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一个捡了张百万支票的人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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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的角落里堆着一些防水防漏的材料,“这是‘三元乙丙橡胶卷材’,那是‘PVC’,那边那个是JS复合防水涂料。”何从佰一一介绍。闲聊半天,听出原来没有一个由何从佰负责的五六人的工程队,他单干。我没有点破,怕他难堪。
“1月16日那天下午,我躺在床上看书。”何从佰指指床头两本书。一本是《’92中国备忘》,一本是《笑傲股市》。“朋友打来电话。说我上报纸了。”何从佰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报纸被磨得破损不堪,显然被看过无数遍。
何从佰指给我看那条消息:“⋯⋯民警巡街,警觉地发现前方一男子神情格外怪异,在临过马路时仍盯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呆看,民警当即紧步追上,拉住该男子, 见警察从天而降,这名男子很老实地将紧攥在手里的一张‘小纸片’递给了民警⋯⋯民警想到失主现在肯定非常着急,立即领着该男子和支票一起回所里汇报情 况。”等我看完,何从佰又用手着重指指“神情格外怪异”、“呆看”等几个字,他说:“我去找了他们。”
“当晚我就去了派出所。派出所说是记者写的。所长也来了,给我500块。说正找你呢,这是失主给你的酬金。我没要。我拿报纸问他们,他们说那是记者写的。”
第二天,1月17日下午,何从佰去了刊登此消息的某报社。
“报社接待我的同志让我去派出所。我要求见他们领导,他说我无理取闹,当着我的面就拨‘110’。”
“他打‘110’,我就不走了。在那里等。我怕什么?我不怕。”
“‘110’警察来了,我讲了情况。他笑笑。”对“110”民警的笑,何从佰充满感激。何从佰再三强调说:“警察对我真是很好。来了没说我什么,只是笑 笑。他还送我下楼。下楼的时候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说明天。到楼底下,他还向我挥挥手,跟我告别,告别之后他才上警车走的。”
“报社的同志真的喊了‘110’?”虽然何从佰讲得很是细致,可我还是不大相信。
“我这里有那位民警的警号。当时他给我看了他的警号,说知道警号就能找到他。”何从佰给我看他写在本子上的一个号码。我记下这个号码。
我给何从佰打电话,告诉他,警号我向公安机关打听了,不太好查,我再想办法了解。我是2月10日上午给他打电话的,当天傍晚,他又给我打来电话。
“我找到那位警官了。”他说。何从佰接到我的电话之后,又来到那家报社的楼下,向一位修自行车的师傅了解到管辖该地段的派出所的名称。他找到派出所,在派出所墙上的照片上,认出了那位“110”警官。
“我找到了那个警官,没有暴露身份。”何从佰的口气里有些兴奋。
记者打通派出所的电话,找到这位警官。
确有其事。
在与某报交涉的第二天,何从佰回了淮安老家。这个年没有过好。年初九就又匆匆忙忙赶回南京,带着村里人的七嘴八舌的主意。到南京的第二天,何从佰又来到派出所。
他要见失主。派出所答应等正月十五上班了,请失主过来。
正月十五,何从佰在派出所见到失主。
“那人看起来50多岁,我问他,支票是你丢的吗?他说是的。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是烧饭的。”何从佰说,“我就是再不懂,也知道,怎么可能让一个烧饭的去拿一张一百多万块钱的支票?再问他行驶路线,丢失地点,全不对。”
“我说他是假的。后来他就走了。”
“四天之后,还是在派出所,我见到了失主杨经理。杨经理给我写了份感谢信,还给了我500块钱,说是他个人对我的感谢。我拿了。”何从佰把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感谢信。”
我给失主杨经理打电话,杨经理说:“那天我出差在外地,单位里的人听派出所让去人,当时只有炊事员闲着,就让他去了。我回来就骂他们了。”
“他们可能觉得我不识字,一个打工的,什么也不懂。”何从佰有点愤愤然,“我每天看报纸。”他指了指桌子底下的一堆报纸。这桌子靠墙放着,既是餐桌又是写字台。一端有脚,另一端架在床头柜上。
“我后来又到某报去了一次,要他们给我一个说法。他们却让我去法院,让我打官司。”何从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台小小的录音机。我吃了一惊。“第二次到某报去我录音了。”他说。何从佰把录音放给我听。录音不很清晰,但时间很长。里面是有人几次提到“法院”。
何从佰把录音机放进抽屉,抽屉里登那条消息的报纸竟有好几份。何从佰是第二天才得知他上报的,所以这些报纸都是他后来收集的。有从订阅的朋友那里拿来的,有从没有退报的报摊上买的,有老乡帮他留着的。
“你留这么多报纸干什么?”我不解。
“我要打官司。”何从佰说。我又吃了一惊。
何从佰不是明星,他的名誉价值几何可能很难量化。虽说中国人讲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一般的逻辑,谋生还是第一位的。拿起法律武器,并且为之 投入时间、精力及金钱,对何从佰这样境况的人,似乎是个奢侈的决定。我无法发表意见,我选择了沉默。我看着他,他坐在床沿,低着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尖。脚旁 有一双解放鞋,一半在床底,一半在外面,满是泥泞,残破不堪。
“你觉得,官司能打赢吗?”我谨慎地措辞。
又是沉默。空气像是变得虚无、轻飘,消化了一切。
“我们老家在这里当官的也不少。”何从佰说。我愕然。
“拍张照吧,报道时可能要用照片。”我说。何从佰转身出了屋,不一会,又回来了,脱了灰底蓝格的夹克,换了件簇新的西服。一路出来,朝弄堂外走。一个熟人跟他打招呼:“什么人啊?”眼睛盯着记者手里的相机。
“记者采访。”何从佰腰直了直,声音很大。
何从佰的形象定格在镜头里,表情在笃定与张皇之间变幻着。这张脸抽象出他所有同类人的共同特征,让我不能忘记。
上了公共汽车,回头望过去,何从佰已消失在人流中。如果我再来,那湮没在同样色调的民居中的,他的小平房,怕是也绝不能找到。在南京,有多少这样的地方,没人知道;每天,又有多少人,从那里出来汇入到都市的喧嚣中,同样没人知道。
何从佰,一个乡下人,来到了大城市里打工,每日和城里人一样的上班下班,坐公交逛超市,时间久了,便以为自己也算是个城里人了,但城里人都知道,他不 是。城里人不屑于说出来。而要不是因为他意外捡到了一张百万支票,他还很笃定自己的城市身份。他坦诚地一路寻找着支票的主人,结果,失主找到了,他却把自 己弄丢了。他终于艰难地明白了一件事:“我还是原来的我⋯⋯”
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当过多年民工的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对于何从佰及其身后无数的民工兄弟,却有着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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