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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桃花源记 第六章(5)

在解放前,赶尸生意兴旺的时候,时常会有人急匆匆来到桃花源,跑到丁君家里,对丁君说:“师傅,请你去走一回脚。”

“走一回脚”就是赶尸的意思。有赶尸的生意上门,丁君心中自然高兴,脸上却漠无表情。他拿出一张黄纸,让来者把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性别写在黄纸上,写毕之后,丁君会画一张符,把符贴在黄纸上,然后将黄纸折好,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临出门前,丁君要刻意打扮一番。他脚穿一双草鞋,身穿一件青布长衫,腰系一根黑带子,头戴一顶青布帽,左手拿一个摄魂铃铛,右手拿一面铜锣,然后,他神情肃穆地跟着来者出发了。

桃花源人看见丁君从田埂上走过,便大声打招呼:“丁道士,你又去赶尸呀。”

丁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是赶尸,是去走脚。”

桃花源人道:“这一回,你又有酒肉吃啦!”

的确,赶尸回来之后,有好长一段日子,桃花源人都会看见丁君哼着渔鼓调,从外面买肉买酒回家,不久,从丁君家里飘出的肉香酒香,在桃花源的上空袅袅不绝。

在桃花源里,经常会有人缠住丁君,向他打听有关赶尸的事,对此,丁君从来都是守口如瓶,绝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让桃花源人颇感意外的是,在同宋春打架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在政治夜校进行政治学习的时候,丁君竟然破天荒地主动谈起了他的赶尸经历。他说——

十六岁那年,我爹决定让我学门手艺,他问我想学什么。唉,学什么好呢?石匠、木匠、篾匠、瓦匠、窑匠,这五匠都辛苦。我反复想了好久,就说我学赶尸吧,将来当个赶尸匠,总比那五匠轻松些。

我爹就带我到沅陵去拜师。当我们父子俩走进师傅的家门时,师傅正在低头抽水烟。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师傅抬起头来。我猛一见他,吓了我一大跳:天哪,这个人长得太吓人了!

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走夜路时都遇到过老虎、狼,我也没害怕过。可是,那天中午,我在我师傅家见到我师傅时,我还是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吓得我汗毛倒竖。

当时,我心里暗自嘀咕:“我师父这张惨白枯瘦、好像死了多日还没入殓的脸,在大白天都能让我毛骨悚然,要是有谁在夜里看见他,一定会吓得灵魂出窍!”

师傅虽然面目狰狞,人却很和善,他一见我就笑了,说:“原来我以为只有我长得吓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人长得比我更吓人的。”

我家里穷,买不起镜子,我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今天听师傅一说,得知自己长得比师傅还吓人,我顿时差点瘫倒在地上。

没想到我师傅安慰我说:“长得吓人有什么不好?朱元璋长得吓人,他不照样当皇帝?周瑜倒是长得好看,可他是个短命鬼。你别灰心,就凭你这个长相,将来能不能当皇帝我不敢说,但肯定可以当一个响当当的赶尸匠。你看你,身材魁梧,骨骼粗大,长相吓人,赶尸匠必备的三个条件你都具备了。”

好,第一关是面试关,我算是通过了。

还有第二关。

师傅把一个二百斤的石磨绑在我身上,再在石磨外套上厚棉衣,然后领着我爬山涉水,过河越桥,上坡下岭,足足走了两天,累得我浑身湿透,精疲力尽。但我好歹坚持下来了。好,第二关我又通过了。

还有第三关。

师傅让我背着石磨抬头望着太阳转圈,一连转了四十个圈后,师傅让我立刻指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还有第四关。

