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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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占元死了。

  跃华的父亲杨占元是三天前被名为青竹标的一种毒蛇咬伤的,因延误了医治时间而一命呜呼。

  迎娶瑛瑛,杨占元欠了不少的债,好在有些债是向亲戚和街坊邻里借的,债主们都沾亲带故,也不急着催促,但杨占元心急如焚。除了每年都要圈养一两头大肥猪卖之外,就是打些零工挣钱,除此之外,农村没什么经济来源。几天前村口一户人家翻盖茅草房,杨占元上梁子上割箭竹卖。梁子距村上十多里,而且都是崎岖小路。那天特别闷热,保不住他汗流浃背。

  杨占元身高马大,躯体似一座山。

  杨跃华当兵后,家中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五十挂零的人了,还疲劳奔波于生计,过了知天命之年也没享过几天福,儿多拖死人。

  中午时分,太阳渐渐偏西,热浪一阵阵袭来。再热杨占元也没当一回事,习以为常,冷热阻挡不了他劳动的步伐。

  杨占元把割下的箭竹捆好,一捆捆箭竹堆积成小山,再割几捆,把箭竹穿在草秆上就可以往回背了,正是最后这几捆要了他的命。

  杨占元遇上一蓬密实实的竹林,竹叶在阳光下发出青幽幽的光,茂密的竹林在微风下摇动。杨占元心想割完这蓬就足够了。当他左手握着竹叶、右手挥动镰刀、正一刀刀割箭竹时,他的左手“嚓”地被嗤了一下,刹那间他就知道怎么了。当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扔时,那条一尺来长的“青竹标”被他颤抖的手提得老高老高,小青蛇的嘴还紧紧地咬在他那粗壮的手上。当他的手举高一扬的瞬间,失重的小青蛇蜷曲着落下草丛,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就急坏了杨占元。

  青竹标是一种剧毒的蛇。这一带没有眼镜蛇这样的蛇种,杨占元清楚被蛇咬后要及时抓住蛇,打死蛇,以毒攻毒把蛇血吞下,将蛇肉捣碎敷在被咬的伤口上以吸收蛇毒,不使其随血液循环于体内。

  可蛇跑了,跑得无影无踪,抓的机会丧失殆尽,生命就堪忧了。

  如果杨占元能以惊人的魄力、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断其左指,生命也可能会延续,但他是已经五十多的人了,没这样的勇气,这就为他的生命敲响了丧钟。

  杨占元紧紧捏住伤口,拼命把血往外挤压,让毒液掺和着血液流出来。

  血慢慢挤压出来了,他琢磨问题不大,然后撕一块布带紧紧缠着手指。初衷是保住伤口不使其遭破伤风,让血液不要流动。回家再到医院处理。

  杨占元把箭竹一捆捆穿在草秆上,大概两百来斤。

  十多里山路,两百来斤压在五十多岁的人身上,是汉子也会压垮,何况他被小青蛇咬了。

  黄昏,当杨占元累得偏偏倒倒回到家时,已经体力不支,疲惫不堪,左手在压力的作用下,未尽的蛇毒随血流遍全身。蛇伤处发青,肿得吓人,整个左臂都肿起来了。



  镇医院医生说:“来晚了,毒液已经流遍全身,医院无能为力!”

  那天瑛瑛在地里掰包谷。黄昏时分,她背着一篓包谷回家来。那时杨占元已经到家,她匆忙把父亲送到医院,医生说来晚了,也是对瑛瑛说的。

  跃华不在,她拼命求医生救救父亲,但医生说小镇医院不行,没有治蛇咬伤的药和技术,纵然是到县医院救治也困难。

  杨占元知道家中的底细,没钱治他的病,他只能一切归于天命!

  杨跃华还在部队上,收到父亲死亡的电报,就心急火燎赶回家。父亲没有了,而儿子刚满一岁,可以牙牙学语了!

  杨跃华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兵才两年家中就发生这样的变故,身强力壮的父亲突然间就没了。两年的军旅生活,在云南边防当武警,跃华整天站岗放哨,巡逻堵卡,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站岗、值勤、训练,摸爬滚打,这些在部队磨炼意志、培养男人气概的活,他都干得格外出色。

  农村兵中大多数人做的都是士官梦,但两年下来部队压缩士官指标,纵然有指标,也轮不到他。部队也不是一片净土,许多都和地方相似,流淌着浓烈的市场经济气息。所以,杨跃华作为老兵就被列在复员名单中。同时由于杨跃华的特殊情况,指导员让他处理好父亲的后事就不用回部队了,而复员的手续,部队办理好会给他寄到家。

  就这样,杨跃华回家了,他顾不得自己的未来,因为他目前的任务是全力以赴办好父亲的葬礼。

  葬礼是万万不能简单了事的。乌蒙山区葬礼特别讲究,纵然生前老人遭到不肖子孙的虐待,死后都是轰轰烈烈地出殡。

  葬礼并不为自己,而是为荫泽子孙,这是信条,深入人心。死人能荫泽后人,儿女们自然就要照规矩办,程序是一点都不能减的。

  首先要选择葬日。

  葬日是要用生辰年月来推的,并不是挂历上所谓的黄道吉日就行,安葬日期有长亦有短,大多在三到七天,也有十天半月的。如果本年的日子和死者的年辰生日相冲突,是万万不能安葬的,但人死不能停放长久,又没有冷冻的条件和资金,农村中有一种变通的办法,也就是下葬后用两条竹片横放在棺材之下,以显示未能入土,外观也不镶石立碑,用泥土遮掩出一定高度,来年时辰应了,就扒开泥土,抽掉竹片,正式掩埋,垒土立碑,死人就入土为安了。

