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开篇:莫言传叶开上篇

  开场白

  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坛中,莫言是一个异类,是揭竿而起的农民军领袖。这位山大王浓眉大眼,手脚粗壮,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常常打家劫舍胡作非为,率性所致,天马行空。他既是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是顽皮捣蛋的花果山里的猴子兵;他可能是曹操,也可能变成刘备。不管什么角色,他都一个人全包了。他有时是孙丙莫言长篇小说《檀香刑》里的主人公之一,猫腔戏班的老板,曾率领一伙村民反抗德国入侵者,最后被捕,遭受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酷刑——檀香刑——的折磨而死。,有时是上官斗莫言长篇小说《丰乳肥臀》里上官家族的高祖,曾率一帮村民跟修筑胶州铁路的德国人打仗,也遭受了走鏊子酷刑而死。在小说的源头上,上官斗和《檀香刑》里的孙丙应该拥有一个共同的传说原型。,有时是司马库莫言长篇小说《丰乳肥臀》里的主人公,一个忽发奇想地率众炸毁日寇铁桥的传奇人物,大栏镇首富,“福生堂”大掌管,小说里“我二姐”上官招弟之夫,当过抗日别动队司令,还做过还乡团团长。后来被蒋立人率领的独纵十六团逮捕,逃脱很久之后再度自首,被公审后枪决。,不是带着一群扮演妖魔鬼怪的乡亲们跟修建胶州铁路的德国鬼子浴血奋战,就是忽发奇想用电焊枪割断日本鬼子的铁路桥。莫言还常常是沉默寡言的黑孩莫言中篇小说《透明的胡萝卜》里的主人公,被饥饿所控制,对食物有着惊人的嗅觉。,是吃奶吃到成年的上官金童莫言长篇小说《丰乳肥臀》里的男主人公,是母亲上官鲁氏唯一的儿子。他患有恋乳癖,一生嗜乳,以至于精神错乱。中学毕业后去农场劳动,因“奸尸罪”被判刑十五年。改革开放后刑满释放,曾在外甥鹦鹉韩夫妇开办的“东方鸟类中心”任公关部经理,后又在司马库的儿子司马粮投资的“独角兽乳罩大世界”任董事长,因被炒、被骗而失败,终至穷困潦倒,一事无成。,是飞檐走壁的侏儒余一尺莫言长篇小说《酒国》里的主人公。他原来是“肉孩”之一,后来逃脱,自己开设了酒店,招聘了一对高官的双胞胎侏儒姐妹做酒店经理,暴发成酒国市里的首富。,是整天渴望吃到猪头肉的罗小通莫言中篇小说《野骡子》里的小男孩,酷爱吃肉。……在莫言的小说里,无论是唱猫腔后来又遭了空前绝后的檀香酷刑的孙丙,还是率领众乡亲攻打据说膝盖不会弯曲的德国鬼子的后来也遭了走鏊子酷刑的上官斗,还是一生中经历丰富阅人无数当过大掌柜打过日本率领过还乡团的司马库,都是彻底的失败者。黑孩、上官金童、余一尺和罗小通们,也都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虫,他们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灵神掌压在社会的最底层,被扁得屁滚尿流。现实中的 莫言却依靠着自己的创作实绩,革命成功分田到户,成为丰衣足食的上流人物。

  莫言仅是莫言而已,莫言毫无疑问地不能被重复第二次,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榜样意义。莫言写小说能够达到这个地步,我觉得毫无道理。研究他的历史,想从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基本上就是徒劳。莫言的才能不是后天学习来的,他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莫言自己说过,饥饿和孤独是他创作的财富。可是,普天之下,整天饿得上气不接下气,饿得肚皮透明滚圆,里面的肠子看得见滚来滚去的人,有如恒河沙数,但是最后成为 ,尤其是成为像莫言这样优秀 的人,屈指可数。因此,研究莫言,如果要把他作为一个榜样来看待,我认为毫无意义。莫言就是莫言,没有什么可学习性。世界上没有两面完全相同的镜子。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想象中的莫言形象。他可以调动自己的全部人生经验,想象出一个属于他心目中比较合适的 莫言。

