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莫言,一杯热醪心痛刘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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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根本要义,我认为就是悲壮或凄婉的痛苦。”这是莫言说的。正如每个 的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格和情调一样,莫言的骨子里黏稠的是痛苦的、悲壮的、凄婉的,又是忧伤的。如果几年前《透明的红萝卜》刚问世时我说这种话,准会有人讥我“装丫挺”的,那么到1988年当我们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和农村系列小说中寻找到他心律的轨迹是沿着一条深刻痛苦的河流挣扎漂流时,还会有人这样嘲笑我吗?我想也许不会,也许骂得更黑。
关于莫言的小说和作为小说家的莫言咱就不谈了吧,还是谈不写小说的莫言,谈谈某些人醉心于猎奇热衷于口头创作而实际生活中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的莫言吧。
一
莫言是我的朋友,是可以与之共患难并把一切托付给他的那种朋友。他还是我儿子的教父,在我的儿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对莫言说给孩子取个名吧,叫他将来有点出息,取一个情义。莫言应了并给孩子取了小名。如果是女儿就叫她芳官,如果是儿子就叫他豆官吧,莫言说。结果是儿子,他就有了红高粱地里“我父亲”的名字。“豆官”有种,九岁就喝着红红的高粱酒跟着一帮糙老爷们儿杀日本人啦。咱的小豆官长大也该图个快活自在,长长短短走个小说的意思,坦坦荡荡无拘无束别活得太累。我感激莫言这一分友情和心思。记得是个晴朗的日子,小豆官还未满月,莫言来到家,抱起刚洗完澡的粉红色的小豆官,像抱着一件极易破碎的粉红色气球一样。虽然那动作笨拙极了,但他脸上那种神情充溢了一种神圣的慈爱,我突然想到米开朗基罗刀下塑的那抱着婴儿的圣母,莫言在小豆官额头上轻轻地吻着,目光蒙眬湿润。“你太温柔啦,莫言!”我当时想。小豆官属虎,莫言从遥远的高密家乡给豆官带来用布做的大小不一的五只小老虎,还有一双做得非常精巧的虎头鞋,还有红红绿绿的剪纸,都非常好看。莫言像展览他的家乡的艺术品似的一样一样给我看,乡下人手真巧,乡下人比城里人更懂艺术。莫言母亲就很会剪窗花什么的,他的《高粱酒》里的剪纸插图就是母亲的作品。“这不是最好的哪!”莫言对我说。我把这些剪纸都为豆官珍藏起来,等他懂事了再给他,这小子眼下正是破坏欲极其旺盛的时候,还不理解教父的这一片情。相比之下,我真的感觉北京柜台里摆的那些灿烂无比的布娃娃和金的银的长毛狗什么的实在丑极了,该让咱们的孩子们多接触点乡下的玩意儿,它们更地道,更有中国味儿。莫言也有个很可爱的叫小芬的女儿,小芬小的时候莫言正在部队教政治经济学,没怎么抱过她,但他爱她。有一年莫言探亲,全家人一块儿喝粥,莫言妻子悄悄在他的碗里倒了点蜜,小芬立刻敏锐地发现爹的碗里色彩更丰富,于是抢过碗喝了一口,好像发现了家族的重要家谱一祥惊叫起来:“奶奶!有蜜!”这个故事,莫言给我讲了好几次,每次讲得都很动情,真叫我感动。这种时候,我总能在莫言的眼睛里看见忧郁,那目光失去了往日里的旷达和豪气,添了斑斑点点的凄苦。莫言每次回乡探亲,总要把自己关在一间简陋的乡供销社的小仓库里,或者写东西或者面壁发呆,其余大部分时间是和小芬在一起度过的。每次他探亲,我们都要通几封信,他总是说今天又领着小芬在大堤上溜达,从早上溜到傍晚。我于是就像看见莫言小说中常出现的那种凄婉可人的画面,莫言在温柔的飘散着牛粪味儿和狗尿味儿的风里,在家乡那片能听见高粱嘎吱嘎吱长的声音伴随下,“我站在河堤上,背后是生满芦苇的潮湿河床……所有的高粱叶子都在风中飘起来,所有的柔软的高粱秸秆都有节奏地起伏着,连天的绿浪涌过来,涌到我的心里来,高粱哗啦啦地哀鸣着,我感到它们为我哀鸣,我认为它们向我致意,我认为它们与我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我感觉到那无数柔软的舞动的叶片对我的灵魂进行着凄凉的抚摸。