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图书频道> 综合其他> 红楼启示录:王蒙活读红楼梦> 第 6 章 《红楼梦》的语言与结构
第5节 “挨打”后的升平景象与小说之道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小说之道呢?在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一场混战后,经过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回的过渡,从三十七回到四十二、四十三回,可说是“西线无战事”,天下太平,团结安定。先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久违的探春雅兴盎然,闲心一片,竟在大观园内组织起文学团体来。然后作者似乎来了劲,一不做二不休,又是限韵咏海棠,又是不限韵咏菊,咏菊的时候增加了活跃人物史湘云一个,更形热闹。然后是津津有味地吃螃蟹,吃得融洽和谐,不亦乐乎,连主仆的界限似乎也没有了,平儿把蟹黄抹到了凤姐脸上,引起的只是一场欢笑。素日愁眉不展的李纨也是欢欢笑笑,而且妙语连珠,如说平儿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然后刘姥姥又来了,偏她最走运,得到了贾母的青睐。“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又是吃又是唱又是吟诗行令又是乘船下舫又是说笑话又是出洋相,除了变着法的享福还是变着法的取乐,大观园内剩下的是一片笑声。当刘姥姥有意凑趣,吃饭时出洋相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罢鼓着腮不语。这时: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支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曲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

  简直是一幅百笑图!笑口常开,这不也是人生理想、人生境界么?空了半天苦了半天,不也还要笑啊笑啊的一阵子么?如果说人生要偿还泪的债,不也还要享用笑的趣味么?

  为什么这样欢笑?因为贾政“出差”,少了一大祸害,因为经过一场暴力冲突,宝玉胜了,反倒更无人敢管了。因为有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便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写他们作诗,固有作者借此炫耀自己的诗才诗学因素,但确也真切地写出年轻人的聪慧和友谊亲爱)。因为贾府的一些人包括凤姐,既有为富不仁(吃螃蟹中还谈了凤姐放印子钱的事呢)的一面,也有且富且仁的一面。还因为,这里边有几个爱笑与凑趣的人。头一个是贾母,不要权,但是要地位要尊敬要物质与精神的享受。地位愈高,说话愈随意亲切,她对刘姥姥说自己“不过是个老废物”,已经是信心十足的自嘲——而这是高境界的幽默了。第二个是凤姐,凤姐取得贾母的宠爱靠两条,一是能干,二是哄着贾母喜乐。看来幽默也是邀宠的良方,不可不察。要邀宠就不仅要为老板分忧解难,还要配合老板消闲解闷。自古有“滑稽列传”,这也是一种行业。第三个是刘姥姥,装疯卖傻,倚老卖老,发挥优势,以粗村而显新奇,以蠢笨而出笑料,别具一格,她的角色为贾府任何人包括最可贾母心意的鸳鸯所不能替代。最后还因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有哭有笑,有战有和,有散有聚,互相转化,互相衬托,一部长篇怎能一味地只写一面呢?



  这几回写得相当密实。怎么作诗怎么结社,写一次不行连写三次——咏海棠、咏菊、咏蟹。一个吃蟹也写得着着实实,风雨不透,毫纤不漏。这是微观地看的。微观地看甚至也可以责备作者这些个地方写得太满太炫耀,欠精炼缺浓度,胡适对《红楼梦》就做过此类批评。

