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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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鸷乌鸦叫,春分滴水干。清明忙种粟,谷雨种大田……”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乌鸦的鸣啼,摇醒寒冬中的人心。他们纷纷走出家门,走向土地,一年之计在于春呵!
瑛瑛和跃华也伴随着季节走下土地。
杨占元死后,家庭的重担毫无疑问地落在跃华身上。这副担子无论轻与重他都必须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地承担下来。母亲年老多病,弟妹年龄小,都还在上学,不可能让他们辍学在家劳作,这样做他于心不忍,再耽误也不能耽误弟妹们的前途。
土地包产到户后,瑛瑛家分有两片地,一片在距村子两三里的双坑麻窝,一片在隔村子十里地的箐脚。两片地加上也就三四亩。
原来在生产队时,每逢在箐脚劳动,一个队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几十人在小路上行走,队伍浩浩荡荡,欢歌笑语,打情骂俏,农村男女开玩笑都无蔽无遮,直抒胸臆。只要是种箐脚的土地,就是早出晚归,中午饭一般都自带,吃午饭时特别闹,都抢着、分着共享各家的东西,但高寒山区,油腥是很难看到的,都是一些荞饭、豆粒类,但劳动累了,也嚼得津津有味,填饱肚子能生存是那个年代的特征。
黄昏,收工回家更是特别壮观的。
中午休息时,大家都要上山去撷映山红。
清明正是映山红盛开的时节。箐脚这块地在箐梁子之下。箐梁子是乌蒙山主峰,延绵数百里,像一条巨龙,莽莽苍苍,蜿蜒交错。许多农家都居住在它的皱褶之中。山峦起伏,树木丛生,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林木以松杉为主,花丛以映山红为主,有“百里杜鹃”之称。
虽然是初春,但妖娆的夕阳给大地镀上一层金,天空像风平浪静的海水一般湛蓝,片片白云飘荡,被夕阳的余晖镀着金边,燃烧着身子映衬着深深泛蓝的苍穹。收工了,小路上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社员的背箩上都有一束火红的杜鹃花,它们在曲折的山路上形成长长的火龙,远望龙腾虎跃,十分壮观,在夕阳的辉映下放射出红彤彤的光芒。
如今土地承包了,壮观的场面消失了,一家一户劳动显得格外单调,偶尔也一户帮一户,但都是互助,无非是换手推背。
瑛瑛家就那么几亩地,劳动并不费啥力气,只不过一家人在地里显得孤独和寂寞。
休息时,瑛瑛感到十分沉闷。跃华一言不发地坐在草丛中,目光凝滞地望着犁扒过的土地,那一条条长长的地痕,贫瘠得露出褐黄的色调。心不在焉的跃华神情恍惚,思想游历于土地之外。
“你怔怔地发啥呆嘛?”看着跃华心不在焉的样子,瑛瑛嗔怒地问。
跃华“哎”了一声,凝重地说:“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还挣不到几个钱,一家人糊口都困难,更不要说奔小康了,我不想这样熬下去!”
“那你能咋样?当兵你又没当出头,现在也只有问这几亩地要饭吃,不干干啥?”瑛瑛没好气地说。
“干啥?我想好了,再这样干下去,只能穷死、饿死。现在国家政策好,放得宽,我想另择致富路走走!”他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回应着瑛瑛。
“现在穷得叮当响,哪有其他路可走?你也拉不了这叭高尿!”王瑛瑛没好气地说。
“你不要瞧不起人,路总是人走的,老子就不信命!”跃华倔强地说。
第二天是赶场天,天刚泛白,瑛瑛就起床了,今天还要去箐脚栽包谷。
她叫杨跃华下地去,他可能是太劳累了,打打哈欠,伸伸手惺忪地答应一声又睡着了。瑛瑛大声喊,甚至用吼的声音,他才醒来说:“今天不下地了,要干你自己去!”
瑛瑛看他太累了,用几分同情几分嗔怒的口吻说:“不干你就睡懒觉吧,那点活难不倒我!”说完,扛着锄头走出家门。
杨跃华乜斜着眼看瑛瑛出了门,一咕噜翻身起床,随便烫口酸菜豆汤饭吃。吃完提起秤,背上竹箩,也走出家门。
杨跃华家虽然是住在村上,但这里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都是有名的大集镇。改革开放前是区政府的所在地,撤区并乡后,这里设立集镇,镇政府也坐落在原小学的两山之间,大队改为行政村,每逢古历初三、初八属场天,五天赶一场,其他地方都叫赶集,而乌蒙山区叫赶场,这一称谓是谁创造发明的,无法考证。
赶场天,集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外地赶集是早起午散,而乌蒙山区的赶场,是一天到黑,有事没事有买无卖,人们都爱上街转悠,从北街串到南街,又从南街转到北街。街面虽不大,但两边小摊小贩云集,商品五花八门,农产品琳琅满目,蘑菇、水果、药材、辣椒数不胜数,从大山皱褶中涌来的人,从早到晚滚之如潮,络绎不绝。小街上的生意人,游来串去觅寻着自己要买的东西,许多人虽不买啥,但却饱享了眼福。特别是被镇上人称为乡下人的山民们,纵然穷得兜里没啥钱,也要喝上一顿包谷酒,回家时偏偏倒倒,满脸通红,足下腾云驾雾,头上晕晕腾腾,在暮色苍茫中追求飘飘欲仙的感觉,任身体在街面上忽悠,凭思想信马由缰,沉湎于风轻气爽之间。个别人饮酒时控制不好,多贪了几杯,走着走着便找不到来路,被冷风一灌,酩酊之意,醉不胜收,倒在沟脚坡畔、坟头草丛呼呼就是一觉,等到身凉惊醒,吓出一身臭汗,才屁颠屁颠地回家了!
