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宝玉与黛玉的隔膜与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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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体会宝玉与黛玉的情感差距。请看宝玉进大观园后“心满意足……倒也十分快意”,写出了四时即景诗。诗中虽有“盈盈烛泪因谁泣”“松影一庭唯见鹤”之类的略显伤感和孤独的句子,但更多地是“自是小鬟娇懒惯”“金笼鹦鹉唤茶汤”“抱衾婢至舒金凤”“公子金貂酒力轻”之类的充满富贵气、纨绔气又有些潇洒游戏的才子气的句子。
再看一看林黛玉的《葬花诗》吧,她悲哀得那样彻底,那样严肃,“独把花枝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她的诗是泣血之作,与那个安富尊荣的怡红快绿的公子哥儿是不同的。公子哥儿不可能深刻地体验她的悲哀。她也无法宽容地对待谅解公子哥儿的富贵气、纨绔气、游戏气。把林黛玉的悲哀仅仅说成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不善处世等的结果是不够的。林黛玉的悲哀更多地是一种超验的、原生的人的悲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脍炙人口的两句诗,传达的是一种普遍的人生无常的慨叹,也是一种陈子昂式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心情的女性化、少女化。“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这两句写得更好,深情,悲哀而又无可奈何!人生的悲哀,不就在这无可奈何四字上吗?不但诸种人事难如人意,甚至春天的来去,自我的生命的来去,也是至也无言无闻,去也无言无闻,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六合中一芥子,夫何言哉!
单纯从诗的角度,《葬花》平平。与林黛玉的一生遭遇联系起来读,就令人泪下了。《葬花》之诗,绛珠之泪也。
更严重的矛盾还在金玉之论。不知不觉,薛宝钗的地位日趋牢固,悄悄地将黛玉压倒了,虽然宝玉讲了一回“疏不间亲”的理论,论述他与黛玉的姑舅表亲远胜与宝钗的两姨表亲,又讲了一回先来后到论资排辈——黛玉来贾府在先而宝钗在后,更不消说,早早地宝玉就讲到了自己的“心”。但此书不动声色地、逐步升级地泄露出钗长黛消的趋向。先是二十二回,凤姐假惺惺地向贾琏请示宝钗过生日的庆祝活动规格,贾琏不假思索地提出“那林妹妹便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被凤姐一声冷笑驳道,“……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这样,确定了更高的规格。底下,关于薛宝钗的祝寿活动,并无多少下文。却原来这一段只为突出寿日规格问题上的钗盛黛衰,而且抬出了“老太太”的大旗,就有点领导意图在里头起作用了。凤姐请示是假,向贾琏吹风是真,可惜贾琏未在意,作者也不想用重彩,只想轻描。轻描淡写的一点消息,有时候并不比大吹大擂、连篇累牍的宣言更不重要。底下就更严重了,元妃送礼品,独宝玉宝钗是一个规格,而黛玉和二、三、四姑娘一样,低一格。天真的宝玉笑道:“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吧?”从小处说,确实令人不解。元妃深宫之中,怎么掌握的信息?怎么认同了老太太的意图?怎么如此明白无误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和外交姿态?她要介入和引导弟弟宝玉的婚姻大事吗?她急匆匆地一次会面就得出了取钗弃黛的结论吗?涉及这些问题,甚至于令读者觉得是作者故意造成的疏漏,是作者用唯心论的先验论代替因果论与逻辑论。但也恰恰是这些费解或不可解的疏漏,强化了钗长黛消的形势发展的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超验性质。
当然,黛玉的情绪反应是强烈的。宝玉把自己从元妃处得的礼物拿给黛玉,叫黛玉捡挑,好傻的宝玉,这不是更刺激,更伤害黛玉的脸面吗?黛玉“没这么大福气”,又何必要二手货,带着宝玉的怜悯之意的转手货呢?好可怜的黛玉,这时候再说不满的话,只不过更凸现出自己处境的不妙而已!
黛玉的牢骚不敢指向元妃,只得指向不会说话而又主宰着他们的命运的金和玉。逼得宝玉指天划地地起誓。紧接着黛玉直攻金锁的主人宝钗。在清虚观,当宝钗谈到史湘云有一个金麒麟时,黛玉率先挑衅,冷笑道“他(指宝钗)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正因为已经有了优势,便能表现出高姿态来,“回头装没听见”,对金玉良缘之类的暗示避退三舍,无为而胜,以无声胜有声。
一个玉已经莫名其妙,又出来一个金锁。一个玉加一个金锁已经是大大的糊涂,又出来一个史湘云的金麒麟,一个玉一个金锁一个金麒麟已经扑朔迷离乱了套,清虚观里宝玉又得了一个大一点而同样形质的金麒麟。玉是X。金锁是Y。金麒麟是Z。大金麒麟是Z′。而林黛玉所有的是O。X+Y+Z+Z′又等于什么呢?X+O又等于什么呢?
这是最令人称赞之处。在曹雪芹的清明的、栩栩如生的人生图画的描绘之中,贯穿着一个糊涂的、愈来愈糊涂的——无解的代数式。这个命运的代数式,还要继续膨胀和敷衍下去。
也不妨这样解释,玉、锁、麒麟是富贵的象征、是身外之物,又是宿命。黛玉有情,没有物与命。宝玉有情有命有物。宝钗湘云有物有命没有情。《红楼梦》,这是一场情与物与命的相恃的悲剧,是一场撕裂人的身心的悲剧。
在这些“物”的问题上,宝玉与黛玉的想法竟不得交流与相通。宝玉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你……反来拿这个话来堵噎我……你心里竟没我了”,黛玉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见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宝玉想的是:“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黛玉想的是:“你好,我自然好……你只管周旋我,是你……竟叫我远了。”宝玉又来发疯砸玉,实在是被黛玉挤兑得紧。袭人来劝宝玉,竟使宝玉觉得黛玉还不如袭人能体贴自己。紫鹃劝黛玉,竟使黛玉觉得宝玉还不如紫鹃能体贴自己。真真是荒谬痴迷;表面上看,咄咄逼人的是黛玉,怀疑对方的是黛玉,实际上不正是因为——不依信誓旦旦为转移——宝玉毕竟是靠不住的吗?
这样大量地直接用××想道,××心想来写心理活动,在中国传统小说中绝无仅有。但再写也是写不完的。故作者在第二十九回跳出来说道,“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用外面的形容来追溯他们的心,就是前面谈过的写“心理迹象”。
到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表面上看是宝钗还击宝玉称之为“富胎了些”,实际上也还击了清虚观中黛玉的那一箭之仇。宝钗捍卫的是礼,是自己的尊严,她计较的不是情,不是嫉妒的小心眼儿。所以她很大方也很克制,但一旦有关尊严,她不容侵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且,虽不言战,战则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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