我蹲在河堤上,真想放声恸哭,但哭不出来……”每次读这段文字我就感到心里发涩,后脊梁凉飕飕的,女儿太小了不能和爹爹对话,莫言只能和高粱交流感情,这世道太残酷了吧。我就对莫言说,啥时候到你家去过个春节吧,去看看你父亲母亲。莫言说,别去,去了你会失望的。我说我想去看那片高粱地是怎么喂出你这么个又豪气又温柔的怪才来的。莫言说全不是我小说里写的模样,早就没有像血海那样的红高粱地了,墨水河也臭水沟子似的。我说那我也想去。莫言就说去了和小芬玩吧,她一定会喜欢你,她特别会判断客人和爹爹的关系。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挺对不住莫言的。
二
1984年初夏,我正忙于协助徐怀中老师招考军艺文学系第一期学员。忽然有一天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来一位圆脸的军人,书包一本正经地挎在肩上,满脸的朴实劲儿,我凭着当过几年排长的经验断定这是个挺本分的农村入伍的军人,只是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犁在耕地时碰到石头后骤然爆出的很亮的光,还带点忧伤,他的额头丰满明亮,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名堂。果然,他没有掏出官方的介绍信和报名表,而是掏出自己发表的两篇小说,他说他想上学想做徐怀中老师的学生。我请他把作品留下,莫言并不说在这种场合有些人常常会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那些话,他默默地走了。我们俩都没有想到,这次相见会是我们友情的开始。也没有想到这个当时文坛上闻所未闻的从山东高密高粱地里走出来的其貌不扬的棒小伙子,会在之后的短短几年内天马行空卷起一股强悍雄烈的极富生命力的风席卷文坛。如果莫言庆幸这次相见使他上了大学的话,我则庆幸这次相见我有了一个让我敬重的朋友。我开始读莫言的小说,我得承认,莫言当时扔下的两篇小说是那么一大堆考生作品中最让我动情的,尤其是《民间音乐》里飘荡着的那种空灵的美和深刻的忧伤把我给震了,我朦胧又清晰地感觉到要发生点什么。我当夜把莫言的作品送怀中老师读了,他也称好,并说全国小说评奖怎么没有发现这篇呢,可惜错过了时间。莫言被破格录取了,虽然当时已过报名的截止日期,虽然当时总参谋部报的是另一位同志,我们还是认准了莫言。到现在我也暗暗感到开心和舒坦,假若当时莫言没有胆大包天的野份儿自个儿打上门来,假若当时我们拘泥于一般的招生的清规戒律,我的一生里该少了一分多么美好的精神财富和友情,至于别的咱就不好说了。莫言上学了,他话不多,但不乏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幽默。有一回系里开联欢会,莫言和崔京生两个活宝把衣服反过来穿,郎当着袖子,身上还贴着方便面,那是个什么节目已经记不清了,他们俩挥舞着擦屁股纸卷成的宝刀在一辆自行车运载下杀上舞台,在那儿脸红脖子粗地宣泄了一番儿,唱的什么也照样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我肚皮都笑疼了,眼泪也跑了出来。莫言呀莫言,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有这本事,莫言在台上五言七言地唱着野调,和电影里“我爷爷”唱得差不离。哥们儿!一绝!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我那时与莫言接触并不太多,只是有事没事地爱到他宿舍里坐会儿,他身上好像有股子鬼气让你着魔,我喜欢他老实里透出的那脸智慧,他读书多而且快,见解也与众不同,和他谈话你得让大脑多涂点润滑剂,不然充满了危险,你准得哑巴。当时有的同学正忙于发表作品,好像怕误了最后一班地铁似的,经常事假病假地逃课,我便很愤怒,那么多当今中国最优秀的 学者来授课容易吗?多好的机会呀,咱们中国人爱说机遇,但往往不知道机遇就在身边。莫言不这样,他从来不缺课,在课堂上也从来不故作高深地读书看报或者大声咳嗽或者很悲壮地愤然出走,以显示自己的学问比老师还高,自己的精神比张铁生还铁。