师傅告诉我:在对面山上有一座新坟,新坟的坟顶上放着一根树枝。师傅命令我在半夜时分去把那坟上的树枝取回来。

半夜时分,我出了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座新坟走去。那夜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丝风,路上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咚咚的心跳。要上那座新坟,必须穿过一片杉树林。我走进茂密的杉树林,树林深处有一只什么鸟在发出古怪的叫声,像嘎嘎的笑声,我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突然,我的脚踩在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它尖叫一声,从我脚下溜走了。走了几步,它停下来,两眼绿荧荧地瞪着我好一会,然后,它跪下来,朝我磕了几个头,跑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反而不那么害怕,心想:“连这个怪物都对我五体投地,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走出杉树林,接下来就是一片茶园。茶园很空旷,四周没有一棵树。我胆子大多了。正昂首走着,忽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进我的耳朵里了,我掏了掏耳朵,掏出的是细细的沙子。我环顾四周,四周空荡荡的,沙子是从什么地上飞来的?我想,我大概真是遇到鬼了,俗话说:鬼抛沙子,落地无声。我大喊三声:“鬼啊,你快出来,你快出来!老子不怕你!”

鬼没有出来。

我爬上了山,终于见到那座新坟了。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坟堆,像座小山一样。我看到坟顶上确实有一根树枝。我走到坟堆边,开始往坟顶上爬。哪知道我刚上爬上坟堆,两脚就开始往下陷,坟上方的土往下垮,差不多要把我掩埋了。我两手拼命往外扒土,我扒得越快,上方的土垮得越快。这时候,我没有恐惧,只有愤怒:赶尸匠还没当成,自己就先成了尸体?老子不信邪!

正这样想着,我听到一阵尖厉的猫头鹰一样的叫声。抬头一看,声音是从坟顶发出的,坟顶上的沙土轰地垮下来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土里钻了出来,死死抱住我,把我的头往沙土里砸。我同它互相扭打,从坟堆上往下滚,一直滚到地上,我这才看清:这个同我扭打的家伙竟然是我师傅!他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只有两只眼睛是黑忽忽的。他露出一口白牙,朝我好一阵狂笑,笑够了,他才说:“你狗日的真是胆子大。你过关了。”

还有第五关。

第五关就是要训练我的嘴巴,要让我做到守口如瓶。师傅严肃地告诫我说:“赶尸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对外人说。你要是泄露了赶尸的秘密,你不仅砸了你自己的饭碗,你还会砸掉所有赶尸人的饭碗,以后,你就会被全体湘西赶尸人围剿,每个赶尸人都可以诛杀你。”

为了训练我少说话甚至不说话,师傅用一个黑口罩把我的嘴罩上,晚上睡觉也不许我摘下来。就这样训练我七七四十九天。

还有第六关。

第六关是学画符关,就是用朱笔在黄纸上画一种又像字又像画的符。这种符很重要。在赶尸的途中,遇到意外情况时,赶尸匠便将这种符挂在树上或门上,也可以将符烧成灰,再和水吞服,这样就可以逢凶化吉。

还有第七关。

第七关是学习念咒语,点朱砂。赶尸匠用的朱砂是中国最好的朱砂——辰州朱砂。赶尸之前,赶尸匠要一边念咒语,一边将辰州朱砂点在死者的脑门心、背心、胸心、手掌心、脚板心这七处地方,每一处都要用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一块五色布条将辰州朱砂绑紧。这七处地方是人的七魄出入的地方,用辰砂神符封住这七处地方,就是为了留住死者的七魄。

除七魄外,还要将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处,再用神符堵住耳、鼻、口,这三个地方是人的三魂出入的地方。

最后,还要在死者的颈项上敷满朱砂,贴上神符,再用五色布条扎紧。

完成了点朱砂的程序,死者的三魂七魄都留在死人的体内,死人就会听从赶尸匠的指挥,跟着赶尸匠上路了。

我第一次赶的死人,是一个苗人,家住泸溪县。他和儿子把老家的草药运到常德来卖,卖完之后,父子俩往回赶,走到桃源县的蘑菇岭时,父亲被土匪用梭镖杀死,身上的褡裢被抢走。儿子打听到我会赶尸,便跑到桃花源里来,请我把他父亲赶回泸溪老家去安葬。

我随死者儿子来到他父亲遇难的山沟里,念着咒语,给死者点上朱砂,然后给死者穿上青布长衫,胳膊上披着纸钱、黄表,再给他戴上一顶粽叶斗笠,又在死者额上贴上几张画着符的黄纸,黄纸垂下来,刚好遮住死者的脸和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忙完这一切之后,我就在尸体边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等待黑夜来临。

天黑以后,我决定动身了,我冲着尸体大喝一声:“起!”