杨跃华没有上街,而是走到南街口,放下背箩,拉住那些卖鸡、卖蛋的人。
原来从箐脚收工后,杨跃华觉得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活。无商不富,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现在政治清明、政策爽朗,不能把一生献给那三窝包谷地。于是,晚上他也没和瑛瑛商量,就去找做鸡鸭蛋生意发了财的战友徐明。
徐明支持他的想法,当场借给他一千元钱,要他收鸡鸭蛋,第二天装车到省城。
一切都十分顺当,行情是明朗的。
农村家家户户都养有鸡鸭鹅,逢场上街赶集都是以卖蛋、禽为主,而且是大山里养的,没有生物催长的成分,原生态,自然大受城里人青睐。
那天春风柔和,阳光明丽,晴空万里。
跃华是当过兵的人,骨子里有正直诚实的成分,秤杆上不会做手脚,不会短斤少两,价格也公平。因卖鸡鸭蛋的人在家都合计过,你做不做手脚他心中也有杆秤。所以,还不到晌午,跃华一千元就收完了。
黄昏,他满载着收购的鸡鸭蛋到徐明家装车了。
村上到省城两百多公里路,当年一个伟人来到乌蒙山区,曾经指点江山,提出把原来入川盐道改为公路,于是拨巨资修了一条水泥路入川。这条全省第一条水泥路正好从小镇通过。
县城到省府是封闭的一级公路,虽然不是四、六车道,但两车道也是逢山开洞,逢水架桥,穿行在蜿蜒起伏的大山之间,既顺畅,又快速。
场后的第二天,徐明和杨跃华驱车来到省城。虽然只是徐明的一般货车,但路好,早晨出发,午后就能赶到省城。
杨跃华和徐明在驾驶室有说有笑,谈笑风生,还无暇顾及路两旁如诗如画的风景,转眼间就进省城了。
徐明轻车熟路,直接把车开到农贸批发市场。接洽的是一个矮墩墩、笑容可掬的王姓老板。
价格都是约定好的,王老板约摸四十来岁,个子不高,但看得出做生意油滑干练。过完秤,王老板从怀中拿出一沓钱递给徐明。
徐明接过来,数都不数,就往怀里放,显得很大气,这让跃华刮目相看。
徐明得到钱,正要返身的那一刹那,把跃华推到王老板面前介绍说:“这是我的战友,现在和我做,以后我来不了就是他来,你要多关照,抽抽他喔!”
王老板忙伸出那双肉墩墩的手,和跃华拉拉,说:“当然,当然,自己兄弟,自己兄弟!”寒暄完,头微微点点转身走了。
处理完事,他们就往回赶,黄昏时分,回到镇上。
按照数量,杨跃华连本带利,怀揣一千五百元到家。这是他有生以来淘的第一桶金,心情自然高兴。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哼起《打靶归来》这首老掉牙却是军人久唱不衰的歌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哎,看你高兴的劲儿,捡到金娃娃了?!”王瑛瑛坐在门前,见跃华满面春风地回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敢,捡到金娃娃是假,发点小财是真!”跃华也微笑着卖起关子轻柔回应道。
“做你的美梦,发财,要等到哪辈子?这辈子命中不带‘财’字喽!这两天你都疯到哪去了?”瑛瑛问。
“夫人,真的捡了点小财,不信,夫人请看!”说完,跃华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在瑛瑛的眼前晃晃,嘻嘻哈哈地进屋去了!
王瑛瑛也坐不住了,起身朝屋里走,边走边问道:“砍脑壳的,你的钱哪来的?该不是抢来的?!”
“勤劳致富,咋说抢来的嘞,我是那样的人吗?”
跃华说完,一把搂住瑛瑛,在她那白皙娇嫩泛着红润的脸上吻了一下,把这两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
虽然只是五百元的利,但这让跃华搂着它睡了一宿。
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做,这出乎瑛瑛的意料。
王瑛瑛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而且腹中已经怀二胎三月有余。由于她结婚早,二十来岁的媳妇没有邋遢的样子,穿着虽是旧点,但洗得干净整洁,纵然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在地里劳动,但风雨淋湿不了她白皙的肌肤,阳光更使她脸庞白里透红。由于身材苗条,显露出她风姿绰约的美态。
那天晚上跃华睡得很香,从来不打鼾的他,也发出甜蜜的呓语,是兴奋所致还是梦幻,瑛瑛不知道。但躺在跃华身边,她双目怔怔盯着那用竹子编织的楼板,久久不能入睡,这贫穷的命运,熬到啥时候才是一个头!