有好几次,当我把老师领进教室里时看到座位上少了几张亲爱的熟悉的脸,心里就一阵阵难受,感到对不起大清早爬起来给我们智力拥军的老师,可我总爱往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上瞄一眼,没错,莫言准坐在那儿呢,他的温柔的目光给我一丝温暖,我心想,就凭这,值得!上足底肥的庄稼长不好才怪呢,莫言错不了!有一回我接老师起得早,顾不上吃早饭,莫言对我说,我屋里有鸡蛋,你煮着吃吧。我对他的感情就在这种太不起眼、太普通的相互支持和关心中默默萌发了。系里门前的垃圾堆如金山银山,再不扫文学系快成垃圾系了,叫谁来扫呢?那些成群结队的耗子大白天地向你示威,确实很脏,我犯难了,系里其他几位也犯难。叫莫言吧。我去叫他,他正在制造“我爷爷”和“我奶奶”高粱地里的幸福野合呢,他扔下笔二话没说,操起家伙干了起来,我的那些被叫不来人折磨得一脸官司的同事愁眉都舒展起来,活儿干完啦,莫言根本不需要听你那两句表扬话,又扎回宿舍摆弄他的红高粱家族去了。以后挖坑也叫他,栽树也叫他,我觉着有点戏过了,我对女秘书说干吗总叫莫言,不公平了吧。几年以后我问莫言干吗那么老实一叫就来,来了就干?莫言说,学生上课吃饭干活儿天经地义的事儿!咱这哥们儿,多实在!我得声明一下了,我这玩意儿时空是乱来的,回忆往事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莫言淳朴但绝不窝囊,他有股子决不随波逐流的倔犟劲儿。有一回怀中老师组织同学们对本系一位学员的一篇当时在社会上煽得很红火的作品开讨论会,嘱我鼓动同学们踊跃发言,如同在洗澡堂子里摩肩擦背一样互相刺激,赤身裸体的,当然健美和丑陋都遮不住。我找到莫言,“喂,发言啊!”我说。“你们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假话?”莫言问我。“当然是真话。”我又说。莫言笑了。开会的时候,几位同学相继发言大都是一个调子。莫言发言了,他把这篇作品淋漓尽致地否了,语言之尖锐,感情之冲动,都使我坐不住了,我尤其担心同学们坐不住,我们太习惯爹娘辈的老一套了,先是热情地颂歌,结尾来一点不疼不痒的意见,莫言不,这哥们儿天马行空,图个自由自在,心里怎么想咱就怎么说。我有点为他捏汗,莫言当时莫说高粱酒尚未酿造,连红萝卜也还未打磨得透明呢。我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他的发言,但我为他的为艺术的执著和真诚的偏颇,为他做人的刚正勇敢和深刻而叹服,打心眼里敬重他了。中国人习惯多大的萝卜栽多大的坑,有多大的本事唱多高的调。“这小子太张狂啦。”有人挺愤怒。“都是让系里惯的。”有人闹嫉妒。可我心里有谱,我知道莫言手里那根透明的红萝卜是怎么回事,保管谁吃了谁说有滋味儿,我太相信他啦,就凭着他每天坐在课堂上认认真真地听讲、老老实实地记笔记,就凭着他从不去舞会从不去串门舔编辑的腚眼子一门心思在屋里读书写作,我就知道这么严肃的阵痛之后,一旦破水,诞生的肯定辉煌。果然,《透明的红萝卜》一问世,让那么多弄小说的人注意了感觉,满世界地为自己的小说找魔幻。还有一件给我留下鲜明印象的事呢,当时系里的同学都用大布单子在宿舍里搞文学割据,彼此一块国土,互不侵犯,于是一间大宿舍里又分成若干小宿舍,有点像巴勒斯坦游击队的营地。只有唯一的一间没有隔还保持着原始的样子,那就是莫言住的那间,以至于每次上级来检查卫生我们总是领到这一间,还挺争气,房间里总是看得过去。我每次到莫言房里去玩儿,常见几个人在一边大侃,云山雾罩的,莫言却趴在桌子上不露声色地弄他的小说,全不记恨你的大声喧哗和来回走动,我就想有的同学两三个人一间还嚷着影响创作,我们紧忙活着给他调整哩,莫言他哪儿来的如此强的自制力,而且可以随时扔笔对付你的轰炸或轰炸你,然后瞬间定格,又趴在桌前纹丝不动了。这哥们儿有名堂!不久,他开始在文坛扔炸弹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后,金发婴儿从秋千架上坠入枯河,一道明亮的球状闪电照耀下,草鞋窨子上长出一棵美丽的《红高粱》,还有英雄的《高粱家族》,以后呢,《欢乐》《红蝗》《天堂蒜薹之歌》《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一直到最近的《十三步》……我为莫言高兴,为文学系高兴,也为自己高兴,那阵子怀中老师和一些真诚的朋友脸上都带着笑,他的小说美国西德翻译了,香港台湾出版了,有人不太高兴。