死尸便应声站了起来,跟着我上路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不用打灯笼,我和尸体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我在前面引路,边走边丢纸钱,这是给死者的买路钱,死者沿着买路钱,双腿僵硬地往前迈步。在途中,要是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我就会摇动摄魂铃,发出叮叮的声音,沅江上游的山里人,只要一听到这摄魂铃的叮当声,就知道是有赶尸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就会远远地避开我们。路过有人居住的村落时,我就会敲响手中的小阳锣,沅江两岸的村里人,只要一听到这小阳锣的声音,就会主动把自家的狗招呼好,免得它们跑出来咬尸体。

在赶尸的途中,更多的时候是一路荒无人烟,山路上只有我和死者,一前一后,无言无语,只有路边小溪的流水哗哗地流淌。月亮下去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就点亮马灯给僵尸照明。刮风的时候,灯光忽明忽暗,贴在尸体脸上的黄纸被风卷了起来,尸体的脸露了出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死鱼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

走得累了,我会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我在山路边的麻石上坐了下来,僵尸也站住不动了。我掏出旱烟来抽,僵尸瞪着死鱼眼睛望着我,一动不动。我忽然想:僵尸他要不要抽烟呢?于是,我问他:“你抽烟吗?”他不吭声。我站起来,走过去,把烟袋递给他,他的手下垂着,并不接烟。这时,我突然想起:僵尸的嘴里含满了朱砂,他怎么抽烟呢?

我只好一个人抽烟。我明白了师傅为什么训练我时要给我的嘴套上口罩:赶尸的人是不需要说话的,赶尸的人找不到说话的人。

赶尸的人是寂寞的。

其实,和死尸待在一起虽然寂寞,但也有好处。这是因为,无论谁见了你,都会怕你,都会避开你,也就没有人敢迫害你,没有人开会批斗你,没有人把你划为上中农。同活人在一起就完全不同了,即使是你的亲生儿子,也有可能陷害你。

抽完了烟,我和死尸继续上路。天刚蒙蒙亮时,我们来到了一处死尸客店。

在湘西的山村,这种死尸客店并不难找,沅水两岸,到处都有这种死尸客店。这种死尸客店只住两种人:死尸和赶尸匠。住这种店是有规矩的:天刚蒙蒙亮时入住,天黑以后,路上不见行人时离开。赶尸匠和尸体一旦入住客店后,便片刻不得离开客店,住店的赶尸匠们也不准互相串门。这种客店晚上不点灯,白天也不开火,客店的主人不住在客店里,而是住在客店对面的一间茅棚里,负责给赶尸匠送来饭菜汤水。所以,客店里虽然住满了赶尸匠和死尸,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客店里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

说来你们不会相信,像这种店,竟然也有土匪来抢劫。当然,土匪不是来抢尸体的,而是来抢赶尸匠的钱。判断这种店是否安全,关键看客店的门是否结实。好的死尸客店的门都是杵木做的,土匪轻易撞不开。

我第一次入住的死尸客店叫奈何桥客店。当我和死尸来到这家客店的时候,不巧的很,客满了。原来,前天沅江发大水,把前面的一座浮桥冲垮了,所以店里滞留了好多尸体和赶尸匠。

怎么办呢?店主好歹给我腾出一个房间,让我和死尸同住一室。说实话,清醒的时候,我是不怕死尸的,但要我和死尸睡在一起,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我最怕睡着以后,僵尸会跳上来掐我的脖子。

没有剩余房间了,我只能和死尸同住一间房。我把死尸摊在地上,自己在床上躺下了。没过多久,店主送来了饭菜和热水。我端起饭菜,当着尸体的面,开始大吃大嚼。吃着吃着,我感到有点不对劲了,我发现房间里好像有一种光,对,是绿荧荧的光,墙上,房门上到处都蒙上了一层绿光。我四处寻找,最后发现绿光是从尸体的眼睛里发出来的,像饿狼的眼睛发出的绿光。

我想:莫非是僵尸饿了?我又想:是嘛,僵尸也走了一夜路,怎么会不饿呢?我走到僵尸面前,问他:“你饿了吗?要不要店主也给你送份饭菜来?”

