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上篇

  义山诗或可分为政治诗、感遇诗与抒情诗三大类。李商隐的政治诗的特点是气象恢宏、嗟叹深沉、见识卓然,既有一种旁观者的清醒冷峻,又有一种旁观者(无法投入、无法发挥什么“主体性”)的无可奈何的悲凉。是他的身世造就了他的悲凉乃至不无颓唐的性格吗?是他的性格影响了他的命运遭际吗?读义山生平诸事亦多矣,总觉得还是难以理解。不像例如李白、苏轼、陆游,读其诗作再知其生平概略,便凸现出一个活脱脱的“典型人物”来。

  著名的《重有感》:“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首联高屋建瓴,正气凛然,有一种绝对的政治—道德观念所形成的优势、一种自信所形成的势能。“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两句一句接一句,有一种紧锣密鼓的紧迫感。即使对窦融陶侃的典故不详,也可从表、军、已来、宜次、关右、石头及两个人名中感到一种一浪高于一浪的前激后涌的气势。“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执著的诗情已经大于政治评论的理智了,蛟龙失水,鹰隼铩翼,历史当时,岂“无”先例?岂“有”云云?书生气了。尾联“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急切有余而从容不足,有政治激情而未必有政治手腕。政治与诗情诗才,固难两全也。

  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咏吏—政治诗《筹笔驿》:“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开始两句气象最为不凡而又诉诸感觉,清晰可视。鱼、鸟、风、云都是写实的与客观的,“畏简书”与“护储胥”则是历史的兼想象的了。“犹疑”也,“长为”也,言之渺渺,似真似伪,给鱼游鸟飞风吹云移的豪迈而又略带险峻的大自然与军令严明、“工事”密集的过往的军旅生活之间安放了一道软索似的桥梁,令人觉得境界丰富,富有张力。十四个字左冲右突,有动有静,有实有虚,且缓且急,气象万千。《筹笔驿》之所以不同凡响,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这首两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这种悲剧性的故事概括十分精当。“徒令”云云,这种遗憾屡见于李诗中。“徒劳恨费声”(《蝉》)是“徒”;“春心莫共花争先,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也是“徒”啊。在“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观念习惯源远流长的中国,对诸葛亮这位失败的英雄却是歌颂怀念备至。“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以及“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语言锤炼不够,更接近于平铺直叙。“有才”与“无命”的矛盾,倒确是此恨绵绵,万古同悲。

  温李齐名,商隐并有《闻著明凶问哭寄飞卿》诗作,“昔叹谗销骨,今伤泪满膺。空余双玉剑,无复一壶冰……”,情挚语奇,跌宕悲懑。《唐才子传?温庭筠》曰“……侧词艳曲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但总觉温与李不同,李的气象要丰富得多,风格要变化得多,感喟要深邃得多,寄兴要迢阔得多。“侧词艳曲”云云,太皮相了,完全不能概括李商隐的风格。一句话,李商隐的作品更有分量。而这种分量的一个重要的因子乃是政治。有政治与无政治,诗的气象与诗人的胸怀是大不相同的。一个完全不涉政治的侧词艳曲的作者,不可能获得那种思兴衰、探治乱、问成败、念社稷、忧苍生的胸怀,不可能获得那种与历史与世界与宇宙相通的哲学的包容,不可能达到那种亦此亦彼、举一反三的感情深处的通融,不可能达到那种幽深复杂、曲奥无尽的境界。有什么办法呢?李商隐在政治上是失败的,甚至连失败都谈不到,因为他根本没有获得过一次施展政治抱负、哪怕是痛快淋漓地陈述一次政治主张的机会。但这种无益无效的政治关注与政治进取愿望,拓宽了、加深了、熔铸了他的诗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爱情诗里似乎也充满了与政治相通的内心体验。


  古代写政治诗与投入从政,大概并不是一回事,甚至说不定往往相悖相反。有见解有情致又有很好的文字功力,大概可以写出不错的政治诗来。但古代的政治并不是诗,政治要现实得多、平凡得多、艰巨得多也风险得多。水至清则无鱼,太清高不行,太浊污庸俗也不行。太急不行,太谨慎——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也不行。没有见解不行,只有见解没有推广落实自己的见解的意志、手段与韧性或不懂得某些情况下做出妥协,即放弃或部分放弃暂时放弃自己的某些见解的必要性也不行。甚至见解言而非时,见解过于超群而招众恶,完全不懂得随众从俗的必要性也是不行的。这一类事情,大概难以入诗,入“太史公曰”没准还凑合。总之在古代,好的政治诗人未必是好的政治家。

