”
韩维桑微微后退了半步,本就苍白的脸色褪去最后一层生机。
“阿庄是叫做韩东澜吧?想来你也有三四年没见到他了。”他将一支笔掷到韩维桑面前,“你当真不想见他吗?”
“你要剑雪做什么?”韩维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笔上,哑声问。
“你拿它做什么,我就要它做什么。当年你从皇宫逃出来,不正是依仗着这些死士吗?”江载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韩家在洮地也已断了根,剑雪在你手中,不像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剧痛扯得韩维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载初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踌躇不定。
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江载初说了声“进来”。
侍女托着托盘,轻轻将一碗药放在韩维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载初下颌微扬,示意她喝下去。
韩维桑低头看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清苦的味道在书房内弥散开,她盯着那碗褐色液体,心中却想着,自己这条命,大约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时,还显得金贵些。
未几,韩维桑将药端起来,喝了下去,江载初狭长明亮的凤目盯着她,直到她将碗放下,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韩维桑,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所以,这药可不是治你伤口的。”
韩维桑怔了怔。
江载初却笑得越发轻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罢了。”
韩维桑蓦然想起那晚的事,脸色滚上一片诡异的潮红,全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没了再同她说下去的耐性,只叫来侍卫将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韩维桑,别高估我的耐性。过了今晚,即便你想换,我也不记得这笔账了。”
韩维桑站在那里,已经止了抖,身影却又显得萧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江载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卫对她颇为客气道:“韩姑娘,请吧。”
她却不动,只说:“我本可以倾尽剑雪之力,将阿庄劫出来的。”
江载初淡淡抬眸看她一眼。
“或许是我太傻了。”她轻轻笑了笑,脚步踉跄着转身欲离开。
江载初却已绕过案桌,拦在她面前,玄色厚锦长袍下摆微微晃动,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现一丝错综之意:“那你又为何要来找我?”
韩维桑与他对视,往日那双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却到底不肯再说了,只道:“我会将剑雪交出来,盼将军保韩东澜平安。”
他犹自站在那里,并未让开,怔忡之间,韩维桑却已绕开他,跟着侍卫出了门。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掠过屋外竹枝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或许是我太傻了……”回想起这句话,江载初不自觉间,已经握紧了双拳,胸口郁结之气竟难发泄,直到门口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载初这才发现景云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他的听力,竟也没发现,可见真正失态了。
不过须臾,江载初已经恢复从容,只冷淡了声音道:“你唤我什么?”
“是,将军。”景云暗悔失言,忙道,“她愿意交出剑雪吗?”
江载初却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这两日,朝廷有什么动静?”
“就那样呗。朝廷分成两派,照例是太皇太后那一系声势浩大,嚷嚷着要派人征讨,不过最后拍板的,应该还是元皓行吧?”
江载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断,长风城被夺,却已拖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实在有些古怪。”
景云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江载初一垂眸,斥道:“你有什么要说,只有你我两人,还需顾忌吗?”
“将军,这是你说的。”景云深吸了一口气,“这番话景云忍了很久了。”
江载初有些诧异,却也淡声道:“你说。”
“你说元皓行拖了这么久没有行动,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夺下长风城便趁势追击,以骑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进方是上策,你却……为了她,抛下这里整整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