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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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梁启超对于白话诗的支持和赞赏都是有条件的。他在1920年10月18日致胡适信中说得非常明白: “超 对于白话诗问题,稍有意见,顷正作一文,二三日内可成,亦欲与公上下其议论。”(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922页)他这里所说的“正作一 文”,大约就是后来的《<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与其说梁启超“稍有意见”的是白话诗,不如说是一些人对待白话诗的 极端态度。他说:“至于有一派新进青年,主张白话为唯一的新文学,极端排斥文言,这种偏激之论,也和那些老先生不相上下。就实质方面论,若真有好意境好资 料,用白话也做得出好诗,用文言也做得出好诗。如其不然,文言诚属可厌,白话还加倍可厌。”(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73页)他还说: “讲别的学问,本国的旧根柢浅薄些,都还可以;讲到文学,却是一点儿偷懒不得。”(同上,70页)
胡适似乎没有领会梁启超的用心,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抱怨:
你难道不知他们现在已收回从前主张白话诗文的主张?任公有一篇大驳白话诗的文章,尚未发表,曾把稿子给我看,我逐条驳了,送还他,告诉他,“这些问题我 们这三年中都讨论过了,我很不愿他来‘旧事重提’,势必又引起我们许多无谓的笔墨官司!”他才不发表了。(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306页)
胡适所谓“旧事重提”,说的就是1915年以来他与梅光迪、任鸿隽等朋友之间关于白话文学的争论,当时,除了女同学陈衡哲支持他,几乎所有同学都是他的 反对派。他深深感到了一点寂寞和失望,不禁感叹道:“一年多的讨论,还不能说服一两个好朋友,我还妄想要在国内提倡文学革命的大运动吗?”(胡适:《胡适 自传》,126页)但是,当他在1916年10月写信给陈独秀先生,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八个条件,并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却得到了国 内一些青年学者如钱玄同、常乃德等人的支持,陈独秀特别撰文指出:“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 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同上,131页)
革命家的武断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可以不让别人说话,却 不 能使问题自行消失。梁启超始终相信,革命,特别是文学革命,总是一个渐进的发展过程,他说:“白话诗将来总有大成功的希望,但须有两个条件,第一,要等到 国语进化之后,许多文言,都成了‘白话化’。第二,要等到音乐大发达之后,做诗的人,都有相当音乐知识和趣味,这却是非需以时日不能。”(梁启超:《饮冰 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75页)而且,也须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新诗写作的实践中去。就像当年胡适放弃与朋友们的争论,投身于白话诗写作一样,晚年的梁启超 也对白话诗写作发生了兴趣。他也许写不出《尝试集》一类的白话诗,但他写了不少半推半就的“白话词”,并总是抄寄胡适请他指教。《梁启超年谱长编》中保存 了三通梁启超致胡适的信,分别为1925年6月22日、26日和7月3日,涉及新词6首。今日发现一批梁启超写给胡适的信,共11通,其中论词4通,有两 通我们在《梁启超年谱长编》中已经见过,另有两通则不见于梁启超已发表的任何文字。信中所抄词作,均未收入《饮冰室合集》,应是合集之外的“遗墨”。这也 说明,梁启超与胡适的许多交往,至今还在公众视野之外,甚至不为学界所知。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记录了胡适谈到王国维和梁启超:
胡颂平因问:“我从前听人家传说,先生住在北平的时候,梁任公先生来看先生,先生送至房门口为止;王静安先生来,先生送至大门口,不晓得这种传说是否可 靠?”先生说:“没有这回事。我是住在钟鼓寺,静安先生住在我的后面不远的地方。他只来过几次。任公先生就没有来过。他住在天津,我倒常去看他,吃饭,有 时候打牌。这种对我的神话,外国也有许多,将来把它写出来才对。”(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79-80页)
这 些 都说明胡适与梁启超绝非泛泛之交。从胡适这边说,与梁启超交往,或许还有一些顾虑,不能不顾及同一阵营其他人的感受。陈独秀就曾致信胡适,提醒他:“南方 颇传适之兄与孟和兄与研究系接近,且有恶评,此次高师事,南方对孟和颇冷淡,也就是这个原因,我盼望诸君宜注意此事。”(水如编:《陈独秀书信 集》,293页)胡适在复信中有所辩驳,陈独秀马上表示:“我总是时时提心吊胆恐怕我的好朋友书呆子为政客所利用。”(同上,309页)傅斯年也曾写信给 胡适,责问他:“你是最拜倒这滑头文学家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所拜倒他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是研究系的势力么?”(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 (上),178-179页)梁启超曾批评胡适不该逃避政治,他的好朋友丁文江也帮助梁启超做工作,终于促成了胡适的转变,准备创办《努力周报》。但他的另 一些朋友,像高梦旦、王云五、张菊生、陈叔通,却劝他不要做“梁任公之续”。他在日记中写道:
这一班朋友的意思,我都很感谢。 但 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当《每周评论》初办时,我并不曾热心加入。我做的文章很少,并且多是文学的文章。后来独秀被捕了,我方才接办下去,就不能不多做文字 了。自从《每周评论》被封禁(八年八月底)之后,我等了两年多,希望国内有人出来做这种事业,办一个公开的,正谊的好报。但是我始终失望了。现在政府不准 我办报,我更不能不办了。梁任公吃亏在于他放弃了他的言论事业却做总长。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我不能放弃我的言论的冲动。(胡适:《胡适文集》书信日 记卷,142-143页)
