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再论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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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封建贵族的叛逆?至少他无意为之。他无意向封建正统挑战,说几句抨击“国贼禄鬼”的言论,也是因为宝钗等人用正统理论来劝他逼得太紧。他是防御型的而不是进攻型的。他实在算不上“造反派”。他是花花公子?说他是花花公子其实倒比说他是“叛逆”更贴切些。所不同的在于他不仅追求感官上的刺激与满足,而且追求心灵的契合与情感上甚至可以说是审美上的满足。他与“花花公子”的最大区别在于文化素质而不在于世界观、人生观。他具有某种文人性格?他有文才,有不低的智商,似乎也有一种文人的清高。正因为生活在仕途经济的圈子里面,所以他看透、厌恶与拒绝再去搞什么仕途经济——其实是蝇营狗苟。但仅仅文事也抓不住他,吸引不了他。他是性心理变态乃至色情狂?“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爱红、爱女厌男等等,不能说没有这种迹象,但他毕竟有灵性,有灵气,有一个相当痛苦的灵魂。
挨打之后宝玉见到众女孩子为己而悲,他反而“大畅”。不久他向袭人表白,他反对“文死谏武死战”,他只希望死后得到众女儿的泪水,“……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这里谈到了人生观中关键的、应该说是激动人心的一部分——生死观。他的这段死得其所其时的价值取向端端是奇了,非儒非道非释非耶稣基督,非享乐主义非禁欲苦行献身主义,非理想非务实,非社会非政治非历史非道德,非高尚非下流,非成熟非天真,非正常亦非心理疾患,端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今中外独一无二!
宝玉的这一段话里包含着几层意思:一、深深体味着人生的荒谬与痛苦,所以“再不要托生为人”。二、深深体味着人生的孤独,所以喜聚不喜散,所以期待着众女性的眼泪。三、深深地以自我为中心,不但活时希望众女性以他为中心,死时也要以他为中心。四、深深体味到宇宙万事万物及人生的短暂性、瞬时性,从而他不要求永恒、不朽,对长生不老或流芳百世都没有兴趣,相反,他深知化灰、化烟、随风化是不可避免的,既如此就干脆化个彻底。五、深深体会到社会道德文化的虚伪性。人生本来可悲,后天造成的人文环境就更可厌。与这个充满虚伪与卑污的、戕害人的真性灵的文化化的世界相比,倒是一群天真烂漫的未婚少女组成的爱爱恼恼、哭哭笑笑的世界更纯洁也更可爱得多。可惜的是时而虚伪文化也污染到这天真的世界中来。六、由于短暂、孤独、荒谬、痛苦,能够安慰此生的只有爱情,只有众少女对自己的纯情,只有自己对于少女们的美丽的欣赏。七、他的爱情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专一的、灵肉一致的、知己型的深爱——与林黛玉;二是普泛的对一切女孩子的美丽与聪慧的欣赏即审美式的博爱,并从而希望对方也同样喜欢自己,也可称这种爱为普遍的喜悦;三是皮肉之爱,“初试”或“复试”云雨情式的爱。
由此可见,贾宝玉的性格特点是:非责任非使命非献身的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非文化非社会非进取的性灵主义,天真的审美喜悦式的泛爱论与唯情论,充满了对死亡、分离、衰老等的预感,恐惧与逃避的颓废主义,善良、软弱、又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消极人生态度。这样一个人对于文化、事业、名誉的负面的批评,有时是相当敏锐和穿透的。如他对于死谏死战的批评就又大胆又新鲜又成一家言。但是他的选择他的追求其实是非常贫弱的,可怜的。而且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境遇,他的“无事忙”本身就是负面意义的表征。最后,他遁入空门,做和尚,是必然的。做和尚是对人生也是对文化对社会的逃避。成天姐姐妹妹胭脂口红,不也是一种否定和逃避吗?
这是一种病态环境中的病态人物,如果生活在今天,送去劳动教养三至五年,或许有救的。
又有几分人类本性自然而生的天真可爱。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宝玉对玉钏和莺儿的体贴喜悦,虽然不无公子哥儿式的风流,不也还有几分孩子气的纯真吗?三十六回立刻“试分定情悟梨香院”,看到了龄官与贾蔷的感情方悟到少女们的感情非自己一人所能垄断独占,昏得出奇、痴得出奇、娇纵得出奇,却也率真得、本来面目得出奇。去掉了种种伪饰或教化之后,谁没有过这种幼稚和荒唐,这种痴迷和遗憾呢?
如此说来,又不算病态了。还要不要送他去“劳动教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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