  前传

  莫言在自己的小说里,对山东高密有着神奇瑰丽的描述。我没有去过高密,在翻开地图册认真求证之前,我一直误以为高密是鲁西某个偏僻的小镇:默默无名,资源匮乏,地不杰人不灵。没有想到,高密却是一个扼山东半岛之咽喉,呈三角形踞在山东著名城市济南到青岛到烟台中心地带的一个通衢大道。在抽象的地图册里,高密北望莱州湾,南觑胶州湾;胶济铁路贯穿其间,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东临胶莱河太古河之流淌,西有峡山水库之高悬。土地肥沃,作物丰饶,江河密布,高粱丛生,百姓善良,人民彪悍。无论按照什么风水学说,高密都是一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泱泱大郡。往大里想象,远古之圣人孔丘孔老夫子,也许就诞生在高密这里。用莫言那种天马行空的笔法,我们还可以假设孔夫子曾在高密设坛招徒,束修二条,即可进入师门。然后,老孔登高望远,开讲仁义道德,流风所及,遍惠千古。由此可见,高密这个肥沃的土地,盛产上官斗、司马大牙、杜解元、司马库等英雄好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莫言有幸出生在那个风云变幻、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代,想必也是个占山为王、砍人脑袋如开瓜切菜的英雄好汉。如果这样的假设成立,在《丰乳肥臀》里,“我二姐”上官招弟用猫腔所深情演绎的那个雪夜出击、英勇炸毁日寇铁路大桥从而威震四方的铁血男儿司马库就不是司马库,就有可能是莫言了。

  莫言生不逢时,出生在1955年这个毫无特色的年份的春天里。莫言生得晚,我生得更晚,不知道这一年里发生过什么值得说的大事。据此我们可以拔高说,莫言的出生,算得上是“高密东北乡”这个年份的一件大事了。只不过,当时的高密东北乡的村民对此毫无感觉。跟我们这个国家所有地方一样,村民们有着旺盛的生育能力,生个孩子就像生条驴一样——按照《丰乳肥臀》里上官家的看法,甚至还不如生条驴重要。在小说里,上官鲁氏,这个跟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里的乌苏拉一样性格倔犟、生命力旺盛、意志坚定的妇女,在就要生下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这对双胞胎的关键时刻,她的家人都跑去关心同时生育的那条母驴了。根据莫言的回忆,他的亲生母亲的一生也是这样的多灾多难、顽强质朴,一次为了抢收谷场上的粮食,她把莫言之前的一对双胞胎生在了打谷场上莫言:《我的〈丰乳肥臀〉》,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我曾在另外一份资料上,十分惊讶地看到莫言出生于1956年的说法。这个说法让我感到特别古怪。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有疑义,往往都意味着某些神秘的征兆。我没有就此求证过莫言,我觉得有神秘是好事。如果真的是有疑义的话,我也宁愿把这件事情看淡,简单地归结为是莫言那位心地善良的母亲因为过分操劳和饱受压迫而没有把儿子生日的准确时间记下来的结果。



  在一篇文章里,莫言较为详细地描述过他母亲的形象。莫言的母亲是一个身体瘦弱、一生疾病缠身的普通乡下女人。她四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由“像钢铁一样坚强”同上。的姑母养大。她从四岁开始缠脚,缠了十年,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当时十五岁的莫言父亲,“从此开始了长达六十多年的艰难生活”莫言:《我的〈丰乳肥臀〉》,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她生过许多孩子,但是活下来的只有四个。莫言写道:“我想困扰我母亲一生的第一是生育,第二是饥饿,第三是病痛,当然,还有她们那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的连绵的战争灾难和狂热的政治迫害。”同上。在莫言诞生之后,因为他的饥饿感,因为他的惊人食量,母亲没少为他操心,替他受委屈。也许正是对于母亲的这种深切的认识和同感,让莫言跟他的“高密东北乡”产生了密不可分的情感联系。在莫言的小说中,直接写到“母亲”的以野心巨大、篇幅浩瀚的《丰乳肥臀》为最。长达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体现出了莫言的浩阔视野和丰富复杂的情感综合能力,那里面对于母亲的深情叙述,充满了真正的刚性。很显然,一名 无法斩断自己和故乡的天然联系。肉体的脐带割断了,精神的潜溪却汩汩流淌。甚至可以这么说,有什么样的地方,就会诞生什么样的 。也许这种事情不是绝对的,但是普遍的。什么鸟儿唱什么歌,什么花儿结什么果。