种完包谷接着就是薅包谷。
薅完一道,薅两道。到了六七月间包谷已经挂上红缨须,头上伸出橘黄的天花来。瑛瑛也不管跃华的事,每天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很少关心他的情况。既然做正事,走的是正路,能否发财、发多大的财,瑛瑛也不过多打听,只是觉得跃华的事越做越大,门前屋后都堆满了鸡笼蛋箱。
确实如此,三个月下来,杨跃华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鸡鸭蛋老板了!
斗转星移,一晃就到冬天。瑛瑛每天都披着晨曦走向土地,晚上又伴着夕阳的余晖返家。
杨跃华生意上的事她也懒得管,白天也很少见到他,只是偶尔在梦乡中被他那双宽大的手揉醒,喁喁叽叽、甜言蜜语一番。疲劳已经使瑛瑛摒弃那些套近乎的呓语,应付一下翻身又进入梦乡。
有时杨跃华干脆就在徐明家玩,夜不归宿。有钱人玩的无非就是牌,瞎侃的都是吃喝嫖赌之事。
那天下午瑛瑛正坐在炉火边给刚满月的儿子喂奶,二弟跃武匆匆忙忙、气喘吁吁地说:“大嫂,不好了,大哥翻车了,刚抬进医院。”杨跃武一急,也就表达不清楚了。
这晴空霹雳般的消息刹那间震惊了瑛瑛。她放下儿子,心急火燎地就往医院跑。
镇医院虽离瑛瑛家不远,但数九隆冬,路被冰凌冻得明晃晃的,刚一抬腿,另一只脚站不稳一跤摔倒在地上。
她顾不得疼痛,一咕噜起来就朝医院跑,一路跑一路哭道:“喊这砍脑壳的不要去,他偏要去,路上都冻成玻璃一样了,要钱不要命的东西!”
王瑛瑛赶到医院,杨跃华刚做完X光透视,虽然没有生命之忧,但左大腿和肋骨都骨折了。
跃华见到瑛瑛,刚才还是勇敢的神情,刹那间就“哎哟哎哟,痛死人了”地哼了起来。
“喊你不要去,你偏要去,是钱大还是命大!”瑛瑛嗔怒地说道。
她见杨跃华疼痛的熊样,也就不过多唠叨,伸手把他推向住院部。
事有凑巧,这半年来,徐明都放手让杨跃华给王老板送货,他懒得做这种攒不了多少钱的买卖,买卖交给杨跃华了,他腾出手做其他生意。
年关快到了,市场对用饲料喂养的洋鸡蛋需求少,而对土鸡蛋的需求增大。
王老板来电话要杨跃华在节前想方设法送一车鸡蛋过去。省城海拔较低,并没有凌冻。人车攒动,传统节日让人们忙忙碌碌。王老板压根儿不知小镇的凌冻。
杨跃华把一车鸡蛋备齐,已经快到年关,他心想送完这车鸡蛋,满载而归过一个丰收年,好好盘点一年来的经营成果。当满满一车鸡蛋装载好,第二天冰结得更厚实。头晚又刮风又下雨,天气预报说是零下五度。
零下五度的乌蒙山区,满山遍野一片云白,千丫万枝冰凌重吊,条条道路冰封油亮。
杨跃华和王老板说好的,诚信第一。
杨跃华懂得商场上的这些规矩。
他一大早就起床,洗漱、吃完早餐就去发动租来的五十铃大卡车。起床时瑛瑛还啰唆他几句,跃华也没当回事,一年四季都往外跑,家也顾不上,对瑛瑛略有歉意。跑完这一趟,就能老婆儿女热炕头,好好过一个年了。殊不知,他把车开到离小镇不远,爬一个名叫雪打坡的急转陡坡时,防滑链虽然能钳冰层,但由于车太重,路太滑,爬到半坡就往后倒。杨跃华又不敢急刹车,只能稳住任车慢慢往下滑,方向盘完全失去控制,车辆失重,翻在沟下。
大卡车打个滚停下来了。雪打坡虽然弯急坡陡,但沟坎不深,杨跃华保住了性命,可惜一车鸡蛋翻打得蛋清四溢,溶进冰凌的颜色,蛋黄鲜丽,在灰白色的冰层上灼然妖艳,只可惜一车白花花的鸡蛋破碎殆尽。
杨跃华住了不到一个月的医院就出院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天有不测风云,翻车使他辛辛苦苦攒来的血汗钱血本无归,上苍没有给他发家致富的机会。积蓄没有了,连住院费都交不起,他只好一拐一拐,夹着夹板,拄着拐杖回家休息。那沮丧的模样同第一次挣到钱,在瑛瑛眼前晃动钞票时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判若两人。
见他垂头丧气样子,瑛瑛只好安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养好病再干嘛,如今又饿不死人,怕啥?!”
瑛瑛咋安慰,他也高兴不起来,他怔怔地看着一贫如洗的家,想起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一闷棒把自己打蒙了,以后要翻身,更是难于上青天。俗话说:“人是九节草,三穷三富才到老。”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穷,无边无际,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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