  但从整体看,有这么几章,反而显得更加疏放和舒展。曹雪芹的一大气魄一大本领一大令人羡慕之处在于他敢于善于放开手脚写生活,这几章其实是放下了许多矛盾冲突,尽情地写一叠快乐的日子。贾政和宝玉的矛盾激化以后,虎头蛇尾,没了下文。袭人打了小报告,向王夫人提出应将宝玉迁出大观园的重大建议后算是埋下了定时炸弹留下了重大隐患,但暂时没有消息。而宝玉在大观园中及时行乐,风华正茂。黛玉和宝玉经过“诉肺腑”,经过“赠帕题诗”,似乎也平息了误解和猜忌。其他主仆人等明争暗斗,生存竞争,纵横捭阖,似乎都暂告一段落,似乎进入了“无差别境界”。似乎把情节纠葛暂时丢在了一边,似乎忘记了人生的家族的种种苦恼。似乎忽然大观园内充溢了欢乐聚会的调子,而这种聚会,这种“派对”(party)又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糊的不祥之感。直到全书结束,“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之时,犹令人怀念他们有过的欢乐今朝而欷歔不已。而从结构上说,这不是极大胆的间离,极大胆的欲擒还纵,极其大手笔的舍弃(情节的连贯性与紧迫性)与摭拾(生活的广阔性与真切性)吗?也正因如此,一部长篇小说才有了“长篇”的特点——丰满、立体、恢宏,正像世界本身、生活本身一样;可能过于满溢铺陈,却绝对不可能捉襟见肘。某一条线,某一个面的满溢,却恰恰是整体的“轮作”,整体的缓冲生息。



  宝玉挨打的暴风雨后,大观园变得晴朗和平。然而,一个矛盾也没有解决。这种晴和,只是密云欲雨,只是新的风暴的前奏罢了。

  果然,一场闹剧式的混打发生了。贾琏,“鲍二家的”,凤姐,平儿,所谓“凤姐泼醋”的酒后之战,贾琏居然持剑赶来,赳赳然,惊动了贾母、邢夫人出来为凤姐做主。先是凤姐见到两个为贾琏放风的小丫头,凤姐扬手就是嘴巴,然后用簪子戳嘴,然后扬言烧红了烙斗去烙丫头的嘴,凤姐的豪迈果然不同,敢于动手才是有用之材,才不是腐儒酸文,而施用肉刑不过是家常便饭,不必假思索,也不必假专门设备的,到处有生活,到处有刑具,到处可以施威,凤姐就是可敬可畏!平儿混战中挨凤姐与贾琏的打,说明身为奴婢,不论多么贤良聪慧,八面玲珑,息事宁人,克己奉“公”(为了不使凤姐“不待见”宁可以“妾”的身份而拒绝贾琏的亲近),不论怎样成为凤姐的“总钥匙”好膀臂,不论在众主奴众姐妹中赢得了怎样崇高的威信,怎样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与主子们平起平坐、可以抹凤姐一脸蟹黄,可以顶撞凤姐以致使凤姐抱怨“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二十一回),一旦矛盾尖锐化,奴才仍然是奴才,仍然只有挨打的份儿,挨了打也有冤无处诉,挨了打只能去打比自己更弱更卑贱的“鲍二家的”。贾母听了此事,竟立刻骂平儿“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幸有尤氏代为分说,贾母又立刻改口“我说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魇道的”。可怜的奴婢!爬到了平儿这种半个主子地位的而且极成功地处理着各种矛盾的奴婢,甚至比纯粹的奴婢更奴婢、更可悲!可叹的又高位又不了解情况又瞬间改口一百八十度的贾母!于是贾母叫琥珀带话安慰,平儿也因此有了“脸面”,动辄失去又动辄复得脸面的奴婢,更加可怜可悲了!

  瞎闹了一场,鲍二家的吊死,似乎是活该!凤姐听了先是一惊,立即收住“怯色”,反倒更加强硬起来,越惊就越强硬,这就不仅是个性强悍,而且很有点政治胆识了!强硬之中,口头上说“不许给他钱”,却又不拦阻贾琏“出去瞧瞧”;明摆着贾琏出去不只是“瞧瞧”而是妥善处理姘头的后事的,这又说明了凤姐硬中有软,网开一面,给处理善后留一条小路,免得事情当真闹大——当真闹大了对他们并不利。这又显示了凤姐的回旋余地。

  宝玉趁机插一腿,“喜出望外”,为“平儿理妆”,增添了喜剧性。宝玉泛爱至此,可能合乎弗洛伊德理论,不过读来已觉可笑乃至多余可厌了。

  最后以贾琏作揖赔礼道歉圆满结束,似乎是一种外交途径的解决,不但动了拳头而且挥舞了剑器,到头来还是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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