要我说嫉妒没用,酸葡萄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你就是咒几句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孙子也是白搭,瞎耽误工夫不如干点正经事儿,莫言还是莫言,再地道不过的中国红高粱。据我所知,他连《百年孤独》的一半也没有读完,《喧哗与骚动》也仅翻了三分之一,但我晓得,莫言有股子气是和那些大师通着的。有一回我问他,哪儿来的这些奇思怪想。莫言说,大部分是在听老师讲课时触发出来的。我就想,与其说莫言的感觉好、悟性好、有灵气,不如说是他治学态度严谨,是个尊重科学的人。
三
我们来往渐渐稠密了,彼此更知心,也许我们骨子里都装着农民的精髓,也许都有点多愁善感心地不黑,反正我觉得莫言身上有一根神经通到我身上,那种奇妙的感觉到今天也说不清楚。我几乎成了他的许多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有时他边写我边读,我被他那种超旷放达浪漫潇洒、敢怒敢爱敢恨敢杀人放火敢骂狗娘养的王八蛋的精神,他的那种无拘无束信马由缰的感觉,那种对中国农民的深厚感情,还有他的美丽的叙述语言所陶醉。我读到一种新的小说,解渴开心,上下通气,那阵子我常叫莫言来家玩,饿了吃面条。有时我们海侃神聊,更多的时候是听音乐,莫言不喜欢轻音乐,他喜欢德沃夏克,喜欢《自新大陆》第二乐章,于是我们就听过来倒回去再听,如痴如醉。记得有一回我听着听着朦胧中传来一种柔和的声音,我嗅出这是抽泣的声音,我默默地望了一眼莫言,我惊呆了,莫言双颊流泪,脸部因激动痛苦而扭曲了。我知道,他在强抑着内心的感情,如果我不在,他会不会放声恸哭呢?也许不会,莫言不是那种嗲声奶气故作多情的人,他也不锋芒毕露,他流泪一定是有着深刻的痛苦的。我想把录音机关了,我不愿意折磨我的朋友,莫言执意要听,听完了问我,你相信这仅仅是怀念祖国的吗?我茫然。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痛苦的爱情,莫言说。音乐才真正的伟大,文字在它面前太苍白了,莫言又说。后来,有段时间莫言居然染上一个习惯,喜欢弄小说时还听音乐,当然是听凄凉悲怆的德沃夏克什么的。一天他来借磁带,想借《自新大陆》,我谎称借人了,我不愿意让他痛苦,干吗呀?咱们活得还不累吗?干吗自己折腾自己?我于是给他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和《海之诗》之类的,莫言有点怏怏,但我还是狠了狠心,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他流泪,他实在太善良太温柔,我认为折磨一颗善良温柔的心灵是最无耻的行径也最卑鄙。莫言爱酒,在他的胃大出血之前他是很能喝的,半斤白酒难为不了他,有时豪饮后还爱诌几句模仿古七言五言的诗,有的挺糙有的却极好。我开始在家里常常备一点红酒绿酿了,莫言来了,咱们就喝,喝完了就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对视,我突然感觉到男人间的情感绝不是靠语言来传递的,目光比语言有力得多。有时没什么菜,切点萝卜黄瓜什么的拌点醋,喝得挺舒坦,时间晚了,就住在家里,我们活得有滋有味的。莫言毕业后有阵子常出没昆仑、香格里拉饭店,来家后端起酒杯照旧喝。莫言说,还是家里吃得舒服,在那些大饭店里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莫言喜欢吃我烧的鱼,有点南方味儿。我们家乡江西南昌武阳乡人做鱼喜欢放点糖,当然和山东高密东北乡人做鱼不是一个味儿。莫言手艺不高,挺漂亮的鱼他是煮着吃的,和咱的手艺比确实不灵。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心里悄悄有了一种不好受的感觉,不是为我是为莫言,因为无论我们怎样开心快活,每次送他走时我都很惆怅和难受,他又要一个人回到他那间杂乱的、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兼宿舍,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凄清和孤独,他也不愿意让我送,说那太痛苦,每次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消隐在魏公村的夜色里,我心里总有点发酸。