僵尸不说话,那死鱼样的眼里只有绿光照着我。我又想:“也许他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吃饭吧。僵尸嘛,怎么好意思吃饭呢?如果能吃饭,那还叫僵尸吗?僵尸也是要面子的嘛。”

于是,我故意留下半碗饭,放在僵尸的旁边,然后开始蒙头睡觉。等我傍晚时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半碗饭被吃光了,饭碗被舔得干干净净的。我很好奇:僵尸满嘴的朱砂,他是如何把饭吃下去的呢?

有一回,我赶一具尸体去沅陵,途中准备到一家叫做还魂客栈的死尸客店去歇脚。赶巧的是,还没等我和僵尸进入还魂客栈,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拦住我反复盘问。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是赶尸的,按我们湘西这一带的规矩,赶尸的队伍是“官不拦,兵不管,民不阻,匪不抢”的。

操着北方口音的高个子解放军说:“什么破规矩!现在已经解放了,你们这些端公、巫婆、测字卖卜、赶尸的,统统属于依附在劳动人民身上的血吸虫,今后要全部取缔!”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问道:“你赶的真是尸体吗?”

我说:“尸体还能有假吗?”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说:“那可不一定。最近是剿匪的关键时期,经常有土匪化妆成尸体和赶尸匠,妄图逃出湘西关卡。”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我们要检查你的尸体。”说着,他就要动手去扯僵尸脸上贴着的黄纸。

我急忙拦住他说:“按照我们湘西这一代的规矩,这尸体是不能检查的。”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问:“为什么不能检查?”

我告诉他说:“我今天赶的这个死者是被仇家放了蛊,中蛊死的。你要是碰了他的尸体,尸体上的三魂七魄就会附在你的身上,死尸就找你做了替身,很快就能转生。而你呢,就会活不长久。”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一听,有些害怕了。

而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冲到僵尸面前,高喊道:“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天不怕,地不怕,不畏一切妖魔鬼怪!你说不能检查,我偏要认真检查一下这具僵尸。”

我只好让他检查。他取下尸体头上戴的高筒毯帽,摸了摸尸体的头发,然后,又扯开遮住僵尸脸面的那张黄纸,仔细查看僵尸的脸,还伸手到僵尸的鼻孔下试了试鼻息,最后,他不得不说:“没想到还真是一具尸体。”

还是在这家还魂客栈,有一次,我在这里看到了让我大吃一惊的一幕:有一位赶尸匠领着十五具尸体,列队入住这家客栈!我心中纳闷: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呢?

但转念又想:这位赶尸匠这一回发大财了。

还魂客栈的店主给我送来饭菜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店主说:“哎呀,你今天生意真好,一下子来了十五具尸体。”

没想到,店主恨恨地小声骂道:“好个鸡巴!这些僵尸全是活人,都是土匪装扮的。现在,解放军剿匪剿得凶,抓到土匪,不管是大土匪,还是小喽啰,统统杀掉。解放军在湘西各处都设了关卡,土匪们为了逃命,纷纷化装成赶尸队伍,混过关卡。只要逃出沅陵,出了湘西,他们就分散逃跑,潜伏到各地,隐姓埋名,保住小命再说。你想想,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住我的客店,我敢收他们的钱吗?”

我问:“他们假扮死尸,怎么混蒙过关呢?解放军战士不是要一个个亲自检查的吗?”

店主不阴不阳地说:“这就要感谢你了。上次,有个解放军战士检查了你赶的那具僵尸之后,第二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听说还是个排长呢。从那以后,只要是看到赶尸的,解放军再也不敢认真检查了,一律放行。”

我想起了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的话。他说他不信邪。

最后,丁君终于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讲述,他总结说:

“其实,邪这个东西嘛,不可全信,也不可全都不信。人生在世,有些时候呢,还是要信一信邪的。”

丁君讲述这段赶尸经历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窗外的北风发出凄厉的吼叫,不断拍打着窗户,让社员们感到一阵阵寒气逼人。暗淡的桐油灯光,在风中摇曳不定,把社员们的身影投射到四周墙壁上,变幻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让社员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鬼魅世界。

丁君讲完之后,社员们都沉浸在恐惧中,谁也不敢出声,好像只要一发出声响,就会立刻有鬼魂附体。只有刘痒痒一脸冷笑,他率先跳出来,指着丁君的鼻子吼道:“你这个家伙,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你这是糊弄谁呀?死人能走路吗?世上真有鬼吗?”

