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诗在“红楼”
-
还有两起“支流”上的小浪头。一是薛蟠挨柳湘莲的打,一是贾琏挨贾赦的打。后者是通过平儿的口补叙的,近因是由于霸占石呆子的扇子事件,没出息如贾琏,居然也仗义说了句直言:“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为此就挨了贾赦一顿揍。看来越是亏心,就越是要堵人的口的。而堵的结果其实是堵不住,平儿就把真情通报给宝钗了么。
平儿说这次贾赦动武的原因“还有几件小的(事),我也记不清”,看来,未必其他原因就是小事。例如,欲讨鸳鸯而未到手,来一个大窝脖,贾赦能不憋气吗?能不忌恨王熙凤吗?恨王熙凤能不找贾琏出气吗?
几件风波过去,又转而描写香菱学诗。写得正正经经,除了写实写人物写生活,显然作者也在通过黛玉香菱之口发表自己的“诗创作发凡”或者“写诗入门”。卑之无甚高论,但立论相当扎实,路子是对的,完全可以把这一段复印下来作为诗歌函授学校的教材,起码比现今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以刺激取胜的诗论高明。
三十七回以降,作诗成了重要线索,先结海棠社,又赛菊花诗,吃着螃蟹也要吟诗,秋风秋雨之夕也要吟诗——只是自我表现,不拟发表公诸于众也没有竞争得奖或当理事的心理。然后香菱学诗,然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把写诗与青春的欢乐联结在一起写,是大观园青年活动的一个高潮,也是写诗的一个高潮,应该说是“大观园诗歌节”“大观园青年联欢节”纪盛了。这次文学活动的特点是:一、广泛性。除了大观园诗歌骨干宝、黛、钗、探春、湘云,加积极分子李纨外,又增加了岫、烟、宝琴、蒋蝌、李绮、李纹。甚至连凤姐也参加进去,以“一夜北风紧”起了首。二、综合性。文学活动与观光(赏雪)活动相结合,与品尝鹿肉相结合,物质精神,什么时候都是要两手抓的。三、竞赛性。联诗的竞赛更与各吟一首两首不同,如湘云所说,竟似“抢命”一般,才思是否敏捷,命句是否得当,是要当场出彩、容不得半点含糊的。这种自由接力的吟诗活动形式,恐怕也是唯我中华独有。那么,就不仅是诗的“联欢节”,而且是诗的“奥林匹克”了。
如此已把青年人的吟诗写到极致了,但作者兴犹未尽——作者写作诗也如写吃饭写恋爱写吵架,写了又写,描了又描,已是淋漓饱满,依旧意兴盎然;已是山重水复,忽又柳暗花明;已是天高地远,偏能更上一层。这不是短篇小说所推崇的那种戛然而止的机趣,而是胸中有无限天地无限笔墨的巨大充实——作者这只如椽之笔,是写呀写呀也写不尽的。
联诗后又写咏梅诗。贾母也来了,诗歌节的“份儿”又高了一层。插上贾母与凤姐都有意做媒将宝琴“说”给宝玉一节,使宝玉的婚事形势更加扑朔迷离,使宝玉的泛爱处境加倍泛化,然后做灯谜,仍然是诗。此后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王美吟”,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直到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作诗,竟成为《红楼梦》人物特别是可爱的青年人物的重要的活动内容与行动线索,不可等闲视之。
这里有一个原因是中国注重诗歌注重韵文的悠久传统,不充分表现作者的诗才诗学就不能证明作者是一个合格的文人,就影响小说作品的“档次”。我们甚至可以感到作者生恐读者以为他不会作诗而只会做闲杂的小说。这些诗歌从情绪上、节奏上也起了很好的缓冲作用,从叙述上说起了配合与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文体的调剂口味的作用。
然而似乎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见香菱苦学苦吟,宝玉的评论是:“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其实“天地至公”之说比不作诗更俗,说穿了仍是“血统论”,香菱虽沦为婢妾,毕竟非寒贱出身,所以终于脱颖而出。
作诗就不俗了,俗与不俗的区别等于非诗与诗,这个观念倒也值得注意。就拿宝玉本身来说,他的行止,如果远远望去,很难与贾琏贾蓉秦钟乃至薛蟠之流分出轩轾:其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一,其只知享受、不知贡献、不负责任一,其男男女女、偷鸡摸狗一,其养尊处优、安富尊荣一。贾宝玉一脚踹到袭人心窝子里,其娇骄姿肆比他人有过之无不及。如此这般,为何读者心目中宝玉要高雅得多,可爱得多呢?原因有三,一是作者写宝玉是钻进人物肚皮里写的,是体贴着写的,侧重于写宝玉的内心世界。体贴着人物写的,即使写到其行事之可恶(如闹书房),内心却不可恶。这是由于作者在宝玉身上更多地写进了自己,宝玉更能体现小说的自传色彩造成的。相反,琏、珍、蓉、钟等,作者是旁观着写的,只剩下了外表的丑恶的行为,看不到他们有什么隐衷,有什么痛苦,有什么深层的行为依据。二是由于宝玉对于女性的体贴态度,殷勤服务而且衷心赞美,这就与仅仅把女性写作泄欲工具的恶少们划出了一条界限。三则是由于诗。由于诗,宝玉的情,宝玉的欲,宝玉的悲哀向往,都可以升华到美的境界,都可以不那么鄙俗。与众女孩子在一起,宝玉作诗常常“落第”,这更证明了女孩儿是水做的而男子是泥,这也反衬了这一批女孩子的聪明灵秀。反过来与贾政及其清客们在一起,贾宝玉的文才就远胜于那些“浊物”了。诗才是一种才能,而才能也是一种美,一种修养,一种境界,一种提高与净化自己的心灵的努力。宝玉有这种诗才,所以宝玉可爱。顺便说一句,《红楼梦》中的“正面人物”(姑且用这个词),大多有诗才。或者更正确一点说,《红楼梦》中的诗人,都是正面人物。在《红楼梦》中有一个有趣的状况,年轻主子们的可爱程度与他们的诗才成正比:林黛玉最可爱,林黛玉的诗也最好。宝钗也不逊色。宝琴要写其可爱,一出场就“诗”起来了。李纨是正派人,虽然才具平平,作诗也还跟得上趟儿。凤姐虽恶但不讨嫌,虽无墨水却也起诗、赞助诗。薛蟠粗而直,他在行酒令时也有“绣房出了个大马猴”的名句。这些诗与诗歌活动穿插在《红楼梦》中,颇有点缀乃至点睛作用(如黛玉的葬花诗,是可以做为大段心理独白来读的)。
也还有一个“杀风景”的因素不妨一提,频频写吟诗,不也从另一面反映了这些公子小姐们生活的空虚和烦闷吗?如果说悲剧,活着而又无所事事,才是真正的悲剧啊!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