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三章

  名单很长。这个世界挤满了太多死人。帕特里克单调的声音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他看着一张纸一一念出名字,因为太长了,没法全记住。我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潜心祈祷,可总是禁不住开小差,想象着我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的那一天,列在那么长的名单的末尾,念到那儿的时候一定已经没有人听了。
  等帕特里克念完,我们齐声喊出一句愚蠢的口号——“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就完事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用手一撑椅子,跳了起来,向我走来。他的步子也往一边歪,跟他的微笑一样。他高耸在我面前,不过还好,保持了点距离,我不用伸长脖子去迎上他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海蓁。”
  “不,你的全名。”
  “呃,海蓁?格蕾丝?兰卡斯特。”
  他正要开口说点别的,艾萨克走了过来。“等等。”奥古斯塔斯举起一根手指对我说,然后转向艾萨克,“这可比原先以为的还要差劲啊。”
  “我告诉过你这活动索然无味。”
  “那你干吗还费事来呢?”
  “不知道。多少有点儿作用?”
  奥古斯塔斯凑近艾萨克,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到了:“她每次都来吗?”我听不见艾萨克作何评论,但奥古斯塔斯答道:“同感。”他两手扣住艾萨克的肩膀,离开他半步:“跟海蓁讲讲去看门诊的事儿。”
  艾萨克伸出一只手撑在放零食的桌子上,用他的巨眼对准我:“那个,我今天早上去门诊了,我跟外科医生说,我宁愿变聋也不想瞎。他说:‘这两者不能互换啊。’我说,‘嗯,我知道不能互换。我只是说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宁可当聋子也不想当瞎子,当然我知道我没的选。’然后他说:‘哎,好消息是,你不会聋的。’然后我说:‘谢谢您跟我解释我的眼癌不会把我变成聋子。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医学巨人屈尊亲自为我开刀,我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
  “听起来这位真是个人生赢家,”我说,“就为了认识一下这号人物,我也得想办法弄个眼癌得得。”
  “祝你成功。好啦,我得走了,莫妮卡在等我。趁我还看得见,我得多看看她。”
  “明天一起玩《以暴制暴》?”奥古斯塔斯问。
  “当然。”艾萨克转过身跑到楼梯口,一步跨两级地上去了。
  奥古斯塔斯?沃特斯转身看着我。“实实在在。”他说。
  “实实在在?”我不明其意。
  “我们实实在在地在耶稣心里,”他说,“我以为我们在教堂地下室里,但其实我们是在耶稣的心里。”
  “应该有人告诉耶稣一声,”我说,“我是说,可能会有危险的,把一帮患癌症的孩子装在心里。”
  “我会亲口告诉他的,”奥古斯塔斯说,“不过很不幸,我实实在在地困在他的心脏里面了,所以,他没办法听到我说话。”我笑起来。他摇摇头,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说。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
  奥古斯塔斯露出一丝浅笑。“因为你很美。我喜欢看长得美的人,而且不久之前我刚下定决心,不委屈自己放弃生活中那些简单的愉悦。”接下来是一段短得令人尴尬的沉默。奥古斯塔斯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我是说,尤其是考虑到,你刚才如此动听地指出,这一切都终将归于遗忘。”
  我以近乎咳嗽的方式有点像讥笑又像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说:“我可不美——”
  “你就像‘90后’版本的娜塔莉?波特曼,像《V字仇杀队》里的娜塔莉?波特曼。”
  “没看过。”我说。
  “真的?”他问,“她是个头发像精灵一样、讨厌权威的迷人女孩,明明知道不被允许却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一个身陷困境的男孩。这简直是你的自传,在我看来。”
  他话里有话,每个字都在调情。老实说,他让我有点儿动情了。我以前还从不知道自己真会对哪个男孩动情——至少,在现实生活里不会。
  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你好吗,艾丽莎?”他问。对方微微一笑,含糊地答道:“嗨,奥古斯塔斯。”“纪念医院的。”他向我解释。纪念医院是一所大的研究型医院。“你去哪家医院?”