  其次相地也是极其讲究。

  杨占元在家停放七天。杨跃华赶到家时地还没有相好,棺材也没有买到。他是长子,是一家的主心骨,弟妹是多,但都还做不了主,一切都必须等他回来。


  杨跃华紧赶慢赶到家已是杨占元断气的第三天,哭泣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更没给他留下临终的话语。他马不停蹄,一赶到家就首先请教村里懂地理的阴阳先生到处相那三窝包谷地。

  从箐梁子到笔架山脉,顺着脉络,寻找脉穴,入土入穴是葬人的要领,至于青龙白虎是大鹏展翅还是天鹅布蛋,是不是头枕天脉,背有靠椅,脚有踏凳,手有扶桑,虽然这些是农村中所谓风水宝地,但能否找到要靠死人的天命。

  经过一天的奔波,地是相中一块,这是本村王家的土地,跃华封了一千元钱的红封,上门跪土。

  杨跃华是黄昏时候到王家的,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在王家老人的面前,哭泣着请求让地。

  一般好地是捂着的,懂的人也不点破,所谓天机不可泄漏,到跑地时,主人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块宝地。但别人有求了,邻里邻外的,同在本村,不沾亲也带故,开门不见关门见,也就不好拒绝,只好同意。

  再就是请先生,做道场也十分讲究。

  这一带安葬人一般都是按佛家领要,仙人指路,立地成佛,开封绕棺。这些程序是一定要的。先生身披红色袈裟,那一条条银白色的线条在白炽灯光下晃动着,他们一般都是口中念念有词,但念的是什么自个儿也不清楚。

  出殡那天更具悲壮情调。

  一只雄鸡头高昂着,雄赳赳地站在生漆漆得锃亮的棺材中央,棺材被大棕绳结结实实地捆在一根粗长的木梁上,木梁是专门用来送死人的,头尾横挑着两根横担,横担两端又有两根木头,一根木头上前后两人,前后一共八人抬着。

  上山那天小镇男女老少都来为杨占元送行,这是民风民俗。

  孝子们要哭别,一一数着杨占元活着时的好处,瑛瑛哭得最伤心。虽然说媳妇哭公公婆婆是假哭,但瑛瑛动了真心肠,她知道杨占元一死,整个家庭的担子就要落在跃华和她的肩上,肌瘦的老牛难拉犁,贫困的媳妇难持家。

  棺材被五花大捆后,先生要围着棺材念一些送别的词。

  “天杀神、地杀神,天杀地杀来送神。”

  “天杀地杀处!”

  声音极大,足以振聋发聩。然后用刀背打破一个碗,表示死者在凡间一切都结束了,吃饭的碗都打破了,告别上路,碗也被死者带到阴间去了。

  平路上大家都争着抬,这是小镇的风俗。这是无偿的、谁都愿意做的好事,等于抬自己的老人,因为谁家老人都会死,先打石头在别人家中,到自己家时就会有人来抬上山。女孝子是不能送上山的,她们哭送到村口就被妇女们牵扶着回家了。男人们都要送到坟地垒砌了坟堆才回家。

  “人死饭甑开。”这七天跃华家都要敞开甑子让村上的人们吃,上山这天就更是如此。男人们下山后,跃华家安排人在村口拦这些帮忙的兄弟坐桌。

  从中午到下午,一般要开七八十桌才能收场。

  棺材抬到墓地后,下葬的时辰是安排好的,有人专门负责挖坑,深浅由先生说了算,方位也是由先生定了的,坑挖好后,一般棺材下葬前要去坑内撒上生石灰,便于杀虫,然后在生石灰上又撒上一层雄黄,喷上白酒。时辰一到,大家七手八脚把棺材放入坑中。

  先生首先用罗盘调整瞄准的方位,然后,捉住那只雄鸡,用手撕破红红的鸡冠,殷红的血流出来。他将雄鸡倒过来,嘴中念念有词,唠唠叨叨着。

  所谓跳笼,也就是将雄鸡放入坑内,那鸡刚刚出过血,莫名其妙地被扔进坑中,雄鸡迷迷蒙蒙地四处观望,摇头晃脑。聪明的雄鸡在坑中选好方位一跳就跳出坑来,这就是大家盼望的。愚笨的雄鸡不理解人们的心思,东张西望半天都跳不出坑来。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就用嘴吼,有的用手去撵,雄鸡方跳上坑来。

  那只雄鸡“咣啷”一跳就上来了。

  然后,男孝子要蹬着返背走上棺材,先生用准备的白花花的大米拌上泥土往孝子的身上扔,有意让跃华弟兄背上接住一些米泥,然后嘴对着棺木喊“爹、爹……”

  喊两三声后先生忙说:“应了、应了!”

  这一切实施完毕,才能往坑中填生石灰拌过的泥土。

  葬日三天之后就是复山,主要是垒坟立碑拿地气,之后悲凉的葬礼算是进行完毕。

  几天下来,杨跃华疲惫不堪,双目充血,头发蓬乱,身上那套绿色军装沾满尘泥,全身肮脏不堪。几天来的奔波、劳累,使他仿佛变了个人,来时印堂发亮,脸色红润,此刻一脸愁态,满目灰白。

  办完父亲的后事,面对空空荡荡的家,跃华倍感无力。结婚的钱还未还完,如今又添新债。

  “人死饭甑开。”自己那微不足道的退伍补助费搭进去了,又从亲戚朋友家借钱来安置父亲,才使辛辛苦苦几十年的父亲入土为安,终了百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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