我们开始无话不谈了,我逐渐知道了莫言的父亲是位极地道老实忠厚的庄稼人,但老人家读过私塾,在那一带德高望重,给了莫言不少真学问。母亲呢,是典型的慈母,操劳了一辈子,很会讲故事还有远见,把莫言的大哥送去上海念了大学,出来后做了个校长。把莫言送来当兵成了 ,足见母亲的用心良苦。莫言在一封信中写道:别看我在北京人模狗样地出没长城香格里拉饭店,回到家来在我爹娘面前,永远是那个小傻瓜。这些年莫言成了气候,父母亲从来往于家中的那些穿中山服的“县太爷”们身上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是莫言回来,他们依然要他下地收麦子,不管是香汗臭汗你得和家乡的父老兄弟流到一块。张艺谋在高密东北乡折腾电影《红高粱》时,因天旱缺肥,高粱长得瘦骨嶙峋,没有一点汪洋恣肆的神韵。大伙儿急得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莫言父亲备酒求雨,还挺灵,天空哗哗啦啦一片响声之后,地上便落下明晃晃的一片雨,“爹被老天感动得脸上又多了几千条皱纹。”莫言问,那高粱还成吗?他爹说,再追上一遍化肥,就撵起来了!误不了事。莫言乐了,老天,下吧下吧,再下一夜!他爹说,胡说哟,再下半夜又该涝了!莫言的母亲看着挺灵秀的巩俐穿着一条老粗布裤子,趿拉着鞋,腿上扎着绑腿,就说:这么好个闺女给打扮成什么样子啦,你们这些鳖蛋!谈到爹娘的善良厚道,莫言总带着一种眷意拳拳的恋情和哀伤。可是,一提起他自己的家,莫言真的默言。有一次我问他,是《爆炸》那样儿吗?莫言苦笑了。幼年时,莫言饿过肚子,和姐姐抢红薯吃,抓麻雀差点被毒蛇咬了。大了种田、当泥瓦匠、跑临时工,人间的冷暖,人世的沧桑,中国农民的大苦大难高密东北乡的苦难深重莫言都有过深刻的切肤之痛,苦难是人生的老师,苦难吃得多了,铸炼了他一种深沉旷达、桀骜不驯的刚强性格,同时也造就了他一颗温柔善良而又敏感的心灵。他二十岁那年当的兵,爹娘为他订的亲,他前脚走,他的妻后脚就到他家来帮着做事了,莫言连面也没有见过。他在队伍上进步挺快,入党提干,当了政治教员,能口若悬河地给众多团以上的我军干部讲授马克思的全文和政治经济学。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把守仓库大门的战士。那时候中央军委已下达文件提升干部一律要进大学深造的。部队领导慧眼识珠,愣是将这位会讲马列的山东汉子破格提拔当了政治处的排级干事。那年他探亲,爹娘告诉他该要媳妇了,于是莫言成了家,于是就有了莫言听德沃夏克珠泪横流的痛楚,于是就有了莫言探亲时从潮气很重的清晨一直溜达到如血的夕阳涂在高粱叶上的凄凉。我悄悄地问他,是《爆炸》那样吗?莫言苦笑了。混吧,他说。他说得极其平淡,仿佛那是一个极遥远而又古老的故事。我听了都受不了,那一声“混吧!”直把我的心都揉碎啦。我如遭雷击木然地瞪着莫言,瞪着莫言眼睛里那拼命掩饰却又泄露无遗的忧伤。我知道你苦!莫言,莫言呀,你心里肯定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莫言长叹了一声,毅然,你根本不懂得农村……我不吱声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为莫言,也为我们这个民族。莫言微微一笑,咱们吃饭吧。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苦涩的笑,那个笑刻在我的骨子里终生忘不掉。我把筷子扔了,喝一口酒跑到里屋去放《自新大陆》第二乐章,音量放到最大,让满世界都能听到,我陪着莫言落泪了,什么他妈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再不哭哭,人要苦死了。听完音乐,我们接着喝酒,借以麻醉一想到爱情就感到锥心般痛苦的心灵。夜深了,我默默地送走了莫言,望着他那张善良的脸随着332路汽车一截一截地远去了,我觉得对不住他,今夜死活该陪着他的,那间凄清的仓库兼办公室的房子里哪会有些许的温暖呢?咳!