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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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条街。这是一条曾经极度繁华而如今已然萧索的街。它滋养过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我不会因它的没落而稍减对它的尊重与挚爱。
它与宽阔的北京东四西大街平行。东四西大街更古老的名称是猪市大街。很多人知道北京前门大街走到底,南边那儿的路口叫珠市口。珠市口是卖珍珠的路口吗?据说“珠市”其实是“猪市”的掩饰写法。老北京人爱面子,比如屎壳郎(一种推粪球贮藏起来当粮食的昆虫)胡同,会写成“史可量胡同”,“打狗巷”会写成“大格巷”,烂面胡同会写成“烂漫胡同”,等等,但东四牌楼西边那条街,却一直坦率地写着猪市大街的名称,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并不以为丢面子,为什么不丢面子?“要问猪市大街在哪儿?就在隆福寺跟前!”有了隆福寺撑面子,也就不必忌讳猪市的写法了。
隆福寺,我曾写过多篇文章,详尽地表述过我的回忆。我的长篇小说《四牌楼》里,将若干人物的命运展示在这个空间里。但是这座有着世界上最精致美丽的殿堂藻井的古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被彻底拆解,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却又在那里建造了似是而非的商业大厦,在屋顶上造出了一圈古典殿堂式建筑,号称是“恢复隆福寺往日风貌”,新老北京人对此都不认账,懒于光顾,后来商厦遭遇火灾,改变了几次经营内容,总难以吸引顾客,以至我写这篇文章时,仍是一座落寞的大楼。从这大楼往南延伸,那时也建造了一座面向猪市大街的商厦,不知道设计师是怎么想的,其建筑语言,令人联想到的绝非明清寺庙,倒很像日本神社。这座临街的大楼也一直没有成为繁荣的商业空间。
隆福寺在我童年时代,是北京常设性的最大庙会,其摊档商品的琳琅满目、丰富多彩以及吆喝声浪、百戏杂耍,会令置身其中的人产生来到了童话世界的奇幻感觉。记得大概是1954年,那时的苏联芭蕾舞团到北京演出,演出地点就在猪市大街往南一点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他们下榻的地方,大概就在猪市大街西口路南的华侨饭店,那时算是最高档的宾馆了,有天我放学后,就看到一些苏联人,女的特多,而且那些女士个个身材窈窕,穿着裙子,腿特别长,抹着口红,兴奋地从隆福寺山门里出来,都提着抱着握着夹着买来的东西,虽听不懂他们那些欢声笑语,却知道他们分明是在称赞庙会。那时候我已经读过安徒生童话《夜莺》,知道西方人对中国有种特别的想象,那些跳《天鹅湖》的俄罗斯美女,该觉得是到了“夜莺的国度”吧?她们高兴,我这个小北京,也很高兴,因为从“夜莺的国度”这个角度来说,她们何尝不是为隆福寺增添了色彩的“过路天鹅”呢?
其实隆福寺固然曾是个美轮美奂的空间,它山门外的那条街,即隆福寺街,也曾是个光彩夺目的长街。我记得街上有不止一家书店,有售卖新书的,更有售卖从线装书到民国时期石印、铅印的形形色色的旧书刊的。我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很爱泡书店,卖新书的书店我当然爱去,也买些适合我那时心智发展的新书,比如从苏联翻译过来的童话《哈哈镜王国历险记》,从意大利翻译过来的童话《洋葱头历险记》(可能并非从意大利文直译而是从俄文转译,其作者罗大里那时是亲苏的),记得我还买到过一册冀汸的长诗《桥》,他是当作儿童文学来写的,对当时的我在诗歌审美上有着启蒙作用。后来我知道出了个“胡风反革命集团”,冀汸也是“胡风分子”,但我将那本《桥》一直保存了十几年,直到1966年夏天,出于恐惧,才将它抛弃。我不知道冀汸的《桥》在他平反后重印过没有,能不能买到,冀汸先生还健在吧?我希望,如果他本人读不到我这篇文章,那么,有读到这篇文章而认识他的人士,能将我这段文字转述给他,我要向他致谢,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隆福寺的书店里买到过《桥》,而这座“桥”,也是我那个时期心灵获得的养分之一。我的同龄人那时候鲜有进旧书店的,我却出于好奇心常往里钻。我承认那里面很多的书我连书名都认不出,比如《訄书》,这是什么书啊?作者叫章炳麟,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我得承认,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却也仍未读过《訄书》,但此刻我却能鲜活地回忆起当年在隆福寺旧书店里所看到的那书的封面,它给予我的刺激是需要终生消化的——从那一刻起,我懂得了我们中国文化有多么深奥,懂得了对文化,对书籍,对写作,对阅读,自己需要永远保持虔诚。我记得我在旧书店里买回过一本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是本用文言文写的言情小说,拿到家后很后悔,因为看不明白,但我把它保留到青年时代,后来读了觉得很好,只是受限于时代氛围,难以跟别人交流阅读心得。
隆福寺街的旧书店各有名称,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修绠堂。它也是如今街上幸存的唯一旧书店了,由于那书店早已由私营而公私合营再完全国营,纳入新华书店的分支专卖旧书的中国书店,因此它现在的招牌是中国书店,但它的位置一直没变,离隆福寺街东口不远,路南,那房屋基础架构还能引出我对当年修绠堂浓酽的怀旧情绪。我小时候原来不懂得为什么那书店叫修绠堂,后来是父亲告诉我,“修”是长度很充分的意思(我立即想到“修长的身材”这个语汇),“绠”是绳子的意思,这两个字连起来,则是指长长的井绳,就是从井里汲水,要用这长长的井绳拴牢了水桶,才能获得水的滋养,书店自比为“修绠”,为读书人提供汲取知识的方便,这个店名确实取得好!父亲一度是修绠堂的常客,他从那里买到过《增评补图石头记》和线装的《浮生六记》,他虽藏在枕头底下,却都被我趁他不在时取出来翻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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