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什么呀,遇到我是它幸运。老首长的地下室你没有去过,不比地上的房间小,里面这些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将来遇到识货的买走就算好的,其他的恐怕都要一卡车拉到垃圾站烧掉。”
“哎!”我大叫一声,“那你该多拿些。你看你家里多寒酸!”
她脸上的怜惜消失了,立刻恢复了她惯有的傲慢表情,斜着眼看我:“咦,你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怎么一股小家子气?东西么,够用就行,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多一件就是累赘。”
我当时在心里想:你说得光明正大,还不是因为你没有钱。
我印象中陈白露总是缺钱,永远在缺钱。现在我回想起来,能在记忆中搜寻出很多个她眉头紧锁的片段,有时候坐在那把孔雀椅上,有时候蹲在书房里的大花盆前,有时候盘腿坐在我家的地板上、手里捏着茶杯什么的,问她“发什么愣呢?”她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是回答我,而是跟自己说:“去哪儿弄笔钱呢。”
她的爸爸妈妈一开始是给她生活费的,每个月六百元,在2006 年物价还算平稳的北京,这差不多是学生的平均消费水平,但对于陈白露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想想她的Max Mara 和Elie Saab、全套双立人厨具和Artemide 组灯,它们与这萧条破旧的小区格格不入,但又的确由真金白银换来,六百元于她的生活来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还要听她爸爸妈妈的唠叨,说如果她肯屈尊住宿舍,现在就有房租收入了,不仅够她零用,还能贴补家里。所以到了大一下半年,她跟父母说好,把这点儿可怜的生活费也省掉了。
她的生活来源是站展会和做家教,一开始没什么名气,赚钱很少。但是她做得很认真,要露大腿就认真露,要讲课就一丝不苟。她给美术生补习英语,后来她带的学生考上央美,学生又把她介绍给画室的师弟师妹,再加上做些翻译和剪些广告片,反正七七八八加起来,能够支撑她自己的生活—事实上我估算过她当时的收入,完全抵得上一个白领,而白领是供房之余还有存款的,她却因为保持着幼年遗留下的奢侈的生活习惯,常常身无分文。
这并不是夸张,是真正的身无分文。陈白露的家在朝阳区,学校在海淀,往返一次并不太方便,如果一大早有课,她前一天会在宿舍过夜。某个学期她在宿舍过夜的这天我也刚好晚上有课,这天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晚饭。
有一次,我在食堂门外的报刊亭等她,她笑嘻嘻地走来,手里握着一只有莲花纹浮雕的天青色茶壶。我很爱茶具,立刻夺过来想看壶底的印章,壶是温热的,茶已经泡好了。
我打开盖子,澄明透亮,是金骏眉。那只盖子做得很精巧,顶上的柄是一只貔貅的头,嘴巴朝天张着,貔貅头又是可以拧下来的,盖子中空,可以做小香炉。底下泡着热茶,上面香烟从貔貅口中吐出,我觉得十分有趣,问她能不能把这只小壶送给我,或者告诉我从哪里淘换得到。
“我从沈阳老家带来的,只有这一只。我帮你问问我爸它是从哪儿来的,不过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年头太久,他不一定记得清。”
既然是孤品,我就不好强行夺过来,但我的心全扑在这精巧的小玩意儿上了,一路握着不肯撒手。我有收集这些东西的癖好,况且从小到大,凡我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这只小壶在后来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一直是我的心病,直到有一天陈白露正式把它送给我—但我那时候已经无暇为得到它而高兴了。
那天我照例点了煲仔饭,但陈白露只点了一碗米饭,然后笑嘻嘻地把茶浇在米饭上。
“你要减肥?”
“没有钱啦。”她笑着说。
我记得一份卤肉饭是八元还是十元。“怎么至于?”
“就是至于啊。”她用勺子咔嗒咔嗒地戳着食堂里的劣质籼米,澄明透亮的金骏眉慢慢渗下去。“我得弄点儿钱。”她边吃边说。
又过了一个月,她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去不去国大看《红楼梦》?”
那是2008 年夏天,上海越剧院到国家大剧院演出新版的《红楼梦》,主演是我们俩都很喜欢的钱惠丽和单仰萍。我说:“好,我去买票。”
她很得意:“我已经买好了,两张。”
“我不坐二等座。”
“一等座,‘哭灵’的时候连眼泪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有钱了?”
“翻译了一部片子,顺手把字幕做了,一共四千。”
我一算,两张国大一等票,差不多就是四千了。一场戏都看掉?前几天吃茶泡饭的是不是她?
“你节省一点儿吧。”
“省它干吗?”她很诧异。
“你留一笔积蓄,就当救急用,以后再窘迫也不至于吃茶泡饭。”
“留什么积蓄,我就是积蓄。”她干脆地说,“我脑子在,手在。”
“总会有意外啊!”
“富贵在天,”她说,“死生有命—你烦不烦?”
那年是2008 年,我和陈白露刚好二十岁。
让我理一理思路,在陈白露和陈言相遇之前,还有什么是我没有讲到的?