我长叹了,中国人干吗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去生活呢?可我又深信莫言说过的人格不高尚绝写不出好作品的话,我站在夜空下,不由得想起毛泽东关于“矛盾”的一系列英明论述。我开始读懂莫言的小说了,他把他所有的愤怒痛苦,爱和恨,都倾注在他的小说里,在那儿他敢爱敢恨敢生敢死,一身傲骨一腔豪气,情感纵横驰骋,人格雄强不屈。正因为生活中痛苦灵魂的扭曲使他在作品里加倍地狂放奇崛、深沉雄浑,营造了一种具有强烈现代意识又是典型中国农村生活的特殊艺术氛围,这或许是一种补偿一种平衡?我觉得莫言的血管是和他的那块苦难深重又不屈繁衍的土地,那块最英雄好汉又最浑蛋王八蛋的土地紧紧相连的,这是条沉重深厚的根,它不断给莫言以养料,也不断给莫言以痛苦。
四
1986年5月间,系里组织同学们下去体验生活。莫言打电话要我和他一同去新疆,我当然高兴。那时候,莫言的小说已引起轰动,带来成功的同时也带来不少非议,自然也夹杂着臆想的口头创作。到大自然中去避开大城市的喧嚣和乌烟瘴气,当然是再痛快不过啦。我们登上了飞机,一路喷洒到新疆,莫言吐得翻江倒海。大西北的粗犷确实叫人感到生命的放松,有一回我们都喝得醉了,大概是新疆的酒更有一种发酵作用,把酿在莫言心底的痛苦温柔都搅动起来,他吐了,吐得叫人心疼。我去扶他,他抱住我痛哭,我感到抱着的不是一个微微颤抖的躯体,而是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那一夜,我们几乎没睡,一生中也没有那么感情激荡过。莫言向我倒出了许多忧伤,他过去一个农村孩子有谁正眼看过他一眼,不就是几篇小说吗?莫言憎恨世道的虚伪,鄙视文坛上一些狼虫虎豹,提防不及就狠咬你一口。如今这一切都远离了,干吗不粗瓷红绿酒瓶交错,颠倒淋漓兮,酩酊大醉兮。我无法分担莫言的痛苦,就只能陪着他喝,天亮的时候,莫言受不了了,我们到医院一查,胃出血,而且严重,只好打了两天点滴,就这样,莫言依然觉得比闷在大城市舒坦。那段日子,我们聊得最多,白天挤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呼吸着维吾尔族人的气息,晚上躺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听他们唱悲凉的歌。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去天池转悠,看了很失望,天池冻了冰,也没有画上的好看。莫言拽着我从薄冰上横跨天池,5月的冰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我们有点乐疯啦,在冰上狂奔,把军帽抛向天空。莫言在冰上打着滚,大笑大叫,岸上同来的同学和游人不断发出惊呼,他们以为我们活得腻歪找点刺激呢。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一种宣泄,对痛苦生命的宣泄,再扭曲的魂灵在大自然温柔的怀抱里都能得到一种解脱和超度,那天莫言快活极啦,和在北京课堂里沉思默想的莫言形成一种极为矛盾又极为和谐的反差。从石河子到克拉玛依,再从克拉玛依到伊犁,我们让生命痛快了一阵子,站在赛里木湖边,望着天山沉思的头颅,你会感到人太渺小啦,大自然虽然不说话,你却能感到真理的力量。在尼勒克草原上,我们骑马,莫言纵马从一座山包上冲下来,马跑得飞快,连哈萨克牧民也叫着小心。我心里明白,他绝不是在放胆玩命,那还是宣泄,他在大草原的明朗苍雄中找到了一种信赖一种寄托。可是第二天他就不骑了,牵着马说宁愿徒步走,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忧郁,我知道他的灵魂是永远也不会平静的。晚上,牧民请我们喝酒,吃烧全羊和抓饭。席间,一老牧民捧出一支音色不全的四根弦子的琴,粗糙的手在弦间拨拉着,他含着泪为我们唱歌,武装部陪同我们的哈萨克兄弟告诉我们,老人唱的是欢迎北京来的客人的意思,我们虽然听不懂却都被感动了。没法子不感动,当你对着那样一双饱含混浊的泪和明亮的真诚的眼睛时,所有的客套和忸怩作态都显得像苍蝇一样恶心。于是我们畅怀豪饮,我想替莫言喝,虽然我并没有酒量但他胃刚刚出过血,莫言推开我的手自己一饮而尽,而且连干三大碗,我知道他动情啦,没拦他。主人将羊耳朵削下给我们俩一人一个,这是草原上待客的最高礼仪了,那天晚上活得真开心,也许一生都不会再遇上啦。好事再长也觉得短,日子像搁在镰刀上哧溜一声我们该返校了,我们很快坐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车,当时我的妻子怀孕,我归心似箭。莫言原准备在西安玩一两天看看兵马俑什么的,并且给贾平凹等打了电报,看见我心急火燎的样子,大家都不玩了,也都不等卧铺了,一起坐硬座回来。在火车上,没什么事儿干,听莫言讲故事。
