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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支曲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
  
   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由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频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贺,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哪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哪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的!”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美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


  
   “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赚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撂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没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当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支《挂枝》,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理。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由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巳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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