说一说首饰吧。
从广州回到北京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只保险箱,里面是足够我在各种场合佩戴的珠宝:金银缠丝的多层大项链、极细的镶着米粒小钻石的锁骨链、各式胸针和丝巾别针、刻着我妈妈名字的缅玉手镯和红宝石戒指,还有成把的发簪,我把它们都还给我妈,说我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没有兴趣—但是我又想留下一条穿着一颗珍珠的银色项链,它装在一个小布袋里,设计简单,光色柔和,很戴得出去。
“咦?这条怎么在这个盒子里?它不值钱。”
我用指甲刮着那颗珍珠,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检验真假的办法:“是假的?”
“真倒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什么好的。”
“我根本分不出好坏,只要是真的就好。”我捻着指尖刮下来的一点儿白色粉末。
“傻孩子,那是你见好东西见得少,见得多了,自然就分得出好坏。”
结果是,我连那条看中的珍珠项链也从来没有戴过。
人体已经足够天然和美,无须珍珠和钻石的装点;或者,如果人体是丑的,通体贴上金箔也是尊丑佛。
所以何必呢。
但陈白露不这么想。
我和陈白露成为好朋友后,有一天,我打开保险柜给她看,并且说,她可以随便取用。
她一眼看中一条钻石项链,钻石有六克拉重,吊在铂金蛇骨链子上。钻石太大,而链子极细,拎在手里沉甸甸地下垂着,仿佛随时会断掉。这搭配虽然不安全,可是十分好看,纤细和炫目搭在一起,使人觉得惊心动魄。
“这不是一套吧?”陈白露细细地抚摸过链子,把椭圆的钻石握在手心里。
“是我自己搭配的。石头是裸石,外边的环是我在银铺定做的。”
“该配个粗一点儿的链子。”她拿起另一条粗一些的铂金绞丝链,放在手里比了比,皱着眉头说:“这条倒是不会断掉,但是太难看。”
“难看?哼,你未必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
还没有等陈白露做出反应,我就从她手里把项链夺了过来,她始料未及,蜷起的手指勾住了纤细的蛇骨链,我们同时听到一声金属的断裂声—链子断掉了。
链子断掉可以修复,就算不能修复,也不值什么钱。但我那天大怒,随着钻石从断口处滑到地板上,我腾地站起来,和陈白露发火:“你为什么弄坏我的东西!”
陈白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条断链,抬起头讶异地看着我。
“对不起。”她迅速说,然后尴尬地一笑,好像在提醒我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故,并不值得生气。
当然不值得。我无意识挥霍掉的、被人以各种名目诓骗去的、随手弄坏的财物,不知道值多少条这样的项链。但那天,她越平静,我就越生气,我冷若冰霜地站在她面前,紧紧地抿着嘴。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把手里的项链放回匣子,站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她蹲下来捡起钻石,放在手边的书架上,说:“再见。”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件事。正如同那条项链在首饰匣中并不起眼一样,这场冲突在我和陈白露的争吵史中同样不值一提。可是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那天要发火,为什么要让她难堪?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同时是我不愿面对的:那就是我嫉妒她,或者说,是我面对她时长久以来的自卑感。
这种心理我从来没有对朋友们提起过,连陈白露本人也不知道。我嫉妒她接地气的生活。不,不只如此,还有她始终抬着的头,即使住在线路都老化了的小区,她也永远整洁,并且丝毫没有降低生存的标准;即使账户余额是零,只能吃食堂的籼米,她也能从茶罐里拿出不多的存货,泡上一壶好茶;即使在车展上被男人们用垂涎的眼神打量,她的仪态也是高贵而不可侵犯的。
我去过她的车展,她和一排漂亮姑娘站在一起,她的姿色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个子也不算最高,但你一眼就能发现她,因为她的眼神和旁人完全不同。
怎么说呢—我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但我无法精确地形容出来—比较接近地说,她的眼神在透露着这样的信息:“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这个信息不只停留在车展上,它一直延伸到生活里。我想,每个人某一时刻的价值观和仪表,都不是孤立的形态,它有来路、有去处,它的来路是过去的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它的去处是一整个未知的人生。而陈白露的过去,是穷奢极欲到家徒四壁,是众星捧月到孤独无依。那些美好的记忆把高贵的仪态注入她的灵魂,在长大后的艰苦和流离中,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把高贵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你知道,人往低处走,简直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又自由,她可以多么轻易地成为一个邋遢的小市民,或者俗艳的小车模,但是她没有。
我因此欣赏她、敬爱她,并且嫉妒她。有时候我问自己,如果我出身名门、教养非凡,我会不会成为像她一样美好的姑娘?一定会。如果我是路雯珊,有一辈子用不完的财产和一对溺爱儿女的父母,我会不会像她一样嚣张跋扈?有可能。如果我是陈白露,我能不能在陋室里生活得如同身在豪宅?我做不到。
我因此感到自卑。我那时猜想,也许在陈白露眼里,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傻瓜。漫漫人生,茫茫人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除了带动了一些消费,我存在与否甚至没有意义。
真是太让人懊恼了。
所以当陈白露说我的项链“难看”的时候,我似乎终于找到了攻击她的理由:你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凭什么嘲笑我这个有一匣珠宝的人?
我那时真是幼稚又浅薄。
陈言
讲一讲陈言,以及我自己。
新学期开学之前的一天,我的好朋友陈言从英国回来了。
我和陈言都是二十一岁,我们相识二十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已经无从回忆,因为那时候我只有两个月,他刚满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