见社员们毫无反应,他又对丁兵喊道:“丁连长,丁君宣扬封建迷信,号召我们大家要‘信邪’,难道不该批斗他吗?”

丁兵干咳了两声,支吾道:“信邪……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鬼神嘛……这个……有还是没有呢……”

看到丁兵态度含糊,刘痒痒又冲桃花源人喊道:“大家不要被这个家伙迷惑了,他这是在借恐怖故事贩卖自己的私货。”接着,他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丁君不老实,就叫他灭亡!”

社员们也跟着喊起了口号。刚开始,社员们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后来,社员们情绪激愤起来,越喊越起劲,越喊越卖力,好像只有通过这声嘶力竭的吼叫,才能驱散会场上的阴森鬼气。

在热烈的口号声中,刘痒痒得意地盯着丁君。

丁君恶狠狠地瞪着刘痒痒。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紧挨着丁君,问他:“丁道士,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丁君神情严肃地说:“你相信有鬼,你就不会遇上鬼;你不相信有鬼,你偏偏就会遇上鬼。这就跟游泳一样,你相信水能淹死人,你就不会淹死;你不相信水能淹死人,你恰恰可能会淹死在水里。”

刘痒痒说:“你不是说‘经常走夜路,总会遇到鬼’吗?这些年来,我经常半夜三更,从我的‘小泥鳅’那里返回桃花源,怎么从来没有遇到鬼呢?”

丁君说:“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刘痒痒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来临了。

这一天深夜,刘痒痒哼着沅河戏,在“小泥鳅”那里快活了半夜之后,一路匆匆地往桃花源里赶。就在他穿过桃花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消失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管他呢。难道世上会有鬼吗?”

他又开始哼着花鼓戏,继续往前走。忽然,他的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网住了。他摸了摸脸,感觉那东西像蜘蛛网似的。他想:“真奇怪,这条路上天天有人走,怎么会有蜘蛛网呢?”

他继续往前走,不过,他不敢再哼花鼓戏了,而是小心专注地走着。接着,他听到了病人呻吟一样的哼哼声。他抬头四顾,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就在他正疑惑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头上,脸上,他摸了一把,发现是沙子。“看来,是真的遇到鬼了!”

他惊慌地猛跑起来。当他临近自家禾场时,看见他家屋后的山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飘来飘去。他的心一阵猛跳,他惊慌失措地跑上自家阶矶,扑到门边,疯狂地捶门,嘴里不停地高喊:“兰花,开门!李兰花,李兰花!开门!开门!”

让他感到愤怒又不解的是,这一晚,李兰花睡得特别沉,无论他如何拼命砸门,屋内的李兰花都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刘痒痒砸得浑身冷汗淋漓,李兰花才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堂客睡觉,一分钟也不敢撒手。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社员们注意到,刘痒痒寡言少语,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丁君挨近刘痒痒,关切地问他:“怎么啦?痒痒,昨晚没有睡好?还是被小泥鳅踢下床了?”

刘痒痒神情迷茫地问道:“你说: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在桃花源里,遇到鬼的人还不止刘痒痒一人。地主崽子宋春也遇到了鬼。

有几天晚上,他独自回家时,总是看到一个白衣人脚不沾地,飘飘然地在他家后山徘徊。每晚睡到半夜时分,他总是被一种月婆子难产的呻吟声所惊醒。有时候,惊醒他的又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奇怪的笑声。他不敢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跑到生产队的牛栏,同牛睡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宋春就感到吃不消了,他瘦了一圈。

由于宋春平时同桃花源人极少说话,他的这种遭遇并不为社员们知道。桃花源人只注意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宋春再也不敢与丁待字来往了。哪怕是丁待字主动来找他,他也像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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