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图书频道> 综合其他> 红楼启示录:王蒙活读红楼梦> 第 6 章 《红楼梦》的语言与结构
第2节 结构与疏漏

  《红楼梦》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应是写作中的最大难题。人物、事件、情感、语言、环境,作者是烂熟于胸、烂熟于灵魂的。写一部长篇小说的首要课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在于结构。它千头万绪,千人万物,又是全方位地写生活、写平凡的事情,写人情,这就比以某个大事件为经纬、以某一个人物为中心(前者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双城记》《九三年》……后者如《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要困难得多。但既然烂熟于胸,作者就能写得疏密得宜、疾徐有致,不慌不忙,得心应手,只要静下心来,就能读得饶有兴味。

  毕竟头绪太多了,难免有某些疏漏。例如作品对于年代、时间的交代并不充分。常用“忽这一日”“这一日”起头,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日,并不明确。从林黛玉丧母由贾雨村照顾陪同来到贾府,到与宝玉发生爱情、愈益深痴、缠绵而又无望,直到林的去世,其实是过了许多年的,如不细琢磨,则常常有点分辨不开。

  有些次要事件,作者似乎是漏了写了或有意(无意?)地省略了、避开了。有的在此后的大事件中忽又提及。例如三十二回,袭人托史湘云为宝玉做鞋,顺便追溯提到宝玉大小活计不要家里“活计上的人”去做,又在与宝钗的交流信息中追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湘云)打十根蝴蝶结”的事,并牵扯交代了湘云家境的不佳,再如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以后,未写宝玉与“琪官”的过从来往,但到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前忠顺府长史官前来要人,宝玉才被迫供出了蒋的行止,也暴露了他与蒋的关系。第三十四回,“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宝钗错怪薛蟠,薛蟠大怒,追溯到“那一回为他(宝玉)不好,姨爹(贾政)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所有这些,前面都无正面交代,而是临时呼之即来的追溯。

  说是疏漏也罢,由于千头万绪造成的无法避免的叙述上的困难也罢,反正这些地方也有另一面的特殊艺术效果。时间的模糊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心理时间”的特色。作者开宗明义已经讲明,小说写的是一场梦幻,是破败后处于茅椽蓬牖的条件下写那富贵繁华之事,可以说写得都是追忆、都是幻觉,真实发生过的事变成了恍如隔世的记忆以后便会成为一团混沌。作为往事,二十年前的往事与三十年前的往事无大区别,二十五年前与二十六年前的往事更有可能贮存在同一个平面上。往事如烟,时间最“烟”,而种种音容笑貌却可能永远清晰,永远栩栩如生。时间上的模糊给人以种种情事既是即时的、明明白白地发生在读者眼前耳侧的,又是迢远的,早已成了记忆的这样一种感受。甚至于,作为往事,你可以认为发生在迢远的过去的一长段时间(例如:十几年、几十年)的种种故事,不过只是一瞬间。一切都是一瞬间。过往的、现时的、未来的都是一瞬,不过现时的这一瞬显得更长更大些而已。这种效果,不也是奇妙的吗?

  对某些次要事件的追溯也取得了超越时空、打破时空界限(目前这是很行时的)的效果。从容的有心的读者,自然会循踪溯迹,用自己的创造性的想象去补充、去参与 的创造。匆忙的、不求甚解的读者,也尽可以只管读下去,同时留下一个“前因后果书内书外的故事还多着呢”的印象,一个辽阔长远的小说天地。



  这样的结构只能来自生活,来自宇宙和人生的启迪。正因为作者对生活的执着,才写出了每个人物的言谈举止、每个人物的消长浮沉的全方位的展现,全方位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种丰满的结构体现着丰满的内容,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剪不断,择不明,写出了很多很多,留下的空白同样很多很多。这是令古今中外做小说的人羡慕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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