他真真假假你也搞不清是家史还是野史,讲着讲着突然一惊一乍地说,出来个中篇,也就是《奇死》。后来莫言告诉我,他的许多小说都是在给我讲故事时不断丰满起来的。我们在一个小站上遇到几个把变质了的臭鸡蛋卖给旅客的,等大家知道上当时列车已开动了,于是我们打开车窗和那几个穿着文明白大褂的服务员对骂起来,反正要回北京了,在北京总要文明点,在这儿可以痛痛快快地骂。我们还遇上一位中国武装警察部队某部政治部的女首长,老太太听我们讲笑话,一点不露声色。你怎么不笑,我问她。什么笑话我也不笑,她说。莫言急了,咱们打个赌,我保证你笑。我保证不笑。于是莫言讲了个笑话,满车厢能听到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奇了,那位政治部老太太纹丝不笑,反而越发严肃起来。果然是政治干部,有水平,我暗暗佩服。莫言把袖子卷了卷说,这回我输了,走,咱们俩到车厢中间去,我给你一个人讲一个,不笑我跳车,在这儿讲不卫生。我知道莫言没准能编出个啥样儿的诨故事来。政治部老太太看着莫言挺叫真儿的样儿,禁不住笑啦,得,一比一。莫言的机智和幽默常使人捧腹,他同屋的好友崔京生天生一副伶牙俐齿,能把人的尿给损出来,可他跟莫言打嘴仗,常常略逊风骚。火车快到北京的时候,我们又去餐车喝酒,喝了酒又有泪眼相望的味道,那些日子人整个掉进酿情的大酒缸里了。我知道莫言依恋着新疆的大草原,那种情操的图腾在大都市里是根本找不到的。我们默默碰杯祝酒,每个人说上一句什么,都挑那种往心里打的话讲,我又不敢看莫言的眼睛了,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同行的一位女同学感叹了,说从来没有见到你们这样的友情。莫言说:男人间的感情比男女间的爱情要深刻有力得多。
不久,“黄埔一期”要毕业了,系里每人一块白布互相赠言,莫言在我的白布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哥,一杯热醪心痛!”这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的一句话,我拿着布默默地走了,我懂莫言的心。以后,在军艺文学系毕业典礼上,莫言又当着众多领导和同窗的面说了一句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感到心在发抖的话。莫言说:“我来军艺早遇见上帝啦,这个上帝就是刘毅然。”我脱口而出:“上帝是徐怀中主任,上帝是你自己。”莫言,莫言,就冲你这份情,假如你坐了牢,哥们儿陪你去!莫言终于没留成校,因为总参谋部不放,我们只好分手了。那天我去帮莫言拾掇屋子,莫言将一捆他的小说手稿送给了我,说是给小豆官留着的,我把它们珍藏起来,珍藏起生命中这段最难忘的岁月。莫言走了,留下一杯热醪,让我咀嚼。
五
莫言极重感情。凡是帮助过他扶植过他甚至只给他讲过一两课的老师,他都很尊重。尤其是对徐怀中老师,他始终怀着深深的敬重和感激之情。记得那年“反精神污染”,有些搞“艺术”的人就出来指责莫言愿意把他二奶奶剥光了让日本人强奸,更有人说莫言的《欢乐》如何如何污染了什么,对于这些文坛英豪放出如此的狗屁莫言并不生气,他难受的是怕因为这些小说连累了一直很喜欢他的怀中老师。那天晚上,我们相对而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很晚了,怀中老师忽然出现了,怀中担心莫言经受不住特意来看看他,嘱他要正确对待,那一番肺腑之言使我们深深感动,深感前辈 对我们青年作者的厚爱。怀中老师走了,我们站在深冬的风里默默地送他,心里直感到温暖。
六