  不是碰巧,而是必然的。出生在1955年春天的莫言,正好插翅难飞地在人的一生中记忆力最敏锐的少年时代,深刻地体会到了灾荒年代给自己和村民们带来的深切痛苦。饥饿的感受给莫言带来的体验和记忆,是难以磨灭的。饥饿未必会把所有人都造就成 ,但是饥饿总是让人对于饥饿本身记忆深刻。莫言自己的文章里,反复地提到“饥饿”这个词,这种难以忘怀的饥饿感受也许就是他后来得以从小说这精神的后花园里某条交叉的小径中重新返回高密东北乡的动因之一。在那个年代,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莫言,基本的人物形象是:脑袋大,身子小;肚皮透明,皮包骨头。高密东北乡平安村的小孩,都像他一样生有一张不知疲倦的、勇于探索的嘴巴和一个无底洞般的巨胃。60年代初,正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古怪而狂热的时代,一方面是物质极度匮乏,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几乎可以说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另一方面,人民的政治热情高涨,在不知疲倦地进行着共产主义的崇高实践。其结果,就是像莫言这样的小孩饿得嗷嗷乱叫,到处找吃的。莫言说:“那时候,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孩子,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基本上都是赤身裸体的,只是到了严寒的冬季,才胡乱地穿上一件衣服。”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莫言2000年3月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演讲。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莫言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身上几乎没有多少肌肉,我们的胳膊和腿细得像木棍一样,但我们的肚子却大得像一个大水罐子。我们的肚皮仿佛是透明的,隔着肚皮,可以看到里边的肠子在蠢蠢欲动。我们的脖子细长,似乎扛不住我们沉重的脑袋。”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莫言2000年3月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演讲。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那时候,他们这些屁大的孩子饿得嗷嗷乱叫,每天想的就是食物以及如何弄到食物。为此,他们这些凶狠的小家伙竟然想出了吃煤块的主意。莫言回忆说:“1961年的春天,我们村子里的小学校里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一个聪明的孩子拿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地吃起来,看他吃得香甜的样子,味道一定很好。于是我们一拥而上,每人抢起一块,咯嘣咯嘣吃起来。我感到那煤块越嚼越香,味道的确是好极了。”同上。同样的情形,莫言在另外一篇散文里写到过,我们可以看看这篇散文里的叙述:“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似乎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村里人也老实,饿死了也不会出去闯荡。后来盛传南洼那种白色的土能吃,便都去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又死了一些人。于是不敢吃土了……冬天,学校里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生痨病的杜姓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着吃,果然越嚼越香。”莫言:《吃相凶恶》,《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对比一下两篇文章,我们可以发现其中微妙的差别,比如前面的一篇里,吃煤的时间是“1961年春天”,后一篇里是“1960年冬天”。时间的偏差我们可以认为是莫言记忆上的一点小小的失误,但是事实的传达上,两篇文章都把那个时代的“饥饿”特征鲜明地表达出来了。其中的饥饿感如此让人记忆深刻,如此鲜明,也许也是使得莫言在回忆这件事情时模糊了故事发生的季节背景的原因之一。儿童时代的莫言们想象力如此丰富,在那个灾荒的年代,没有把他们这些小东西,尤其是莫言这个老中农的后代饿死,似乎有些命定的味道。按照莫言自己的回忆,他其实是一个命很大的人。这位老兄两岁的时候曾经掉进过茅坑里,还是他哥哥把他拎出来冲洗干净的莫言:《故乡往事》第一节“滚烫的河水”,《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农村的小孩子都这样,既然命大,就年年月月地长,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上学念书识字。大家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说的。问题在于莫言这位普通的少年比较古怪,吃不饱穿不暖的,竟然天生就拥有一颗记忆力不凡的脑袋。他60年代初上学,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念到了小学五年级。



  上小学的时候,莫言的成绩一直很好,作文尤其好。三年级时他写的一篇《抗旱速写》曾经被公社中学的老师拿去给中学生朗诵。如果不是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他上中学应该没有问题,可是“文革”却愣是革掉了这么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中学受教育资格。莫言的读书生涯在念完小学五年级之后,就这么结束了。在这五年的念书时间里,莫言说过反动话:“因为我当着一个同学的面说学校像监狱,老师像奴隶主,学生像奴隶,学校里就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莫言:《我的老师》,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至于被革掉上中学资格的事情,莫言是这么回忆的:“……我家成分是中农,原本就是团结的对象,郑红英一歪小嘴就把我上中学的权利剥夺了……郑红英却说‘上边有指示,从今之后,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一律不准读书,中农的孩子最多只许读到小学,要不无产阶级的江山就会改变颜色’。就这样,我辍学成了一个人民公社的小社员。”同上。在这里,郑红英是莫言的班主任,她因为跟红卫兵头头搞破鞋被莫言和同学张立新窥见,所以产生了浓重的报复心理。张立新出身过硬,郑红英不敢不让他上联合中学,但是中农的后代莫言就逃不掉了。

  莫言酷爱读书,梦想将来上大学。这跟他60年代初就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的大哥的影响有很直接的关系。他看的第一本“闲书”是《封神演义》,接着又看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青春之歌》《破晓记》《三家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且为《三家巷》里的区桃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而胡思乱想。莫言说:“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童年读书的故事也就完结了。”同上。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形势乃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在偏远的山东高密县东北乡平安村里,家庭出身好的老师闻风而动,一夜之间就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红卫兵这玩意儿在村子里也就是稀罕了十几天,因为十来天后,村子里的贫下中农也都成了红卫兵。不管怎么说,当红卫兵尤其是当红卫兵的头头,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像莫言这样的中农后代,就只能当臭狗屎了;至少,红卫兵头头还可以在教室里把花生塞进女教师郑红英的裤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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