胡适与梁启超有太多的相同或相似之处,主要的倒不在于思想、观点,以及对于事物的看法,而是他们的性 情、品格,以及行为方式。所以,尽管他们在许多问题上有争执,有误会、有怨恨,但他们又能不断地有合作、有认同,你来我往,惺惺相惜。20年代初,梁启超 邀请著名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欲请胡适等出面捧场,胡适却没有接受邀请,而是借故推辞了。其中固然有傅佩青与胡适的分歧意见,但此时的胡适对梁启超不能说 就没有防范心理,他也担心自己和“研究系”走得太近。可是,1924年春天,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应北京讲学社之邀来华讲学,胡适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泰戈 尔的思想主张、人生理想未必与他相契,但他不仅出席了在北海静心斋召开的欢迎会,而且在由梁启超主持的泰戈尔64岁生日会上,用英文致辞,称赞泰戈尔是诗 哲,而且是革命的诗哲。前一天,梁启超应泰戈尔的请求,刚给他取了个中国名字叫“竺震旦”,胡适便在生日致辞中向他表示祝贺,并将自己先前所作《回向》一 诗,作为生日贺礼送给泰戈尔,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此前,陈独秀曾致信胡适,告诉他《中国青年》杂志将出版特刊反对泰戈尔,希望他能为此做一篇短文。可是 胡适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在这里,或许是他和徐志摩的友谊发生了作用,使得他对这个留着雪白胡子的印度诗人竟也多了几分爱慕,但其自身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却也 不容忽视。
无论如何,胡适身上有一种很可爱的东西,他晚年的学生胡颂平为他辩白,说“先生处世接物都是从‘忠恕’两字出发的, 那 么的爱护人家,宽恕人家,处处替人家设想”。(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258页)有意思的是,胡适在梁启超去世的第二天,也写下这样一段 话:
任公为人最和蔼可爱,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人家说他是阴谋家,真是恰得其反。他对我虽有时稍露一点点争胜之意,——如民 八 之作白话文,如在北大公开讲演批评我的《哲学史》,如请我作《墨经校释》序而移作后序,把他的答书登在卷首而不登我的答书,——但这都表示他的天真烂漫, 全无掩饰,不是他的短处,正是可爱之处。以《墨经校释》序一事而论,我因他虚怀求序,不敢不以诚恳的讨论报他厚意,故序中直指他的方法之错误。但这态度非 旧学者所能了解,故他当时不免有点介意。我当时也有点介意,但后来我很原谅他。近年他对我很好,可惜我近来没机会多同他谈谈。(夏晓虹编:《追忆梁启 超》,433-434页)
胡适和梁启超都是文人,而且是当时名气最大、最有影响的文人,却丝毫没有文人相轻的旧习气。梁启超去世那天,晚上9点多钟,胡适从上海回到北京,第二天看报才得到任公去世的消息。他赶忙约了任鸿隽、陈寅恪、周寄梅等,到广慧寺参加梁启超的葬礼,并写下挽联:
文字收功,神州革命。
生平自许,中国新民。
胡适对于梁启超的评价,始终不离他的思想,认他是先知先觉的启蒙者,思想界的领袖。没有梁启超的这支笔,就没有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在中国的深入人心,就 没有今日的思想解放,也就没有神州革命。梁启超不是革命家,但他却制造革命家,是革命家的导师。这一点胡适和他也很相似,他们都不是革命家,甚至反对革 命,但他们都是最先站出来向旧势力发起猛攻,为革命开辟道路的人。有人将1894年甲午海战到1923年科玄论战这30年称之为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过渡时 代”,又说从“戊戌”到“五四”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期,在思想文化领域,则表现为旧的儒家意识形态的瓦解和新的现代思想文化的日渐形成,其代表人物就是梁启 超和胡适。梁启超站在这个时代的最前端,是开路的先锋,胡适则属于这个时代的末端,是新思想、新文化的集大成者和新时代的开创者。如果说,梁启超最初搭建 了“现代中国”的舞台的话,那么,胡适则是拉开大幕的人。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一头一尾,造就了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历史长达数十年的活泼局面。而颇有些巧 合的是,26岁(1898)的梁启超追随老师康有为投身于“戊戌变法”而崭露头角,并在《时务报》中小试牛刀,随后流亡日本,创办《清议报》和《新民丛 报》,成为叱诧风云的舆论领袖。而胡适恰好也是在26岁那年(1917)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一文,遂一举成名,为世人所瞩目。随后加入《新青年》团 队,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首倡者和“急先锋”。但他们并不主张激进主义,不主张流血革命,不主张阶级斗争,因此又被人视为保守派,甚至反动派。梁启超去世后, 国民党中有一些胡汉民这样的人,甚至反对国民政府下令褒扬梁启超。直到1939年,国民政府到了重庆,为了褒扬刚刚死去的徐世昌、曹锟、吴佩孚,不好意思 独遗梁氏,才顺便褒扬梁启超一下。胡适又何尝不是这样,1949年以后他到台湾,有人便开始责他落伍;50年代大陆“批胡”,不仅说他是反对革命的改良 派,更把他说成是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实际上,他们二人,左派反对他们,右派也反对他们;激进派反对他们,保守派也反对他们。但他们仍然可以 自许为“中国新民”,他们并不守旧,他们致力于“整理国故”,但他们所瞩目的,却是中国文化的革新。胡适晚年曾对胡颂平说:“你试看看这三十五年的历史, 还是梁任公、胡适之的自责主义发生了社会改革的影响大呢?还是那些高谈国粹的人们发生的影响大呢?”(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四 册,1379-1380页)答案是越来越清楚了。
本文选自解玺璋著《梁启超传》,将由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新空间于2012年策划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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