莫言成功了,也活得更累啦。社会活动排得挺满,他能推的就推,从不去附庸风雅对着一大群文学青年慷慨激昂。我们还是差不多十天半月地聚一次,有时忙了就打个电话,彼此想得慌。就是到今天,我也没从莫言身上看到那股馊了叭叽的商人气和如同臭狗屎一样的王八蛋架子,他照旧淳朴,照旧老老实实地读书写东西。那年召开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不少“青年 ”为蹭蹭这种风流雅趣伤筋动骨地去争一张入场券。莫言早躲到我在北京太平路的一间斗室里去弄他的小说了,会议热热闹闹地结束的时候,莫言安安静静地拿出他的《狗道》。我佩服他这一点,把功名看得狗屎不如。今年全国小说评奖,莫言又回家劳动去了。他的中篇和短篇初选时都有的,后来短篇没有了,据说是《红高粱》有了,《枯河》就算啦。中国人习惯吃大锅饭,你一勺我一勺……话说远啦,这事儿留给大手笔们去写吧,咱操的哪门子心啊。那年我弄了个电影剧本,刊物发表时说要同期配评论,并准备请影评家来写。我说得了,我还是找哥们儿来吧。我打电话找莫言,他当时正囚在中组部的招待所里写《高粱殡》,接了我的电话后,二话没说。第二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稿子写好了,激动中电话里给我念了一遍。我说你别念了,我这就去。那是篇痛快淋漓的文章。我见到莫言时,他挺不好意思地说:“我塞了不少私货。”“什么话,读着太过瘾啦。”我说。本文开头的那句话就是抄摘此文的,本人还愿意再摘抄几句,莫言说:“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品里都搏动着一颗真正痛苦的灵魂……混的艺术里没有痛苦没有爱情——有也是浅薄的虚假的——因此混的艺术就是混饭吃的艺术。一旦把混混儿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亮全球!”那天晚上,我们到附近的小饭馆里撮了一顿。莫言说,这儿的服务员都认识我啦。他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却沉重,你要是有个可心的窝儿多好呀。夜了,我们睡不着瞎聊,我问莫言,你哪儿来的小黑孩那种臊情的感觉?莫言反问我,你什么时候爱上人的?说大概是当新兵的时候恋过一个女兵。莫言说:“我最早爱的是邻村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我每天到水井边去看她挑水,她的鲜红色的脚脖子特别吸引我,那年我十一岁。”我们都笑了,我知道莫言讲的是他的《白狗秋千架》里的故事。后来莫言又谈起他的一篇新小说的构思,充满诗意和造型美,我觉得改电影准棒,莫言说那你就改吧。我说那必须你来演男主角。于是又都笑,都知道瞎拉蛋的事儿。不过我真想如果有一天莫言来演“我爷爷”,可能更地道。有一天莫言来家推门就说,从《中国 》上读到一首题为《解缆》的诗,说好。我说,你这不是臊我吗?相处几年,从未听过莫言轻易说好,他对朋友是真诚而认真的。分手时他说,我想多读到像你这首这样的深刻而有韵味的诗。没过几天,莫言拉我去看电影《红高粱》,我也是带着一种近于残酷的挑剔态度去看的。看后我们都有点醉,像喝了红红的高粱酒,不是因为影片的思想,而是为那浑然天成地将小说中那种狂放粗犷的精神品格张扬出来的电影语言,看得身上发热。我说,野合那场戏应该让“我爷爷”把“我奶奶”的上衣扯开就好了。莫言说,应该把“我奶奶”剥得精光,像祭一个圣品那样就好了,不过,张艺谋用音乐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莫言就是莫言,在这颗痛苦温柔的心灵里,审美趣向也是那样独特,爱是赤裸裸的,恨也是赤裸裸的。我就在想着,莫言呀,生活中的你也能如此勇敢如此洒脱就好啦。大胆往前走,莫回头!
七
我突然意识到我该停笔了,把这么一个杂乱无章的东西交给编辑部实在不好意思,但我驾驭不了自己的感情,我想以后有机会再静下心来重新写一篇吧,重要的是我的真诚。说不定莫言有一天也在文坛上抱个金熊金狮的,也说不定他输啦,但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他。此刻莫言在遥远的故乡,不知是在供销社里写他的《十三步》呢,还是领着小芬在夕阳笼罩的大堤上走着。哥们儿,该回来啦,小豆官等着你回来讲杀人放火的故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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