  感遇诗其实既是政治诗也是抒情诗。如《安定城楼》:“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首句言高,二句言远,虽平平未见佳妙却也流露了一种失意的空旷寂寞,时髦一点讲,叫做“失落感”。贾生王粲句抒写不得志的郁郁,即使不太详细这二典的原委,仍然可以从“虚垂涕”与“更远游”中感到那恓恓惶惶、无依无托的苦况。古人怀才不遇的太多了,诗里写怀才不遇的也太多了,这两句虽对仗工整,读之上口,仍然很难打动谁。颈联“永忆江湖”“欲回天地”,其实是无可奈何的颓唐中的自我排遣和解脱。这样的心情也相当传统,起码从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那里就可以找到先例,不同的是范蠡功成名就之时急流勇退,飘然携美女西施而去,而李商隐则不但没有“大夫”过,甚至政治上还没发芽就被“剪去”了“凌云一寸心”,又没有西施可携带,于是抱怨旁人是“鸱鸟”,而以“鹓雏”自况。这里也有悖论:既然对“腐鼠”轻蔑厌恶,既然“永忆江湖”而且“欲回天地”,那么又何必兴贾谊王粲之叹?既然有贾谊王粲之思,又如何能将相位、将功名利禄视为粪土、视若“腐鼠”?试看义山在《漫成五章》之三中,慨叹道:“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这种进取意向又如何能与归江湖的淡泊洒脱统一起来呢?如何与鸱鸟划清界限呢?或说李商隐之追求功名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不可同日而语,他是为了苍生,为了社稷,而那些家伙是为了私利。这种动机上的崇高与卑下的区分并不像江湖与朝廷的区分那样明白啊。我们的诗人李商隐既要清高又不能心平气顺地甘于寂寞;既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又不能与包括贾谊王粲也包括腐鼠鸱鸟在内的权力的占有者与角逐者认同,既要“凌云”又要“入扁舟”,真难啊!也许,这首诗的魅力恰恰在于它对这种两难的心态的传达?



  政治—人生的通蹇浮沉所引发的感慨,也像爱情婚姻所引发的感触一样,它们所获得的知音和共鸣往往能超过各自本义的范围。“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在“食笋”的题目下竟写出这样痛心疾首的诗句,无意于仕途的读者同样也会为之一恸。同样,这样的对于挫折的敏感,这样的小遇不顺就大为悲哀(写此诗时义山只有二十几岁,即使试而不第,似亦不必如此痛苦),实在不能说是强者的性格。“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其二》),读此章后笔者甚至要问,开成三年,二十五岁的李商隐对于“先期零落”的体验,不是太“超前”了么?究竟是太多的“牡丹”“先期零落”了,还是我们的诗人“先期愁人”“先期悲叹”了呢?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先期零落”意识、简直是“夭折意识”呢!本诗尾联“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似有自慰,又似更加悲观,将来会更加零落,这里的更加零落是预测将来,并觉今朝则是立足于未来所回顾的过去即现在。用更加悲观的未来反衬悲观的现在尚称差强人意,太颓丧了!但这种时间上的后推前溯,灵活地推来推去的办法,是义山用得很纯熟的一种表达一波三折的情感的路数,也是一种很摇曳很婉转的赋诗方式。“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是如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也是如此。这种时间的处理既飘逸又深挚,既悲极而又因悲极而觉今日未必极悲,不能不说是充分地发挥了汉语汉字的长处,例如汉语动词时态上的缺乏严格规定变化,说不定反而成全了这种灵活的时态处理。



  那么就说一说《夜雨寄北》吧。“君问归期未有期”,谁问了?是真的当面问了或来信问了或传话(当然不是打电话问了啦)问了吗?抑或只是虚拟“如果某人”相问?妙哉汉语之分不大清“虚拟语态”与“陈述语态”、“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也。我更愿意想象这是诗人与千里之外的亲人乃至天人相隔的亲人(其时可能其妻王氏已死)在想象中的对话,是诗人与想象中的故乡的对话。“巴山夜雨涨秋池”很美,很饱满也不无凄清。因为一个“雨”再加一个“秋”,在汉诗传统中不知积淀了多少离情别恨、孤凄的情愫,没有汉诗修养的人当难以尽情体会的。如果说此诗第一句有一个显形的“君”在问一个隐形的“我”,第三句第四句有一个隐形的“我们”或“咱们”做主体的话,那么这句“巴山夜雨涨秋池”就是一个优美的“空镜头”了。在虚拟的问答之中,楔入一个秋天的巴山夜雨从池中满涨起来的实景。加上这样一个鲜明具体而又意在象外的境象,使全诗的虚实搭配更加谐和。而空间上,既写到巴山,又想着何时将归、何时在那里共剪西窗烛的故乡;时间上,既写到即时客居,又写到已成为过去、将成为未来的故乡与将归故乡,尤其是写到将归后的对于即时——巴山夜雨的回忆、可能的回忆,这样萦绕心头,深挚而又轻灵优美,回旋如歌曲如绵绵的秋雨,含蓄如面带微笑的叹息,而这一切表现在二十八个字中。二十八个字中仅“巴山夜雨”就出现两次,两个四,占了八个字,两个“期”一个“时”,含义相近,占了三个字,“何当”“却说”,语气词发语词又占了四个字,短小精练却绝不局促,绝没有删削造成的残伤,甚至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地完整而又从容,堪称绝唱!

  政治诗、咏史诗、感遇诗,商隐写得很多也很好,像《夜雨寄北》《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的抒情诗,《蝉》(“一树碧无情”)《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这样的咏物诗,以及别的怀友诗、寄赠诗……不乏杰作更不乏佳句。“留得枯荷听雨声”“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成由勤俭败由奢”“夜来烟雨满池塘”,以及“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人闲微病酒,燕重远兼泥”这些类型完全不同的诗句,其实是相当普及地被接受、被传诵、被引用的,是被读者认可、被文学史认可了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喜欢王维、喜欢李白、喜欢杜甫、喜欢陶渊明、庾、鲍、阮等前朝诗人,不喜欢相对比较雕琢的李义山,但仍肯定其“留得残(枯之误)荷听雨声”之句(见《红楼梦》第四十回、第四十八回)。至于毛泽东喜欢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说法,流传就更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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