  “儿童医院。”我答道,声音比我预料中的要小。他点点头。谈话似乎结束了。“那个……”我边说边向“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楼梯出口方向略一颔首,把氧气瓶推车倾斜一点,让一边轮子着地,然后迈开脚步。他跛着脚跟在我身边。“那么,也许,我们下次见了?”我问。
  “你真应该看看,”他说,“《V字仇杀队》,我是指。”
  “好,”我说,“我会找来看的。”
  “不,跟我一起看。来我家。”他说,“现在就来。”
  我停下脚步。“我几乎还不认识你呢,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你可能是个斧头杀人狂。”
  他点点头:“有道理,海蓁?格蕾丝。”他从我身边走过,绿色的针织POLO衫裹着坚实的肩膀,后背挺直,步伐稳定而自信,脚步轻快,只是稍微有点儿向右偏,我敢肯定他的右腿是义肢。骨肉瘤有时候要拿走你的一条胳膊腿才饶过你。之后,如果它喜欢你,就会把其余的也拿走。
  我跟着他走上楼梯,往上走得缓慢,几乎败下阵来,因为爬楼梯并非敝肺擅长的专业领域。
  随后,我们走出了“耶稣之心”,来到停车场。春天的空气清冷得恰到好处,傍晚的幽光中有一种创伤的意味,近乎神圣。①
  妈妈还没来,这很不寻常,因为妈妈几乎每次都会先到,在这儿等着我。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身材高挑、体态婀娜、深褐色头发的女孩把艾萨克按在石墙上,相当凶猛地吻着他。他们离我太近,以至于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嘴贴在一起发出的奇怪声响,我还听到艾萨克说:“永远。”而那个女孩也回应道:“永远。”
  奥古斯塔斯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悄声说:“他们俩都是掌上电脑的忠实拥趸。”
  “那‘永远’是怎么回事?”啧啧之声愈发激烈。
  “永远是他们的暗语。他们会‘永远’彼此相爱,诸如此类。据我保守估计,去年这两个人用短信互相发‘永远’这个词发了四百万次。”
  又有几辆车开过,麦克尔和艾丽莎走了。现在只剩奥古斯塔斯和我了,我们俩观赏着艾萨克和莫妮卡,这一对儿行动飞速,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他们背靠着的是做礼拜的神圣之地。男孩的手从衬衫外面摸上女孩的胸部,毛手毛脚,手掌不动,但五指到处乱摸。我怀疑这感觉好不到哪儿去。看起来不像什么让人享受的事,但我决定原谅艾萨克,因为他就快失明了。感官若饥渴难耐,应当得到餍足。
  “想想看,最后一次驾车去医院,”我悄声说,“最后一次开车。”
  奥古斯塔斯看也不看我地说:“你把气氛都破坏了,海蓁?格蕾丝,我正在观察年轻的恋情呢,瞧那光彩夺目的青涩笨拙。”
  “我想他把他女朋友的胸都弄疼了。”
  “是啊,很难确定他到底是想挑逗她还是想给她做乳腺检查。”然后,奥古斯塔斯伸手到口袋里,竟然掏出一包烟。他动作熟练地打开盒盖,将一根烟叼到嘴上。
  “你来真的吗?”我问,“你觉得这样很酷?哦,天哪,你刚毁了整件事。”
  “什么整件事?”他转身看着我问。没点燃的烟悬在他没有笑意的那边嘴角。
  “一个不无魅力也非愚钝总之在任何方面都不无可取之处的男孩,盯着我看然后指出‘实在’的错误用法然后把我比作女明星然后请我去他家看电影的整件事。可是当然了,总会有致命弱点,而你的致命弱点就是,哦,我的天,尽管得过该死的癌症,你还会花钱去换取得另一种癌症的机会!哦,我的上帝!让我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没法呼吸是什么感觉?烂透了!彻头彻尾令人失望。”
  “致命弱点?”他问。那根烟还叼在嘴上,这让他下颌紧绷。他的下颌轮廓迷人得要命,真不幸。
  “希腊悲剧中导致英雄人物毁灭的致命缺陷。”我解释完,转身走开,往马路牙子上走去,把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扔在身后,随后我听到街上有一辆车开了过来。那是妈妈。她一定是特意等着我,呃,结交朋友什么的。
  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失望混杂着愤怒在我胸中翻腾,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真的,我只知道它就快从我胸中喷涌而出,我想扇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一耳光,还想把我的肺和他那本职工作做得不烂的肺对换。我穿着匡威帆布鞋,踩在马路牙子最边缘,氧气瓶小车像绊脚石一样拖在身边,就在妈妈停下车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看着他。妈妈这时已经把车停到人行道边。
  “烟只有点着了,才会杀死你。”他说,“我从来没有点着过一支烟。这是个隐喻,明白吗?你把致命的东西就放在唇齿之间,但不给它杀戮的力量。”
  “是个隐喻?”我半信半疑地说。妈妈让车的引擎空转着。
  “这是个隐喻。”他重复道。
  “你选择自己的行为,是依据这行为能否在隐喻上唤起共鸣……”我说。
  “哦,没错。”他微笑起来,灿烂的、傻乎乎的、真正的微笑,“我是隐喻的铁杆拥趸,海蓁?格蕾丝。”
  我转向车,敲敲车窗。车窗摇了下来。“我要和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去看个电影,”我说,“麻烦帮我把后面几集《美国超模大赛》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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